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送走的时候,林君元正在任乔的桌子上写字,他天天被任乔一笔一划地教,但是自己写出来还是歪歪扭扭。

  那个人力气很大,跟接他来的时候不是同一个人。任自齐也在,笑容可以称得上和蔼可亲,跟他说:“元元啊,你回去住一段时间,过几天叔叔再接你回来玩。”

  虽然任自齐很可怕,但是这里有任乔,林君元依旧不愿意走。只是他的愿不愿意已经没人参考。

  这次他没再哭了,在车上的时候,他一直在想任乔和爸爸。

  任自齐说他没有爸爸了。

  刚上车的时候,林君元问他爸爸在哪里,任自齐笑着逗他。任自齐一笑,车上的人就都笑了,林君元不知所以,也跟着咧了一下嘴。

  但是他也只轻轻地咧了一下,很快就笑不出,因为他感到了巨大的不安,比之前哪一次都更明显的不安。

  福利院的院长沈妈妈很客气地把他领过来,任自齐没下车,副驾驶上的秘书下来跟沈妈妈说了好一会儿话。

  沈妈妈一路领着他进了大门,上楼梯,穿过永远潮湿的走廊。林君元看见了活动室里值班的保育员在低头剪指甲,接着看见了地上已经拖过但是永远还有的大片水痕。

  他幼小的胸腔里突然痛得厉害,他好想好想爸爸,很想回家,让爸爸抱着讲故事。

  沈妈妈领着他继续往前走,声音轻柔地问了他很多问题,面上带着可见的担心,林君元有的能听清,有的听不清,一直没有回答。

  走了一段,林君元突然停了下来。

  沈妈妈问他怎么了,林君元不说话,她就蹲下来,在林君元面前问他:“元元怎么了?沈妈妈带你回房间了好不好?”

  林君元的眼睛好久才抬起来看向她,第一次叫她“沈妈妈”。

  他声音还是没变过的奶气,但是语气坚定地问她:“沈妈妈,我爸爸呢?”

  沈院长眼里流露出明显的不忍,她见过太多林君元这样的小孩,也知道没有一直瞒下去的道理。

  “元元想爸爸了?沈妈妈一会儿给你拿新玩具好不好?我们先回房间。”

  林君元还看着他,又问了一遍:“我爸爸呢?”

  沈妈妈把他汗湿的头发朝一边捋,两只手分别握着林君元的手腕,说:“爸爸不在了。”

  “元元,你爸爸不在了,他去别的地方了,不回来了,以后你就跟着沈妈妈在这里住,这里有很多小朋友陪你玩。”

  “他去哪里了?”

  “去一个很远的地方,去天上了。”

  林君元已经五岁,懂得东西虽然有限,但是也隐约明白了。他没哭,呆呆地让沈院长领回了房间,重新换上了那件背后印着B206-8编号的衣服。

  他的位置没有变,房间里还多空出了张床,对面床的小胖不住这里了,沈院长说他被一对五十多的夫妻领养了。

  林君元来的时候是吴阿姨帮他收拾的背包,包里装着那架小飞机。沈院长没走,在林君元床边坐着,给房间里所有的小朋友讲故事。她讲的生动有趣,小孩都在认真听,还有很多小朋友在提问题。林君元坐在床边,没有脱鞋,低着头一直在摆弄手里那只小飞机。

  沈院长不知道他听懂了没有,但她经验丰富,虽然林君元既没哭也没闹,还是安排了保育员这两天格外注意着他。

  任乔跟他爸爸吵了很大一架,任自齐气急了,怎么都说不听他,搡了他一把,把他推倒在了地毯上。

  任乔两只眼睛都瞪得通红,任自齐把他关在了自己房间,不让出来。

  任乔很想看看林君元,他的书桌上还放着林君元写字的本子,最后一笔是拉出来的长长的一道横,一直划到了桌子上,任乔很担心,跑去质问任自齐林君元是不是硬被抱走的。

  “小孩懂什么事?”任自齐说,“他早晚要走。”

  任乔好好跟他说也不行,任自齐摆明了不想接手这个麻烦。

  任乔赌气闹翻了天,钢琴课都没有上成。任自齐从没见过他这个不懂事的样子,索性不管他,只每天让人接送他上下学。

  任乔没有耽误上学,他只是很担心林君元。任自齐不告诉他林君元去哪里了,也不允许他在家再提林君元的事。

  林君元的画板还留在家里,任乔看见画板就很想他。

  到了每月跟冯楚视频的时候,冯楚看他不开心,问他怎么了,任乔没说,冯楚就一个电话打到了任自齐那里。

  冯楚再婚定居国外,可是冯家也不是没人,任自齐做事不地道,稍微打听打听就知道。

  冯楚打电话来骂他,骂他没有人性和底线,要是教不了,儿子就给她管,不用他再插手!

  冯楚没什么好忌惮的,但是跟冯家最好不要硬碰硬。

  任自齐松了嘴,安排司机周末找个时间送任乔去看一眼,好让他别再闹了,看完就老老实实待在家里。

  任乔担心林君元在外面不开心,在家收拾了很多东西,林君元喜欢的玩具,游戏机,漫画书和吃的,装了大半个后备箱。

  他想的是就算林君元不能住在他家,他也可以经常去看林君元,周末还可以带他出去玩。

  林君元一直没闹,当天晚上是沈院长亲自牵着他去的食堂。林君元跟在别的小朋友后面排队领饭,把饭盒里的米都吃光了。饭后每人会发一袋牛奶,林君元喝不下,拿着回了房间。

  一连几天,他都乖乖的,只是不怎么说话,也不跟小朋友玩。沈院长看他听话,也不想着朝外跑了,心里放松下来,让他跟着一起上活动课,保育员的规矩也让他跟着做。

  跟林君元挨着的那个小孩要大一些,他总是故意把脚伸到穿过床头的栏杆伸到林君元这边来,林君元本来是头朝门口的方向睡的,但是他总这样讨厌,林君元就把自己的枕头挪到被门挡住的地方了。

  那小孩使坏不成,非要惹林君元,一会儿把他的鞋踢到门口,一会儿大声叫他“妹妹”,引得大家都朝笑他,保育员看见了管过几次,但是半大孩子住一起吵闹的太多了,只要不出什么大事,她们也只是说几句。

  早上吃过饭,所有人都有半个小时的活动时间,之后到了年纪的小孩要去统一上课。幼儿园阶段的不会送到外面去,福利院有专门的老师。

  林君元自己去上厕所,地上有点滑,他走得很小心,回来就看到邻床的那个男孩子坐在他床上。

  他皱着眉头,很不想理他,可是林君元越是不理他,他越是过分,何况他现在就坐在林君元的床上。

  “你走开,这是我的床。”林君元说。

  “你的床怎么了,我偏要坐在这里。”

  林君元讲不过他,伸手去拉他,那个男孩子一把推开他,林君元朝后退了好几步。他拿起林君元床头放的那个小飞机,林君元就扑上去跟他抢,让他还回来。那个男孩子站起来举着胳膊嘴里说“不给不给”,林君元根本够不到,两个人很快打作一团。

  房间里的小孩都起哄,保育员听见了赶过来,赶紧让他们俩放开,一看就明白是怎么回事了。林君元皮肤白,这会儿整个人竟然看着红扑扑的,像个发怒的小兽,保育员都来了他还想往上扑。

  保育员赶紧拉着他,对着旁边那个男孩子说:“周竟,赶紧把玩具还给元元!”

  那小孩不情不愿的,一下子把玩具扔到他床上,林君元急忙挣脱保育员的手过去拿。

  “谁再打架中午没饭吃!”保育员瞪了周竟一眼,“周竟,你老实点!给元元道歉!”

  周竟很无所谓地说:“对不起。”

  保育员处理好就走了,林君元坐在床上用拳头抹眼泪,手里还拿着小飞机,小飞机翅膀被周竟摔掉了一边,他得重新拼好。

  “还哭呢你?”周围有人说话,“他又没真抢走。”

  “就是!”周竟说,“你一哭更像小妹妹了。”

  林君元不理他们。房间里安静了会儿,突然,一股水流喷到了林君元的脸上。他条件反射地用手去擦去挡,眼睛紧紧地闭着,但是那股水流就是跟紧了他,对准了他的脸。

  周竟笑得正开心,门被推开,林君元被一把扯过来,任乔的声音从他后面传来,很冷:“你在干什么?”

  周竟欺负林君元欺负得起劲,但是一看到比他大的立刻就怂了。任乔面色不善走过去把他背着手藏到身后的牛奶袋子拿出来,看了他两秒钟,然后抬手把牛奶袋子的口子对准了周竟的脸,用力全挤了上去。

  周竟被淋了一脸牛奶,哇哇大哭起来,任乔没管他,转身去看林君元。林君元的脸上头发上也都是被滋上去的牛奶,他自己用手抹了一把,勉强能睁开眼,赶紧去看任乔,叫了声“哥哥!”

  “这里有没有纸?”任乔问他。

  “柜子里有纸。”林君元去拿,任乔跟着他。

  任乔拿了纸先把他眼睛周围擦干净了,然后才问他:“在哪里洗脸?”

  林君元伸手牵住他,领着他去水房。任乔出门之前回头看了周竟一眼,周竟连哭都不敢了。任乔仔细给林君元洗了脸,他本来想给他把头也洗洗,但是水房只有晚上洗澡的时间才供应热水,任乔怕他生病,就只用手沾了水,帮他把头发上的牛奶弄掉了。

  两个人回去的时候,房间里已经快空了,大家都去上课,只剩一两个动作慢的还在穿鞋。保育员知道林君元有人找,只过来看了一眼,知道林君元在房间就没说什么了。

  林君元的脸上湿着,任乔问他有没有毛巾,林君元点头,从床头的挂钩上拿了蓝色的印花小毛巾过来擦脸。

  他擦完,任乔接过来,把他没擦到的发际线附近也擦了擦。还没擦完,任乔觉得手感奇怪,就拿起来看,发现毛巾上沾了水的地方居然挤出了小泡沫。

  林君元还一无所觉呢,眼睛看着任乔,眨巴眼。

  任乔在毛巾上碾了碾,问林君元:“你从哪里弄得毛巾?”

  林君元说:“发的,大家都有。”

  任乔又问:“谁负责洗毛巾?”

  林君元还挺自豪,笑着说:“我洗的。每天晚上我都自己洗毛巾。”福利院人多,来了这里,保育员会教大家做事,每天自己洗手洗脚洗一些小件的毛巾裤裤都是最基本的。

  任乔打走进福利院的大门,脸色就没好看过,他拉着林君元又去洗了次脸,这次没再用他的毛巾,只从柜子里拿了纸随便擦了擦。

  两个人坐在床上,任乔不说话,林君元动来动去的,想贴着任乔又有点不好意思,好几天没见,还有点拘谨。

  任乔没有林君元的那些小心思,他只是来回扫视这个房间。房间不大,一共有八张床,林君元只占很小的一部分。林君元的鞋子有两双,其中一双是拖鞋,上面还带着个不知道谁踩的脚印。

  林君元越坐越不老实,任乔问他:“你怎么了?”

  林君元把手背到后面去抓,说:“痒痒。”

  任乔让他转过去,把他总抓的那块衣服掀起来,看见林君元背后咯吱窝那块起了好多小红点,已经有被抓破的了。

  林君元还要抓,任乔攥着他的手腕不让动,一只手给他扇风,说:“不能抓,都破了。”

  林君元应该是挺难受的,扭来扭去,任乔给他吹了吹,问他这里有没有痱子粉。

  林君元都不知道什么是痱子粉。

  两个人呆坐了会儿,任乔对他说:“收拾你的东西。”他觉得车上那些都不用搬下来了,因为他一定要带走林君元。

  林君元听懂了,但是没动。

  任乔站起来,从他床上把那个飞机拿起来,催他:“快点,你还有什么东西要拿的?”

  林君元没站,还坐在床上,眼睛看着任乔,不再笑了。

  任乔恍惚觉得他好像长大了一点,比刚来他家的时候懂事了,虽然一共没过几天。

  这种长大让他觉得不舒服。

  任乔蹲下,看着林君元,问他:“元元,你想不想跟我回家?不在这里住了好不好?”

  林君元没回答,低下头去,任乔又说:“你怕我爸爸对不对?他会同意的。”

  林君元摇头,任乔就站起来,把他也拽起来,拉着他朝外走。林君元被他拉得有点趔趄,但是没怎么挣扎,跟着他出了门。

  福利院的人见状跟了上来,任乔把林君元送上了车,让他坐好等他,自己一个人去跟那些大人说话。

  司机瞅了他一眼,把窗留了个缝,也下车了,怕任乔受欺负跟过去看看。

  林君元趴在车窗往外看,他看见任乔在外面跟那些大人说话,院长也过来了,他们打了好几个电话,任乔也接了,说了好大一会儿,林君元心里很着急,手心贴在车窗上。

  没让他再等太久,过了会儿,任乔就回来了,沈院长也跟了过来。任乔上了车,挨着林君元坐好,把车窗又降了降,让林君元跟院长说话。

  林君元只看不说,院长就笑了,说:“元元,你可要好好爱哥哥。”

  林君元点了头,院长就跟他说再见。林君元也跟他挥手,任乔在旁边,说了声“谢谢”。

  车子开了,林君元还趴着往后面看,任乔让他坐好,严肃地对他说:“好了,以后你就跟着我,听到没有?”

  林君元点了下头,说:“听到了。”

  任乔说:“叫哥哥。”

  “哥哥。”林君元叫了一声,不好意思地歪在他身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