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童面向着大门,林今笑坐他对面,见人变了神色,立刻回过头,看到裴心哲,朝他招招手,“快来,就等你了,尤童都该饿了。”

  裴心哲几步走到桌边,短暂的迟疑后,坐在了林今笑旁边,目光却始终不离尤童。

  尤童也不是傻子,当即明白过来,是裴心哲联合了林今笑把他叫出来。至于他们之间的事情,他想裴心哲应该不会说。

  但不管他说没说,尤童都有些被骗的恼火,目光小幅度上移,飞快扫了裴心哲一眼。几天不见,对面人瘦了,眼下乌青明显,状态是他从未见过的差。

  对着刚上桌的菜,林今笑连筷子都没碰,摸出手机瞧了瞧,便开始脱身,“你看,我就说冬冬经不住热……刚给我发消息说中暑了,我去看看,你俩先吃,不用等我了。”

  尤童没拆穿他粗糙的借口,看着人快速消失在门外后,视线落回到桌上,垂着眼睛,也没了下一步动作。

  沉默片刻,裴心哲打破僵沉氛围,“先吃东西吧。”

  尤童不动筷子,口气也不太好,“你和林今笑一起骗我。”

  这是事实,没必要否认,裴心哲面上闪过难受,但很快被压下,“我没别的办法了,我想和你谈谈。”

  尤童偏过头,完全躲开裴心哲的目光,“……我说过了,我不想见你,也不想和你说话。”

  看着他抵触的模样,裴心哲连动下手指都变得困难,他似在消化这两句话,良久,才自言自语般出声,“已经,连话都不能说了。”

  听他带着迟缓的干涩语气,尤童的心忽然被攥住,他有些后悔又说这样的话,他的本意并非要裴心哲难受,他想收回,却先一步看见了裴心哲的眼睛。

  那双眼睛依旧黑沉好看,但疲惫,又哀伤,使它的主人看起来,像一位在深海极力挣扎的溺水者,连他的声音,都一并被海水浸泡,变得含糊沙哑。

  “尤童,我知道是我做错了,这些天我都在想,有没有可能……你有没有可能当那些没发生过,我们还做朋友,只做朋友,可以吗。”

  裴心哲总是处变不惊,沉着又傲气,认识的十数年里,尤童从未见过他有失魂落魄的时刻,他的肩背永远挺拔,仿佛这个世界里没什么能摧折他,没什么能动摇他,他也不需要什么。

  可当下,他却如履薄冰般,请求和他做回朋友。

  看着裴心哲,尤童几乎就要松口,但同时,他也明白过来,自己为何像是潭死水,任裴心哲如何表示,都不愿给出反馈。

  原因在于,他逃避面对,也思考不好,他没有解决方案,不知以后如何相处,又下意识的,不再信任裴心哲。

  但他觉得,他想要的,就是只做朋友,像从前一样,裴心哲正常,他正常,一切都正常。

  尤童心中默默想着,可以松口了,和裴心哲做回朋友,生活就可以回到正轨,他的人生依旧可以按计划进行。可等他再有所意识,人已经跑出了餐厅,马上要跑上马路。

  见人跌撞着跑走,裴心哲立刻追上来,抓住肘弯,将他拉回石阶上,“看车!”

  回过头,尤童看着他张了张嘴,目光又垂下。

  他们面对站立,谁都没再说话,身前站着最熟悉的人,却让当下的尤童觉得局促,手脚都不自然地僵硬,他想结束这难受的状态,手里,却先多出了东西。

  裴心哲不声不响地伸手,将巧克力贴在他掌心,待尤童抬眼时,便用眼神询问他的答案。

  他没说话,尤童脑海里,却自动响起每每这时,裴心哲都会说的话来。

  他已经数不清自己吃了裴心哲多少块巧克力,这件小到可以忽略的日常,以每周一次的频率,持续了几年。

  它不是裴心哲花不掉的零用钱,也不是要尤童吃人嘴软的物证,它更可能是,灌注了喜爱心意的表达。

  意识到这点,尤童忽被巨大压力裹挟,抓着巧克力的手也下意识抽离。他觉得无力承受那么多感情,更无法接纳手上的那一点重量,只能失措的,任巧克力跌落在石板地上,发出脆响。

  这声音像是一个电源开关,裴心哲在那声脆响后渐渐失神,连眼睛都忘了眨,他想看看尤童,却连转动眼睛的力气都没有。

  裴心哲红着眼睛的模样太具杀伤力,尤童觉得抱歉,条件反射就想捡起巧克力,但他悬崖勒马,抿紧唇,再次选择转身。

  将裴心哲独自留在了原地。

  后来,每当尤童再回忆起这个时候的自己,都怀疑是脑子里长了颗陨石,压迫着神经,让他思考不了片刻,做尽所有让自己后悔的事。

  之后近一周的时间,尤童没有收到裴心哲的任何消息。

  浑浑噩噩度日间,高考成绩公布。查过后他短暂高兴了一会儿,分数比他预估的还多出十几分,只要不出意外,报考w大已是板上钉钉的事儿。

  当天下午,在外深度游的秦女士打来了视频,短暂祝贺后,问起他和裴心哲旅行的事情来。

  秦淑言坐在酒店的窗边,“这几天都做什么呢,和心哲定下的出行时间没问题吗?要往后推吗?”

  闻言尤童愣了一下,他不知他妈为什么会这么问,他和裴心哲之间的事儿,他没透露过半点,唯一的可能,是她和裴心哲聊天时,自己发觉了什么。

  尤童不想多提裴心哲,也不想考虑这个问题,敷衍回道,“再说吧,不行就往后推推。”

  他们出行的机票,早在高考结束没几天时,就商量着定好。

  尤童把话题岔开,又简单聊了一会儿后,秦淑言挂了电话,叮嘱尤童,自己后天就会回去。

  挂掉电话,尤童又开始无所事事。他心神不宁,索性翻起暑假工的招聘信息,翻着翻着,又开始走神儿。

  不知道,裴心哲考得怎么样。

  应该能如愿考上z大吧。

  恍惚间,他不知不觉点开了裴心哲的聊天界面,待反应过来后又立刻退出,转而发了消息给付冬冬,问他考得怎么样。

  卧室里没拉开窗帘,昏暗无聊,没等到付冬冬回复,尤童就睡了过去。

  天黑时,他被攀升的温度热醒,卧室没有一丝光,他动动手指,在暗中睁着眼睛,盯着空无一物的天花板看,心里愈发空荡。

  躺了一阵,他手边的手机振了一下,映亮了部分房间,他以为是付冬冬回了消息过来,拿过手机,却看到裴心哲的名字出现在屏幕上。

  「我在楼下,你窗下。」

  读完消息,尤童猛地跳下床,开窗,小心探出半个脑袋,果然看见了站在楼下的裴心哲。

  似有感应,微小的时间差后,裴心哲抬起头,对上了尤童的目光。

  几天未见,裴心哲好像又瘦了一圈儿,天色暗,尤童看得不清晰,只在对上他目光时,心头一惊。

  发觉他就要缩回去,裴心哲快速上前几步,出声,“尤童!是你说不想再见我的——”

  如他所料,听见他这样说,尤童的身影在窗口僵了僵,停了下来。

  夜晚幽静,裴心哲声音不需多大,就能传到三楼。他盯着躲在窗后的那小半张脸,一个深呼吸后,尽可能地放缓了声线,“既然如此,你该给我一个道别的机会,下来,只几句话,说完我就走。”

  窗后,尤童拧着眉,莫名觉得裴心哲这是在威胁他,他偷偷扫了楼下人一眼,一狠心,扬手“嘭”地关上了窗,然后一头扎上床,即电话之后,将裴心哲的微信也拉黑了。

  之后,他实在找不到事情做,心不在焉地打了会儿游戏,直把自己熬困了,才扔下手柄,再次爬上床。

  结果,刚沾上床,好容易培养起来的睡意又顿时消失,眨着眼在床上躺了一会儿,他鬼使神差的又摸下床,慢慢挪到窗边,把严密的窗帘拨开一小道缝隙。

  看清外面的状况后,尤童的呼吸当即一窒。

  裴心哲已不原地,转而站到了楼前的松树下。这是个尤童经过窗口,就能看到的位置。

  松树旁,是几根老旧的路灯,裴心哲站在那里,落寞困倦,整个人都融入昏黄的光中,看起来像电影中,流连原地,不愿分别的画面。

  尤童记得,夏日的那处,总是蚊虫飞绕,碰上毒蚊子,咬上一口要痒一周。裴心哲当下,完全就是在无偿喂蚊子。

  尤童想发消息让他快回去,后才想起自己把他拉黑了。

  放下窗帘,他在暗中的窗前站了许久,再过十分钟,就要两点。

  暗中,尤童攥紧手机,像是下定什么决心似得,爬回了床上。他一夜无眠,辗转反侧,眼睁睁看着窗帘后透出微光,天色亮起来。

  他坚信,虽然当下他们都难熬,但这是对裴心哲好。

  顶着布满血丝的眼睛,尤童又看了眼时间,早上快八点。

  来到窗边,他心里憋闷又难受,他不知道,如果看到裴心哲还在,他该怎么办。吸了口气,他慢慢拉开了窗帘,让他如释重负的,树下已不见人影。

  第三天中午,秦淑言旅行归来,尤童到楼下接她,拎回比去时沉了不知多少倍的行李箱,和两个巨大的购物袋。

  进了家门,秦女士立刻将箱子打开,逐一展示起自己的出行成果。

  她买的多是些网上就能买到的当地特产,但见他妈情绪高涨,心情大好,尤童也没多嘴,坐在板凳上,逐一夸奖。

  秦淑言买的种类繁多,整理时每样都挑出了一些。尤童看着那些仔细放进礼品袋的特产,随口问,“这些送人吗?”

  秦淑言头也不抬地应声,“给奶奶的。”说着她丈量了下长短,又说,“得找个合适的箱子好好包一下,千辛万苦背回来,可别给我摔坏了。”

  尤童听着奇怪,上下一趟楼的事儿,拿塑料袋装着都万无一失,但他怕秦女士会让他送到楼上去,便悄悄起身,想溜回房间去。

  这时,低头忙着分装的秦女士,又念叨出声,听着有些感伤,“唉,奶奶跟心哲应该已经安顿好了,一会儿打个电话问问情况,这么多年邻居,都没见上最后一面,也不知道奶奶好些没有,人猛地这么一走,还真是怪难受的……”

  尤童脚步忽的顿住,瞳孔紧缩,迟缓回头,“你说什么……”

  秦淑言抬头扫他一眼,发现尤童情绪奇怪,空了一两秒后,才诧异意识到,尤童压根儿不知道这回事儿。

  她不知这其中缘由,试探说道,“奶奶,奶奶和心哲……他们回南充了,你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