任乔说要辞职的事并不是在随口说,他还有件事情没做,做完正好陪陪林君元,暂时不想管其他了。他已经提了两次,学长不愿意,假都没休完,火急火燎地赶回来跟他吃饭,许给他股份又无条件给批了很长时间的假期,说只要他能回来就行。

  他那个时候借冯楚的钱创业,在当时的学长眼里就是小打小闹,人家也出钱出力的帮忙。任乔攒了些钱之后就静不下心,记挂着林君元,不想再做,是学长看他状态不好,把他拉到公司帮忙,才一直做到现在这个位置。已经是半个合伙人的身份,学长言辞恳请地挽留,任乔没法强硬,只能先应着,休一个没有期限的假。

  林君元要去做交接,他的岗位比较边缘,一个多星期就够。早起任乔得先亲一通,给他做早饭,林君元胃口时好时差,情绪不好的时候会呕吐,吐一次就要一两天吃不好饭。任乔很注意家里的饮食,事事顺着他,尽量不叫他难受。

  早上把他送到公司,林君元心情很好,路上还唱歌,任乔停车之后搂过来亲了一下才让走。林君元走的远远的快进去了还回头跟任乔挥手,任乔开着车窗半倚着看他,等他走没影了,脸上的笑才一点点褪去了。

  医院的墙壁白得冰冷,任乔进来的时候,任自齐还在昏睡。任自齐老了,这病时好时坏,意识偶尔还能清醒,身子却再也没能动过。

  任乔坐在床边,看到他鬓边黑白掺杂的头发和脸上的褶皱,想起小时候院子里听到的车响,他总是从楼上飞速跑下去,迎接他西装革履的父亲。

  任自齐出轨鬼混,冯楚才跟他离婚。任乔那时候不懂事,怨怪冯楚离开,每天在空荡荡的房子里等爸爸。任自齐在他心里高大可敬,可是再等也只能很多天才匆忙见一面,任自齐总是很忙,忙到连回家都难。

  任自齐睡得不安稳,任乔把床半摇起来等他。等了一个多小时,任自齐才缓慢地睁开了眼。他意识清醒得很慢,眼睛半阖着,可是刚看见任乔,就很惊恐地发出些支吾的声音。

  任乔冷眼看了他一会儿,把他快要歪倒的身子扶正,问他:“你怕什么?”

  任乔已经连续来了几天,任自齐见他来就很生气,可是他做不了什么,也叫不来人。

  “陆铭是你安排的,”任乔不徐不疾地告诉他,“我已经找到了林君元,我们在谈恋爱,还上床了。”

  “你白费了这么多功夫,我还是给你丢人了。”任自齐清醒的时候不多,任乔很珍视这段时间,要把心里的疑问都问清楚。

  任自齐费力地转脸,不想看他,手砸着床沿,想叫周盈盈进来。

  “有几件事还得跟你确认,”任乔起身帮他把弄歪斜的枕头理正,把任自齐的头偏过来固定,任自齐折腾了几下,已经没什么力气,呼吸很急,氧气面罩里充斥着白色雾气。

  “你让陆铭把他送出去,关他打他是你的命令吗?”

  任自齐闭上眼不说话。

  “那就算你们一人一半吧。”任乔不再追问,接着说,“林君元的爸爸是你害死的吧?想必你也听说了,时间太久,案子还差证据,得问问你书房保险柜的密码。”

  任自齐还是不说话,任乔就靠近他,把他扣在脸上的氧气面罩掀了,任自齐近乎痉挛地喘息,目眦欲裂地等着任乔,连接身体的仪器不断地发出哔声。

  “别太担心,你这样的身体,也没什么机会坐牢,运气好一点,说不定法庭也不用上。我也不能怎么着你,要是真的杀了你,还得赔上我好几年。林君元还在等我接他下班,已经浪费这么久了,就不在你身上再耗时间了。”

  “但是他的股份我得帮他拿回来,你的钱我就不要了,不干净。你死之后,要是还能剩下,剩多少就都捐了吧,也算积点德赎罪。过两天我会叫人来找你签字按手印,好好配合,就不用我再来看你了。”

  任乔手心朝上,递到任自齐指尖底下:“密码。”

  任自齐已经支撑不住,任乔嘴上说着不会杀他,但是行动却是另一回事,没有人不怕死,他颤颤巍巍用手写了密码,嘴里一直不太干净,叫他滚。

  任乔得了密码,就把氧气给他扣回去了。任自齐很惜命地喘,额上大滴大滴的冷汗往下落。他的儿子不讲伦理毫无孝道,任自齐恨不得当初把他一起处理了。

  可是现在晚了,他瘫在床上,动都动不了,吃喝都得仰仗别人。任乔一个电话,周盈盈就能一上午不来。任自齐在等,任乔觉得好笑又可怜,因利而来又为利往,年轻的时候一个图钱,一个图貌,能走到这一步,已经算不容易。

  任乔没立刻走,医生又给任乔分析了一遍,结论是他确实命不久矣。任乔留到中午,给任自齐喂饭,又伺候他屎尿,给他换完衣服才走。

  任自齐一直骂骂咧咧的,他说不清话,但是个别吐字勉强能辨认,骂的难听。任乔只当听不见,护工在一旁等着,也不见他不耐烦,这对父子关系实在诡异,他不敢多说,一直低着头,偶尔任乔递点东西,他就帮帮忙。

  从医院出来,任乔先点了支烟,他的手没有在病房里的时候那么稳,点了两下才打着。副驾座椅上林君元的水杯忘记带,任乔稍微皱了皱眉头,猛吸一口把烟掐灭,车窗开到最大通风。

  任自齐瘫了之后陆铭就不太活跃了,在郊区买了套房,半退休的状态。

  有一年任乔还见过他,看起来活得舒服,在送他小孙子去上幼儿园。

  任乔给他打了通电话,陆铭有点拿不准他什么意思,但是任乔说是任自齐的吩咐,叫他再回来干一段时间,钱不会少了他的。

  任乔说了个数,陆铭就有些蠢蠢欲动,问任乔到底是什么安排。

  “我父亲不放心,你也知道他得罪人很多,说到他去世前,你过来陪着心里才踏实。大部分时间跟在医院就行,陆叔你要是担心钱的事,我提前给你。”

  陆铭忙说不用,心里挺满意这个安排,但是任乔请他就有点端架子,因为之前跟任乔也不是很愉快,还心虚林君元的事。

  “以前不懂事,现在跟父亲学会了很多,陆叔要是不嫌弃,我正好在你家附近,找你喝杯酒。”

  “小乔少爷哪里的话!”陆铭忙说,“喝酒找陆叔,我在家做一桌,正好就咱爷俩!”

  “好啊。”任乔的车开的飞快,耳机里是陆铭盛情邀请他的笑音,“那就麻烦陆叔了。”

  陆铭的房子不小,家里确实就他一人,空间大的有些冷清。

  “儿子上班去了,也在首都,没什么出息,没有小乔少爷有本事,孙子也上学了,他奶奶去接。”陆铭有些拘谨,他虽然年纪大,但是任乔是主人家,姿态再低也有压迫感。

  “有福气,儿孙满堂。”任乔举杯敬酒。

  “唉这算什么福气,我一辈子也没什么出息,多亏了任先生,要不这房子也买不了。”

  任乔笑了一声,转瞬即逝,陆铭没听出这笑声的含义,招呼任乔吃菜。

  任乔衬衣西裤,利落整洁,跟这个房子格格不入,陆铭心里犯嘀咕,想不明白任乔怎么突然找他喝酒。

  但是任乔态度诚恳,说话谦恭,陆铭也就慢慢放下戒心,以为他是因为父亲快要离世而多有感慨,跟他保证一定会尽职尽责。

  任乔点头,赔罪道,“林君元那时候小,他是我养大的,还为了他跟父亲和你闹矛盾,现在想想真是……,辛苦陆叔在外好几年了,没有我,你也不用背井离乡去这么远的地方。”

  “是任先生手腕硬,把你从歧路上扳回来,我只是听命办事。”陆铭有些汗颜。

  “陆叔的孙子在哪个学校上学?”任乔突然变了话题。

  陆铭说了个名,任乔问:“怎么不在双城上,这边不是更近吗?听说学校也很好,师资也很不错。”

  “小乔少爷这就不知道了,好学校没那么容易进,早就招满了,我们托不上人。”

  “我正好有朋友在那儿,改天帮你问问。”

  陆铭哪还有不高兴的,话匣子打开了,任乔再提到林君元的事,他忙说:“不苦不苦,我其实没在那儿待太久,你捡的那个小孩倔,怎么哄都哄不住,非要回来找你,没办法就关着他,他一个小孩能有什么主意,关住了就不用我操心。”

  “一直关着,他不跑吗?”任乔拿着筷子,夹了一根青菜放在碗里。

  陆铭这会儿要邀功,多少有点夸大了说:“怎么不跑,还捅了我,你看看到现在都有疤。”

  陆铭撩起衣服给任乔看,腹部果然有个疤。

  “人不大倒是敢下手,我找了人把他弄到看守所关着,才关改了。”陆铭挺得意。

  “证件不都是假的吗?怎么坐牢?”任乔随着他的话头问。

  “有钱能使鬼推磨,找个地方关着就是,他哪知道真假。还是小孩,吓得出来就老实了,都不怎么用看着,我还趁这个时间回国一趟。”

  “后来又跑了吗?”任乔拳头放在桌下,攥到骨节泛白,声音却听不出端倪,像在冷眼旁观,听个乐子。

  “跑,怎么不跑,小孩还挺会装,打小没爸妈,脑子倒活泛,就那回我气狠了,随手捡了个铁棍子,砸了他一下,谁知道最后还是叫他跑了。”

  “什么铁棍子?”任乔问道。

  “就是路边随手拿的,我们住那地方不好,跟个扳子似的,天黑我也没看清,打的还是不够狠,还是叫他跑了!”陆铭说着说着还挺生气,手拍了自己的腿一巴掌,任乔眼神扫过去,在他的那双腿上停留片刻。

  “我找了他一段时间,那时候你爸爸不放心,怕他找回来花言巧语地又祸害你,其实不找也不要紧,他自己没钱没门路的,是个黑户,一时半会儿也回不来。你爸爸让我找,我就在那儿找了点人,也没抓着,后来任先生突然发病,我们才都撤回来。”

  任乔没说话,陆铭就有点反应过来,问任乔:“怎么?他又阴魂不散找回来了?”

  “你也说了,他一个小孩,哪有那么大本事。”任乔看着他。

  “唉,”陆铭叹气,“其实也挺可怜的,这么小,非要搞歪门邪道……,小乔少爷吃饭,不说这些了……”

  任乔端起酒杯又喝了一口,陆铭问他哪天上班,他就随口说了个日期。他看着胃口不大,话也不想刚来的时候那么多,陆铭就又拘束起来,没话找话地说了一通,提了两次他孙子上学的事。

  任乔看了看表,林君元还有两个小时下班,他起身要走,陆铭稍微留了留,就殷勤地帮他递西装外套和钥匙。

  陆铭送他往外走,到了门口,任乔很突兀地问他:“任自齐给了你多少钱?”

  陆铭脑子稍微一转,就知道他是在问把林君元送出去的那几年,一顿饭任乔只有在这个话题上说的最多。

  “嘿,”陆铭觉得自己干的活值不了这么多钱,但还是照实了说,“二百万。”

  任乔点了点头,说:“二百万,不少了。”

  陆铭把他送上车,任乔升上车窗,看见他还站在车前方对着自己哈腰。

  任乔把外套扔在后座,点了火,在轰鸣声中迅速向后倒车,调转方向,然后直直地向前冲着陆铭开过去。陆铭瞳孔放大,躲避不及摔倒在地,惨叫着向前爬。任乔方向盘转了一周半,倒车又迅速回正,后车轮就从陆铭小腿上压过去。

  车窗隔音,连陆铭的惨叫声都好似听不真切,任乔拨了120,又把车往前开,再次从陆铭的腿上撵过。

  他下了车,立在一旁看着。

  地上血肉一片,陆铭疼晕过去之前还怒目圆瞪地指着他:“你——”

  “两百万,够做截肢手术了。”

  任乔把名片留下,等到救护车来,把陆铭弄上了车才走。陆铭不会告他,连威胁都不会敢,只能硬生生吃了这份亏。

  还有一个小时,任乔拿了车上的瓶装水洗手。

  一个小时,够他赶过去接林君元回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