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雨还没停, 淅淅沥沥地打在窗户上,窗边深绿的爬藤叶子在雨中不断颤动。

  蒋鸣坐在床前,盯着俞小远苍白的脸, 目光一刻也不敢离开。

  病房中空调安静运转,温度适宜, 俞小远陷在厚厚的被子里, 睡得还算安稳。

  蒋鸣时不时就探进被子里去握一下他的手,感受到手心的温热才会松一口气。

  护士进来给俞小远换吊瓶时, 俞小远还没有醒,蒋鸣忍不住问道, “他怎么还没有醒?确定脑袋没有受伤吗?”

  “放心吧, 该检查的都检查过了。”护士笑了下,低头看了眼表, “不过这个点麻醉应该已经过了, 看样子像是睡着了,可能是有一段时间没有好好休息过了, 身体趁麻醉的机会强制他好好休息一下。”

  蒋鸣点了点头,稍稍安心。

  听到最后那句, 又忍不住心里微微发酸。

  这段时间对他来说是苦涩煎熬, 对俞小远来说又何尝不是呢。

  俞小远只怕比他还要更难捱数倍吧。

  “倒是你……”护士指了指蒋鸣挂着彩的脸,“伤口真的不用去处理一下吗。”

  蒋鸣抬手去碰嘴角, 却牵动了手臂上的伤,疼得皱了下眉, 而后不在意道,“我没事, 都是小伤。”

  “万一他醒了床边没人,我不放心。”说着又探进被子里握住俞小远的手, 轻声道,“等他醒了再说吧。”

  护士看见他满脸的关切,心知劝不了,便也没再多说,推着推车出去了。

  过了会儿送了几个创口贴进来,让蒋鸣将就着先贴一下,蒋鸣道了声谢。

  大概十点多样子,纪深拎着东西推门进来,蒋鸣正站在空调控制器前调节温度。

  纪深看到蒋鸣明显愣了下,愣完才叫了声,“师哥。”

  “怎么搞成这样。”

  从蒋鸣退役后,纪深就没再见过他受伤了。

  蒋鸣本就是十分冷静的性格,平常跟人连话都不会多争,更别提动手了。

  以前做职业选手,上台比赛大家都是拼尽全力,难免受伤,但退役后哪还有这种场合。

  蒋鸣不太想提,接过纪深手里的袋子,“我去换衣服,你替我看着点。”

  “成,你放心。”纪深点点头朝病床走过去。

  蒋鸣把身上擦了擦,又换了身干净衣服,身上这才清爽了些。

  手臂的伤口不深,他接了点水把伤口附近的血污冲洗干净,用纸巾随便擦了擦就走了出来。

  回到病床边,纪深掏出个盒子递给他,“给,晚上开门的店家不多,找了几家才买到的。”

  是个新手机的包装盒,蒋鸣在电话里嘱咐他帮忙买的。

  “谢了。”蒋鸣拉了个椅子过来,坐在床边给俞小远的旧手机换卡。

  纪深上下看了看俞小远,皱着眉问蒋鸣,“什么人啊?下手这么重。”

  “……他哥。”

  “他哥?亲哥?!”纪深不可置信,不自觉拔高了声音。

  蒋鸣下意识看向俞小远的方向,对纪深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睡梦中的俞小远好像被吵到,鼻尖微微皱了下,蒋鸣探身过去安抚地摸了摸他搭在被子外挂点滴的手,他在安抚中便又很快放松下来。

  纪深压低声音追问道,“为了什么事啊?对骨肉至亲也能下得去这种手。”

  “具体不清楚,但这肯定不是第一次了。”蒋鸣捏着俞小远的袖子轻轻向下拉了点,让病号服的袖口盖过他细白的手腕,淡声道,“我在他身上看到过之前的伤。”

  “还有之前的伤?这畜生到底做了多少恶。”饶是跟俞小远关系并不怎么亲近,纪深也忍不住捏紧了拳头,“真他|妈是个混蛋。”

  “报警了吗?”纪深问。

  “报了,警|察也来取过证了,”蒋鸣面色不由得冷了下去,连带声音都如浸寒冰,“但小远家里没有监控,也没有什么直接证据能指向那个人渣。”

  “况且这种情况,就算抓到他,在里面也呆不了几天就会放出来了,连让他长点记性都做不到。”

  纪深愤愤不平,“就这么轻易放过他,也太便宜他了!”

  “我找郑叔去查他了,我不信这种人身上能那么干净,一点事都没背。”

  “郑叔?郑律吗?你爸集团那个首席法律顾问?”

  蒋鸣点了点头。

  纪深疑惑,“他们这些律师不都主攻公司法经济法吗,还能查这些?”

  蒋鸣眼眸深邃,淡道,\"他手上总有些门路。”

  “你找了他,那你爸那儿,恐怕瞒不住了吧。”

  蒋鸣摆摆手,“管不了那么多了。”

  话音刚落,口袋里的手机就震了起来。

  蒋鸣看着屏幕上明晃晃的“蒋济舟”三个字,心想还真是说曹操曹操到。

  蒋鸣拿着电话走到窗边。

  电话一接通,就传来一道中气十足的声音,“你找郑奕军了?”

  蒋鸣听到这声音头就突突的疼,含糊应了声,“嗯。”

  电话那端不满地“哼”了声,“连声爸都不喊,用我的人的时候倒挺不客气的。”

  蒋鸣闷着嗓子不说话。

  “你找他查的那是什么人?什么事能动得了你给郑奕军打电话?”

  “我自己的事。”

  对面又是气冲冲地冷哼一声。

  僵持了几秒,还是电话那边先开口,“听说你跟谭家两个小的闹矛盾了?”

  “你从哪听来的。”到底是谁一天到晚那么闲,没事就到处传闲话。

  “你别管我从哪听来的,你给我听着,闹翻了正好,你给我离他们远点。谭家那儿子接手公司才多久,就作了大纰漏,现在他老子为了给他补窟窿,到处求人呢。”

  蒋鸣从那次之后跟谭家兄妹就再没有联系了,最近自己又诸事缠身,更没有余力去关注他们的近况,乍然听到这些事,心中还是不禁唏嘘。

  蒋老先生显然对谭家早就积累了诸多不满,终于找到机会要一次说个尽兴,“我老早以前看谭家惯孩子那阵仗就觉得有大问题,现在果然出事了。之前还有风言风语说你跟他家那个小丫头有点什么,我还想警告你呢,那丫头看着就……”

  蒋鸣听着他自信十足地对别家的教育方式指手画脚,忍不住冷嘲热讽,“你自己教育孩子时又有多尽责?”

  蒋济舟被他堵得一顿,继而怒道,“你说的什么话!那时候是我想的吗,我不去拼事业谁来养你们母子俩!”

  吼完电话两边又是一阵沉默。

  过了片刻还是对面先开了口,“多久没回家了,啊?还知不知道自己有家!”

  蒋鸣淡漠回道,“忙,没空。”

  电话被愤而挂断。

  听筒里传来几声急促的嘟嘟声,就再没有声响。

  父子俩的通话几乎每次都这么不欢而散,蒋鸣也早已习惯被挂断电话,平静地把手机放回口袋便坐了回去。

  纪深本想让蒋鸣回去休息,自己替他守一晚的,可刚一提出来就被蒋鸣拒绝了。

  最后好说歹说,才劝到他也去做个检查,顺便把伤口处理了。

  检查结果出来,确实伤得不怎么重,纪深这才放心,又给他买了些吃的送来,才从医院离开。

  翌日清晨,雨后放晴的天空蓝得澄澈,大朵绵软的白云飘在空中,久违的灿烂阳光从窗口照进,铺洒在病房里。

  病床上的人眉头皱了皱,紧闭的眼皮下,眼珠不住转动,口中含糊地念叨,“鸣哥……不要来……快走……你快走!!”

  俞小远在睡梦中大喊一声,从床上惊坐而起,不知碰到哪里的伤处,又疼得倒了回去。

  他这一通声响,把伏在床边的蒋鸣也吓醒了。

  蒋鸣一睁眼就看见俞小远缩在床上,忙探身过去,担忧问道,“怎么了,怎么了,哪里疼?”

  俞小远缩着身子疼得直喘气,刚才坐起的时候震到了肋骨,这会儿卧也不是,动也不是,只能缩着等那一阵疼过去。

  蒋鸣伸手抚在他肩膀上,不敢用力,心中恨不能替他承受。

  等到疼痛过去,俞小远额头也出了层汗,他缓缓睁开眼,就看到蒋鸣布满了关切的脸。

  脑中最先跳出的是他受伤躺在厕所地上的场景,俞小远一把抓住他的手臂,急切问道,“鸣哥,你受伤了?!你有没有事!你怎么样?!”

  “我没事。”蒋鸣大手盖上他攥着自己手臂的手,安抚地握了握,“一点轻伤,不用担心。”

  俞小远不相信,“真的吗?可是我看见你……我看见你……”

  “都检查过了,一点事也没有,真的。”

  俞小远又反复确认了好几遍,才慢慢松开手。

  蒋鸣扶他坐起,又给他身后垫了个枕头。

  俞小远目光始终粘在蒋鸣脸上。

  他有多久没有从这张脸上看到过这样的表情了。

  有多久没有听到他这样温和地同自己说话了。

  俞小远一秒也舍不得将目光移开。

  蒋鸣坐回椅子上,捏着他的手问他,“感觉怎么样?有哪里不舒服的吗?头晕不晕?”

  俞小远摇了摇头。

  脑中忽然又想起自己之前与他不欢而散的场景,想起自己的种种恶行,想起自己说出的那些伤人的话。

  俞小远有些不敢与他对视,垂下眸子。

  目光正好落在他的手臂上。

  刚刚被自己攥住的地方,此刻晕开了一小片淡淡的红色。

  俞小远表情变了变。

  蒋鸣感受到他的目光,不着痕迹地将袖子挽了起来,用干净的袖口遮住那块晕开的红色,“不碍事的,小伤,一会去擦一下。”

  俞小远没有说话,抿唇靠在枕头上。

  他还是受伤了。

  因为自己而受伤了。

  明明早就已经做好了独自承受一切的准备。

  明明都已经为此付出了那么多。

  最后却还是因为那几通该死的电话而前功尽弃了。

  “想什么呢?”蒋鸣抬手在俞小远眼前挥了挥。

  “没有什么。”

  “饿了吗?”

  听到他这么问,俞小远才感受到自己胃里空空如也,如实点了点头。

  “我去买点吃的,乖乖在这里等我。”

  俞小远只是看着他,没有说话,眼神充满了留恋。

  蒋鸣轻轻拍了拍他的脸,“听见了吗?”

  “嗯。”

  随着关门声响起,蒋鸣的身影消失在门外。

  俞小远看着那扇紧闭的门,不禁在脑中回忆,自己当时到底是出于什么,在那种情况下依然锲而不舍地一遍遍按下了他的号码呢?

  是恐惧之下的本能吗?

  还是濒临绝望的呼救?

  好像都不是。

  也许,也许只是简单地想要和他最后道个别吧。

  如果自己那时没有拨出过那几通电话就好了。

  这样他就不会受伤了。

  他的存在除了给蒋鸣带来灾难,好像从来都没有其他任何作用。

  也许最大的错误就是出现在他身边。

  俞小远随手把插在手背上的针拔掉,没有管血管中渗出的血,他拿起椅背上蒋鸣的外套穿在病号服外,艰难蹒跚地将打着石膏的腿搬下床。

  脚刚落地,病房门突然又被打开。

  蒋鸣从门口探进半个身子,对着床边俞小远僵住的背影道,

  “忘记跟你说了,我已经让纪深把霸天虎接走了,你如果想跑,就别想再见到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