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斌是个大大咧咧的人,他活得糙,但是把林君元照顾得很好。林君元的妈妈是难产去世的,拼了命才留下这么个宝贝,林斌那些日子天天不见人,只围着尚在襁褓的林君元看。

  林君元出生就没了妈妈,林斌心疼,更不想他多受一点委屈,这些年除了工作就是顾家,照顾孩子的那套流程,他甚至比专门请的阿姨都清楚。

  家里空调一年四季恒温,吃穿都是最好的,林君元床头一摞故事书,都是林斌搂着他一篇篇讲过来的,儿子是哭包,老子却从来不发脾气,有空就带出去玩,抱着哄着,林君元这么大了筷子都使不很好,吃饭慢吞吞,林斌一次都没说过他,每次还要在一边哄着:“宝贝真棒,小丸子都能夹起来了!好我们慢慢吃,不着急,爸爸等着你。”

  林君元确实被他养得好,细皮嫩肉性格也好,抱出去总有不少人围上来逗他,他总弯着眼笑,乖巧到连小脾气都几乎没有。

  现在林斌走了,林君元被迫成了孤身一人,没人再等他了。他甚至都不知道,还每天盼着林斌突然出现,把他带回家。

  没人跟他说过林斌的死,因为没人在意一个小孩子,他被物品一样打包送到各个地方,从来没人跟他讲过为什么。

  福利院室内外温差很大,林君元顶着一头汗被空调吹出来的感冒本来就没好全,来了这儿吴阿姨虽然好好照顾,给喂了药,但毕竟不知道他的体质,也没能做得多周全。

  小孩子不会说,心里难受,白天做点事情就把注意力转移了,但是夜里一睁眼,熟悉的人不在身边,就又成了天塌下来的大事。

  林君元这短短几天里把前几年攒下的眼泪都哭了个光,身心支撑不住是意料之中的事,何况他本来体质就不好。

  这场高热来的突然且凶猛,比在福利院的那次严重很多。前一天夜里,吴阿姨抱着拍着哄,哄到快天亮了才哄睡,这才得空自己也回去补个觉,一觉醒来摸着他额头滚烫,急忙给喂了药下去,本来以为是普通着凉,药吃下去慢慢就没事了,可是林君元体温丝毫不见下降,中间醒了两回,哭了几声又睡过去了。

  两位阿姨看着体温计上不断攀升的数字,心里也跟着揪紧,最后没办法,怕小孩真烧出问题,这才给任自齐打了电话。

  “他怎么了?”任乔停住上楼梯的脚步,脸上是明晃晃的惊讶和担心。

  “发烧,”吴阿姨说,“吃了药也不退,任先生找人把他送医院了。”

  “他自己?”任乔问,“谁在那里陪他?”

  吴阿姨也不知道,她想跟着去,给任自齐打电话,那边说不用,原话是让她“在家里照顾好任乔”。

  “不清楚,”吴阿姨叠衣服的动作变缓,语气里带着担心,安慰道,“有护士吧。”

  任乔想起他昨晚跟自己一起睡都害怕,今天却又要一个人在医院里了,觉得他好可怜。玩具林君元不在,他一个人慢慢上楼,听完了英语课,把作业也写了。

  任乔翻开自己的数学册子,背面还有林君元用粉色水彩笔画上去的长长的一道横,那是“林君元”的“林”的第一笔。

  任乔有点心不在焉,不知道林君元发烧退没退,医院里的护士凶不凶。

  他还在不在哭。

  吴阿姨叫了他两次,任乔才下楼去吃饭。饭桌上还是四菜一汤,只是吃饭的人又变成只有他一个。

  今天也有虾仁,任乔用筷子夹起来,想着等林君元回来了,要再教一教他用筷子,连虾仁都夹不住,也实在太笨了。

  任乔看着是个很酷的小孩,他是不屑跟林君元这种小豆丁一起玩的。但是家里住了个人又突然不在了,任乔还是觉得冷清。他把电视打开,播放记录还停留在昨天的位置,林君元没有听他的话,留在家里看完剩下的几集。

  周末任乔没跟同学出去玩,他去了医院看望林君元。

  林君元住在儿童病房里,跟几个大大小小的孩子住同一间。任乔推开门,一眼就找到了他,因为别的小孩都有至少一个,甚至两三个大人陪着,只有林君元是自己躺着。他一只手还在输液,另一只手托着那个小飞机翻来覆去地看,小飞机是他来的时候吴阿姨为了哄他不哭给他装着的。

  任乔走过去,看清楚了那架飞机只拼好了一半,林君元举着小飞机的右手上也有一片发青的针眼。

  “你怎么没把它拼好?”任乔问他。

  “哥哥!”林君元这才转过头来看到他,“任乔哥哥,你来找我了?”

  他明显很开心,要立刻坐起来。

  任乔赶紧过去把他按住,眉头一皱,说:“不要动,你的手!”

  林君元这才想起自己还在打针,又老老实实躺下去:“任乔哥哥,你怎么才来?我好想你呀!”

  林君元似乎完全忘记了他那天晚上是怎么哭着不要他的,这会儿嘴又像抹了蜜一样甜,说有多想他。

  “我自己在这里,真无聊,你别走了吧,行不行呀哥哥?”林君元装模作样的,也没哭,像是真的笑嘻嘻在跟任乔商量。但是任乔一眼就看穿了他,因为他的眼眶很红,盯着任乔的样子像在抓救命的浮木。

  任乔不知道自己能不能留下,林君元明显小了一圈的脸显得他眼睛更大了,他用那种求救的眼神看着自己,任乔只觉得心里非常难受。

  “拿过来我教你拼。”任乔没回答他的问题,从病床一旁的桌子上拿了装着剩余零件的盒子,又从林君元手里接过那架拼了一半的飞机。

  “这里不对,你这块拼错了,所以翅膀安不上。”任乔坐在床边,一点点教林君元怎么把它拼好,“这块黄色的要跟蓝色的挨着,对称的那面也一样。”

  任乔虽然已经拼过好几次,但是这次他依旧拼得很慢,每拼一步都要指给林君元看,慢到林君元的这瓶点滴打完,护士来起了针。

  “护士姐姐!”任乔把要走的护士叫住,“这个不用拿走吗?”

  护士跟他解释,这个是留置针,不用取。

  “针在里面他疼不疼?”任乔问。

  “不疼,”护士看他很紧绷的样子,耐心跟他解释,“这个针留在血管里,下次输液就不用再扎了。”

  “不疼,”林君元也说,“哥哥真笨,这个一点都不疼。”

  任乔跟护士道了谢,转回头去看林君元的针,跟他说:“你不要乱动,别碰到它。”

  林君元点了头,举着飞机让他继续拼。

  “剩下这点很简单,你来拼,”任乔挨着他坐下,“我看着你。”

  林君元两只手都能动了,有点肉的手指捏着零件一点点往上按,任乔在旁边看着,偶尔指导两句,他按不上的任乔就帮他。

  拼完了,两个人没事做。林君元好像怕任乔突然走,很近地挨着他坐着,还用一只手牵着任乔的手。

  任乔看着他忽闪忽闪的睫毛,问他:“每天谁在这里照顾你?”

  林君元说:“护士姐姐给我打针。”

  “那你怎么吃饭?”

  “每天中午有个阿姨来送饭,今天中午吃的蘑菇。”

  “早上和晚上呢?”

  “哈哈哥哥,中午阿姨还带牛奶和小面包,晚上不就可以吃了!”林君元傻笑道。

  说着,他突然从床上下来,拉开床头的抽屉,从里面拿出两个拳头大的圆面包来,递给任乔,说:“给你,这个可好吃了!”

  林君元这会儿看着挺高兴的,把面包递给任乔后还想帮他拆,一定要让他也尝尝。

  “我吃了这个,你晚上吃什么?”任乔问他。

  “还有一个!”林君元弯着眼睛坐回床上。任乔却有点笑不出来,林君元真的一个人在这里,他生病了,但是每天只有一顿正餐可吃。

  任乔站起来,林君元跟着半跪起来拉住他,勉强笑了笑,尽力藏着哭腔,问他:“哥哥你干嘛去呀?”

  任乔转身抱了他一下,说:“你在这里等着,我一会儿就回来。”

  林君元不想让他走,眼眶飞快地红了。任乔抱了他那一下,觉得他只是看起来有点肉,其实真的很小一个,尤其是现在看起来肉也不多了。

  “你把这个小飞机拆完我就回来了,”任乔哄他,“正好考考你,看看你学会了没有。要是我回来发现你全拆好了,就有奖励给你。”

  林君元有点动摇,但还是不想让他走,往前膝行了两步,噘着嘴又在任乔脸上亲了一口,说:“我拆得可快了,哥哥你快点回来,二十个数行不行?”

  任乔之前被这么亲过一次,这回淡定了许多,也没说他,只跟他商量:“那你要慢慢数,二十加二十等于几?”

  “四十。”

  “你数四十个行不行?要慢慢数,拆一个零件数一下,数完我就回来了。”

  林君元不说话,任乔又问他一次:“行不行?”

  他只好点头,还想讨好地凑过来亲。任乔知道他害怕,又让他亲了一下,才转身走了。

  出了门,他回头看了一眼,林君元自己坐在床上,还在朝他这里看。病房里人来人往,只有他周围没有人。任乔跟他挥手再见,林君元就也朝他笑了一下。

  任乔走远了,看不见他了,才抹了一把沾在脸上的口水,加快脚步,跑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