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小远想到了什么。
他拿下蒋鸣的手, 小心翼翼地问他,“你看到了吧,那个笔记本?”
他压在枕头下的, 贴满了蒋鸣剪报的笔记本。
蒋鸣没有否认。
他在什么都还没聊的时候就把白给表了,意思其实很明白。
无论俞小远对他是哪种感情, 他的感情都不会有任何变化。
他确信自己的喜欢足够坚定。
俞小远有些局促起来, 垂下眼睫,低声说, “我……我不确定……我没有办法分清你说的那些感情。”
在俞小远的人生经历中,体验过情感的类别非常有限。
在他的眼中, 对一个人的感觉只有正向和负向的区分。
比如他对蒋鸣, 就是正向,他对罗峙和谭欣, 就是负向。
而要让他从正向和负向中再细分出喜欢和崇拜, 抗拒与厌恶,对他而言实在太过复杂。
俞小远的启蒙漫画是一本叫做《击破黑暗》的以拳击为题材的热血漫画, 漫画的主角叫做靳蒙。
在俞小远阴暗的童年中,这部漫画不知道支撑他走过了多少难熬的时光, 给了他多少从痛苦中重新站起来的勇气。
后来在电视上看到蒋鸣, 他觉得他看到了三维世界中的靳蒙。
俞小远至今还记得当他第一次在电视屏幕中看见蒋鸣时的那惊鸿一瞥。
他就那样站在拳台耀眼的光亮中,连汗滴都闪动着微光, 浑身肌肉随着呼吸微微律动,深嵌于肌肉纹理中的爆发力, 像是只蓄势待发的猎豹。
他每一次出拳的角度都精准得像是用最快速的电脑计算出来。
他在拳台上一次一次被对手击倒,却又一次一次站起来, 把对手施加在他身上的力道增加数倍奉还回去。
他自信又强大的样子让人根本无法将目光移开。
那之后,但凡蒋鸣出现的地方, 俞小远的目光就再也没有挪开过。
甚至俞小远人生中第一次拿起画笔的那股冲动,也是源自于想要把蒋鸣在他脑中的样子记录下来。
蒋鸣在他眼中,是自带着一层光晕的。
不管哪个圈子的追星大多都是雷同的路子,沉迷于偶像杜撰的生平故事,爱慕仰望着一个自己臆想中的人设。
他记得,最初相遇,他确实是抱着接近偶像的心情去接近蒋鸣的。
可是在之后的相处中,他才渐渐发现,真实的蒋鸣比他曾经在脑海中臆想出的那个人设还要更加的纯粹,更加的坚毅,也更加的温柔。
当他回过神时,他已经不可救药地被这个人的灵魂之火所吸引。
他没有经验可以分辨出这种感情是喜欢还是崇拜,抑或是其他的什么。
他只知道,蒋鸣是第一个让他感受到如此强烈的来自灵魂的吸引的人。
俞小远不知该怎么对蒋鸣解释,只能诚实地把心中的想法说出来。
“我确实没有办法分清你说的喜欢和崇拜。”
“但我知道,对于我来说,你和这世上所有的其他人都是不同的。”
“只要你出现的地方,我都只能看得到你,只要你靠近,我就会不由自主地感到高兴,只要你看着我,我就感到会兴奋。”
“你碰我一下……我半边身子都麻了……”
“我没有办法清晰地区分你所说的那些界限,我只知道……如果是你的话,想对我做什么都可…唔。”
蒋鸣再次捂住了俞小远的嘴,“别说了。”
俞小远:“唔唔唔”为什么?
蒋鸣隐在黑暗中的耳朵早已悄悄从耳尖红到了耳根,他另一只手盖住自己半张脸,喉结滚了滚,“我有点扛不住。”
确定俞小远不会再继续说下去,蒋鸣收回了手,“好了我知道了,很明白你的心意了,但是以后,以后不要再随便说这种话了。”
俞小远没明白他说的“这种话”是指什么话,但他也不太在意,他攀着蒋鸣的手臂,跟他靠的很近,“那我们,在一起了吗?”
蒋鸣轻笑,“嗯,在一起了。”
俞小远又仰着头追问道,“你属于我了吗?”
蒋鸣低下头,亲吻他的额头。
“我属于你。”
两人安静地靠在一起,没有说话,静静地享受了很久旷野中的独处时光。
回车上的时候已经是后半夜了。
蒋鸣车开的是真的稳,七拐八弯的盘山路,居然10分钟就把车上的俞小远开睡着了。
俞小远将睡未睡之际迷蒙着眼嘟囔了句,这是下山的路吗?说完就歪着头睡过去了。
蒋鸣没有答他,驾驶着车辆继续在盘山公路上越攀越高。
山脚下的城市夜景逐渐缩小,最后在地面上形成细密的星系脉络。
车开到山顶,停在一颗巨大的榕树下,车灯照亮前方的一小片区域。
蒋鸣拿出烟刚准备点,看了眼熟睡的俞小远,又摘下了,跟打火机一起放回储物箱里。
他打开顶篷,把椅背调低,躺在座椅上看星空。
天上没有云,天空的底色是很纯净的黑,满坑满谷的星星像是被人随手撒下的碎钻,散落在整个天际。
周围静得只有风声,好像全世界就只剩下他和身边的这个人。
“这是哪?”俞小远不知什么时候醒了过来,靠在副驾驶睡眼惺忪地问蒋鸣。
“山顶。”
“来这里做什么?”
蒋鸣一笑,“你看过日出吗?”
俞小远摇了摇头。
“我也没有。”蒋鸣坐起来,把外套盖在俞小远身上,“陪我一起看一次吧。”
“好。”
俞小远把副驾驶的座椅也放倒,和蒋鸣一起看向星空。
“他们说人死了会变成星星。”俞小远没来由地说道。
“可是我死后,不想变成星星,”俞小远目光从天际下滑,落到蒋鸣的脸上,“我想变成空气,变成噪音,变成光,变成水,变成一切终日环绕在你身边挥之不去的东西,我想永远不和你分开,死亡也不可以。”
蒋鸣轻笑一声,说,“那如果我死了,也变成这些,陪在你身边。”
“不好。”俞小远皱眉,“你不可以比我先死,不可以丢下我。”
蒋鸣没有在意俞小远这句话中蛮不讲理的霸道逻辑,温柔地答应他,“好。”
前方的地平线深黑一片,城市也早已陷入沉眠,黑夜像一只庞大的远古生物,盘踞在天地之间。
俞小远看向远处的地平线,不禁问道,“好黑啊,天真的会亮吗?”
蒋鸣看着同样的方向,摸了摸他的头,“会的,小远,天一定会亮的。”
没熬到黎明,俞小远还是撑不住睡了过去。
到远处的天际开始微微泛红时,蒋鸣叫醒了俞小远。
蒋鸣用外套把人裹住,抱出车外,放在了引擎盖上,然后自己撑上去坐在他旁边,让他靠着。
大G的车盖很高,坐在车盖上能看见更远处的地平线。
俞小远没有等太久,就看见了天光破晓,淡金色的阳光成束,穿透山间清晨的薄雾。
阳光逐渐洒满远处的城市山川,蜿蜒的河流映照出金红的光,原本幽暗沉寂的一切都好像突然间有了希望。
俞小远微微眯着眼睛,仔细地将天地间的每一分变化收入眼中。
他明白,这就是蒋鸣想让他看到的“天一定会亮”。
两人没跟大部队一起回去,在云卢这边又多逗留了一天,把精神养足了之后,才踏上返程的旅途。
照例是蒋鸣开车。
俞小远这两天什么美景没见过,早看不上高速路边这几棵棵不起眼的野草破树了。
见过大世面的俞小远坐在副驾淡定地翻着手机玩儿,刷了会抖音,看了会微博,都没什么意思。
他突然想起自己已经很久没有刷到过蒋鸣的朋友圈了,于是点开蒋鸣的主页想翻翻有没有什么错过的朋友圈。
手指突然在空中滞住。
他记得以前蒋鸣的朋友圈封面是那张他只身一人在50号公路上的背影照。
他的壁画也是根据那张照片而来。
而现在他手中的屏幕上,那张照片却在不知何时被替换掉了。
屏幕中公路上不再是形单影只的一个背影,而是携伴而行的两道身影,一尾巨大的鲸鱼舒缓游弋在他们头顶的半空。
正是他笔下的那幅壁画。
俞小远手指轻抚在画中两人的身影上,一丝柔软的笑自嘴角漾开。
蒋鸣就是这样,嘴上很少说什么,但总是默默的在看不见的地方把温柔的事情做尽,让你在不经意间发现蛛丝马迹,然后心甘情愿一步步陷进他早就编织好的罗网中,再也爬不出来。
突然手机震了震,屏幕上跳出一条某问答app上回答被点赞的通知。
这个app他不常用,更不记得自己回答过什么值得被点赞的问题。
点开窗口,屏幕上是个有些陌生的界面。
他看了一眼,关于这个问题的回忆突然全部涌入脑中。
他想起自己在法餐店洗手间被罗峙堵住的那个晚上,蒋鸣把他带回了家,他在压抑和苦闷中还咬了蒋鸣一口。
后来躺在客房的床上,心情极度糟糕地胡乱刷着手机。
无意中刷到了这个问题。
他好像编辑了一条回答,具体内容是什么,他已经忘了,但绝不是他现在看到的这条。
他只记得蒋鸣突然进来,给他读了一本十分艰涩难懂的书,他拿着手机就那么睡了过去。
再醒来的时候,手机已经在床头柜上了。
眼前这条回答是谁用他的手机发送的,答案再明白不过。
【问:如果一觉醒来穿回过去,遇到20岁的妈妈,你会对她说什么?】
【答:29岁时,你会怀一个男孩儿,他会出乎你意料地漂亮健康。
这个世界很糟糕,从未以善意待他,他的人生风雨交加,向前的每一步也都困难重重,但他依然会比所有人都勇敢坚强,即使带着伤痕,即使困苦又孤独,他还是很努力地长成了一个很厉害的大人。
谢谢你,让他降临在这个世界。】
俞小远把手指塞在嘴里,死死咬住。
他不想要在蒋鸣的车上就这么哭出来。
俞小远曾经很喜欢《搏击俱乐部》里的一句台词——
“失去所有希望,才能获得自由。”
俞小远想,我曾经获得过自由。
可是遇到蒋鸣后,我又重新拥有了希望。
自由离我而去,而我从未感到惋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