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去看看他住过的房间, 可以吗?”

  “好啊,正好这会儿也没什么生意。”老板娘拍拍手站起来,把桌上收拾了下, “你先坐,我去跟老耿说一声。”

  老板娘进了后厨不一会就走了出来, 脱下围裙留在柜台里, 领着蒋鸣往家走去。

  路上又和他说了些俞小远还住在这里时的琐碎往事。

  “刚开始店里的熟客看见他都觉得新鲜,还有人打趣问他是不是我们夫妻俩藏家里的小儿子。”

  “那时候一到周末还常常有小女孩们成群结伴地来店里吃串, 都是来看他的。”

  “他捡回来的那只猫也跟成精了似的,平常乖乖的不吵不闹, 门开着也不往外乱跑, 天天只围着小远转,小远去店里帮忙它就在店门口蹲着, 关门了就跟着他一起走回家。我们都说那猫不像只猫, 跟个小人儿似的。”

  蒋鸣一路默默听着,偶尔微微露出一丝笑容。

  他们住的地方离烧烤店不远, 进入小区不一会就到了。

  老板娘掏出钥匙将锁打开,推开门, “就是这儿了。”

  蒋鸣抬步走进那间屋子, 左右环视一圈。

  房间里陈设很简单,贴墙放着一张单人床, 窗口是一张书桌,书桌旁是一个老式的木质书架。

  推开窗阳光就撒了进来, 窗外是几棵茂盛的香樟树,空气中飘着淡淡的清香。

  房间没有住人, 床上和书架上都空着,但各处都依然很干净。

  蒋鸣手指抚过书桌, 感受着橡木桌面柔润的纹理。

  恍惚间好像时空重叠,他站在那里看见另一个时空的俞小远坐在桌前,沐浴着午后淡金的阳光,埋头在纸上打着线稿,霸天虎从一旁跳上书桌,蹲坐在桌旁盯着窗外树上的鸟。

  一切美好而宁静。

  蒋鸣的视线被书桌和墙壁间隙的一个角落吸引,那里卡着一块被揉皱的纸团,蒋鸣两指将纸团取出,在桌面上展开。

  是一张从网页上打印的英文宣传海报。

  色彩绚烂的海报中央印着彩色的艺术字体——“Rollence College of Art”,海报中间是一段学院介绍,最下方印着知名荣誉校友的简介,其中有几位是连蒋鸣都耳熟能详的艺术家。

  老板娘走到蒋鸣身旁,看了看那张花花绿绿的纸,笑着说道,“应该是小远以前留下的。”说完又问道,“小远怎么没和你一起来?他最近好吗?”

  蒋鸣低头盯着那张海报,口中答道,“他最近遇到了一些事情,但是会好起来的。”

  他喃喃着又重复了一遍,“他会很好的。”

  蒋鸣一手按着海报底部,一手从表面抹过,布满褶皱的纸页平整了几分,他随之将纸张从中折了几折,收入口袋。

  又和老板娘聊了几句,互留了联系方式,之后便道别离开了。

  顶着太阳走回车上,蒋鸣打开空调,坐了一会儿,口袋中折成方块的纸张硌在腿边,传来细微的疼痛。

  人怎么会对另一个人同时产生如此极端的两种情绪。

  气到想要把他捏死,又心疼到想要把他融进自己的骨血里。

  这个世界上所有的爱意都必须这样掺杂着痛苦吗?

  他不知道。

  车载空调奋力运转着,吹出的风中带着车载香水的木质淡香。

  蒋鸣拿出手机给袁敬拨了个电话。

  那边刚一接通,蒋鸣就问道,“什么时候有空,有点事想问你。”

  回医院的一路都很通畅,连红灯都没遇到几个。

  他这一趟离开的时间有点长,俞小远应该已经醒了。

  蒋鸣不自觉加快脚步。

  推开病房门,就看见俞小远靠坐在床上,拿着根波板糖在舔。

  那糖五颜六色一圈圈卷起来,都快赶上他脸大了。

  蒋鸣走到床边,放下从家里带来的换洗用品,问他,“哪儿来的?”

  俞小远仰头腼腆地笑了笑,“护士姐姐给的。”

  “还真是走到哪都有人投喂。”

  俞小远没听清,咬着糖口齿不清地问,“什么?”

  “没什么,”蒋鸣坐在床沿,目光似身后照下的和煦阳光,柔软地落在俞小远面上,他问俞小远,”好吃吗?”

  “嗯。”俞小远收回舌头点了点头,片刻又补充了句,“草莓味的,甜甜的。”

  “好,”蒋鸣轻笑一声,温声道,“给你买很多。”

  说话间恰好有探视的人从门口经过,手中抱着只戴着画家帽的小羊公仔,俞小远目光不自觉被那只毛绒绒的白色小羊吸引。

  等到那人从视野中消失,耳边传来蒋鸣的声音,“想要吗?”

  俞小远看回他,轻轻嗯了声。

  蒋鸣又说,“好,给你买很大的。”

  俞小远愣愣点了点头。

  “还想要什么吗?”不等俞小远回答,蒋鸣又继续道,“乐高拼图想要吗?ps5想要吗?要不给你买台哈苏吧,你好像之前问简威借过单反?”

  蒋鸣身上有股怪异的不对劲,俞小远说不上来,但直觉一定是发生了什么。

  俞小远捏着糖,小心翼翼问道,“鸣哥……你怎么了?”

  蒋鸣扯了个笑,“没怎么啊。”

  俞小远眼珠骨碌碌转得飞快。

  想了片刻,自己突然一惊,捏着糖的手紧了紧,盯着蒋鸣艰难问他,“是不是、是不是……我查出了什么病?我快死了?”

  “想什么呢。”蒋鸣一巴掌不轻不重地拍他后脑勺上,“哪有这么咒自己的。”

  俞小远揉着脑袋嘟囔,“那你怎么突然对我这么好……”

  蒋鸣动作顿了下,涩然问道,“我以前对你不好吗?”

  这话听在俞小远耳朵里就变成了说他不识好歹,俞小远赶忙摇手,糖都顾不上吃了,急急解释道,“不是不是,就是……好像,突然变得很纵容。”

  “别想东想西了,好好养伤。”

  等伤养好,会对你更好的。

  蒋鸣心里这么想着,但并不打算说给俞小远听。

  他觉得他以前好像总是会说很多好听的话,但却并没有做得很好。

  没有好到让俞小远有足够的信心对他说过的话坚信不疑。

  接下来的几天蒋鸣直接当起了甩手掌柜,把俱乐部的事情全部交给纪深,自己每天待在医院里寸步不离地看护俞小远。

  俞小远不能出病房,他就每天把窗帘拉开,让他看楼下人来人往,看天际日升月落。

  俞小远说无聊,他就给他的新手机里下了一堆游戏丢给他。

  俞小远嫌病号餐难吃,他就每天三趟开车回家,让他在医院也一样能吃到令人垂涎的“蒋鸣味道”。

  俞小远说闷,他就每天在床头插上不同的鲜花,让他在一成不变的病房里也能闻到各式不同的新鲜气味。

  在蒋鸣这么事无巨细的照顾下,俞小远甚至觉得断腿好像也不是什么坏事了。

  几天后,主治医生终于在查房时松了口,说可以偶尔出去透透气了。

  当天下午蒋鸣就借来了轮椅,推着俞小远下楼。

  一出住院部大楼,燥热的夏风裹挟着纷杂的人声扑面而来。

  外面日头正盛,阳光炽烈,没晒一会儿人就有些热了。

  蒋鸣推着俞小远缓缓走进医院的林荫道,小道两旁的香樟树高大繁茂,枝叶在高处层叠相触,遮天蔽日。

  他们就这样不疾不徐地在小道上前行。

  道路两旁有很多人,有人穿着病号服坐在长椅上偷偷抽烟,有人结伴站在路边啃着冰棍聊天,有人十指紧扣,抗争病痛的同时依然享受着爱情。

  俞小远靠在轮椅上,闭起眼,在盈耳的蝉鸣声中深深吸了口气,空气中涌动的淡淡的花香扑鼻而来,“好香啊。”

  病房里终日环绕着的只有沉闷的空调和消毒水的气味,他已经很久没有闻到这样新鲜的空气了。

  蒋鸣推着他在林荫道上走了许久,最后在一片开阔的树荫处停下。

  绵密的树影将阳光揉碎,斑驳地洒在两人肩头。

  不远处不断传来银铃般的欢声笑语。

  俞小远顺着声音看过去。

  发出欢笑声的小男孩约摸五六岁的样子,穿着小小的病号服,欢快地踢着球,父亲和哥哥做守门员,张开手臂拦截他的进攻,妈妈拿着水壶在一旁含笑加油。

  俞小远好奇地注视着小男孩脸上的笑容。

  他不懂那是由什么组成的表情,只觉得它鲜活得刺眼。

  小男孩带球进攻,带到长椅附近,一脚踢出,哥哥没有防住,那球便一路滚了过来。

  最后停在俞小远脚边。

  俞小远垂眸看了几秒,弯腰将球捡了起来。

  他盯着手里沾满灰土的皮球出神。

  一面嫌弃着它的脏污,一面却并不想将它还回去。

  那感觉很怪异,他好像很想要得到这颗球,又好像并不只是这颗球。

  俞小远盯着皮球看了很久,直到蒋鸣从他手里将球取走,递回给站在一旁眼巴巴等着的小男孩。

  小男孩抱回球道了声谢,然后站在原地好奇地打量俞小远打着石膏的腿。

  一抬头,发现俞小远仍然直勾勾地盯着他手里的球。

  小男孩读不懂他眼神里的神情,只觉那张脸看起来好像有点伤心。

  男孩仿佛纠结了半晌,最后上前一步,下定决心般问道,“哥哥,你想要吗?如果你很想要的话,我也可以送给你。”

  俞小远很少有这样不知所措的片刻。

  他怔怔看着小男孩表情友好的脸,一时竟找不出合适的表情去做出反应。

  但长久养成的习惯还是让他条件反射地变回冷漠的表情,张口准备用带刺的冷言拒绝回去。

  耳后突然传来低沉温煦的声线,越过他做出了回答,“不用,你很喜欢的东西就留给自己吧。”

  声音的主人又靠近了些,一只大手落在俞小远肩上,掌心的温度透过柔软的病号服传递过来。

  然后他又听见蒋鸣的声音,

  “哥哥会有他自己的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