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明琛来到随承弼书房时，屋内只有他们两个人。
他远远冲着坐着的人敷衍打个招呼，便自己寻个地方坐下，并没有要主动搭理人的意思。
随承弼看着对方的态度，不禁皱下眉头。
沉默片刻后，老爷子终究还是按捺不住，语气也稍微缓和一些，“你有多少年没有进到这间书房了？”
随明琛礼貌抬头和他对视，他扯着唇角笑道：“不记得了。”
眼前的人早就没有记忆中的乖顺模样，随承弼掩下心中的情绪，带着追忆的语气道：“我记得你小的时候最喜欢坐在那边窗户旁的地板上看书。”
随承弼看过去，神情也陷入记忆中，“你们兄弟姐妹几个当中，只有你和你大哥最亲我，尤其是你最听话。”
随明琛手撑在扶手上，他歪头斜视着对方，面无表情听那些听了无数次的话。
“明琛，你还记得……”
“爸爸大可不必拐弯抹角，”随明琛打断叙旧的话题，他坐正身体，表情无比严肃，他抬眸凝望，“从小到大该记得的事，我都还记得，不需要爸爸每次都拿出来说。”
随承弼用力抓手下的扶手，他平复呼吸，尽量保持平静说：“你以前都不会像现在这样没耐心。”
“啧。”随明琛转而笑了声，“您说了那么多不就是想问霍时的情况吗？他是您最疼爱的孩子，爸爸不用不好意思。”
听着随明琛话里的讽刺，随承弼呼吸渐渐急促，想要说的话也全都卡在喉咙里。
随明琛继续笑着说：“不过家里有二哥、三姐他们那几个孩子，有随玉，哦还有大哥另一个孩子，那么多人您就只念着霍时是不是偏心了点？”
随承弼梗着脖子说：“我们都是阿时的家人，除了明睿出事的那次，这三十多年他没回过一次家，我念着他有什么错？这两年来我不也念着你？”
“说得真令人感动，”随明琛无声拍手鼓掌，他身体忽然往前倾，一脸笑意地缓缓开口，“那么爸爸是念着您儿子儿婿回来，还是念着您孙子孙婿回来？”
话音刚落，随承弼猛地站起来，他目光复杂看着小儿子，神情浮着一丝懊恼，“要是你们能回来……能回来的话，这次我会……”
“爸爸也太高看自己了，”随明琛面色不变，“两年前我就跟您说过，现在的局面都是您应得的。”
随明琛站起来，眼神一直放在随承弼身上，他冷声道：“随玉和莫嘉然被养废了您不管，二哥三姐内斗那么多年您不管，随峥从小过着什么日子您不管，就这您还想要一个和和气气的大家庭？”
随承弼用力拍在旁边的文件堆上，他终于还是动起怒来，“明琛！我不准你这样没规矩！”
“你别忘了你姓什么？！没有随家你什么都不是！”随承弼面带厉色，“霍时流着我随家的血脉，他早晚要接手整个随家，你以为他真能护你一辈子？你也是男人，我不信你不懂这个道理！”
随明琛神色平静，他安静看着老爷子慢慢恢复理智。
“没有忘。”随明琛淡声开口，“我叫您一声爸爸，是因为您教养了我那么多年，我最感激的人就是您，但这并不代表我的人生任由您摆布。”
随承弼身形顿住，他定定望着自己的小儿子，再次失语。
“我从小敬重您，爱戴您，感激您把我养那么大，那十几二十多年您都是我心里最重要的人。”
随明琛声音停了一下，他弯起嘴角，“但是爸爸，是您亲手把我推到霍时身边，是您把我对随家所有的爱一点一点消磨掉。”
“如果我不是个男人，您是不是也会像当年对待大哥Sally那样对待我和霍时？”
“你别再说了！”随承弼眼眶布着血丝，他变回一个真正的老人，弓着身体，似乎在风中摇摇欲坠。
“有什么不能说的？”随明琛淡笑，“只要霍时还在一天，我们都会永远记得您当年是怎么令人厌恶。”
随承弼嗓音有些呜咽，“可是他长得那么像明睿，他长得那么像明睿！”
随明琛微垂着眼眸望着那个自己叫了三十几年的父亲，内心没有掀起一丝波澜。
“您说您爱大哥，但您还不是照样试图控制他？后来您把因为他生前所有反抗所积累下的怒火都发在大嫂身上，还有随峥呢？那孩子也长得像大哥，但您心里有他吗？您说的爱霍时无非就是因为他身上同时流着霍家和随家的血吧？！”
话音刚落，被看穿一切的随承弼抓起旁边的杯子，直直朝随明琛的方向狠狠砸去！
随明琛躲开了，但杯子落在地板上的声音清脆震耳。
他看着老人脸上褪不去的窘迫，忽然觉得无趣至极。
“那么祝爸爸以后都能安心过每一个春节。”
说完转身离去。
“我不管你信不信，爸爸是真心疼爱你的。”
身后传来随承弼疲惫的沙哑声，随明琛没有停下脚步，面无表情离开这间曾经陪伴着他童年的书房。
……
因为随明琛回来后，他主动打破一直以来的伪团圆局面，所以直到年夜饭前，随明杰随明惠两家都光明正大地不去搭理对方。
不过令人意外的是，一整天都没有出来的随承弼和随明琛在晚饭前都准时出现，并且吃完饭后都各自坐在沙发上，等着看一年一度的联欢晚会。
旁人摸不清这俩人的想法，只得跟着一块坐下来，然后艰难熬完这四个小时。
反而是随玉和随峥没有什么压力，俩人没有过多犹豫就坐在随明琛这边。
节目不是很好看，随玉闲着没事偷偷拿手机给工作群里的魏书几个发了红包，并闲聊了几句。
过了很久，在屏幕里的倒计时数完后，随明琛第一个站起来。
他环顾一周，笑道：“祝大家新年快乐，时间不早了，我先回去休息，诸位晚安。”
丢下话后，随明琛转身就走。
留下的人不明就里，虽然大家不知道早上这两个人说了什么，以至于在特殊节日，随明琛都没有单独给老爷子祝福，但这种时候保持沉默肯定没错。
随明琛走后不久，随承弼流程式地接受晚辈们的恭维后，也回去休息。
随玉和随峥陪莫修雅放了一会儿烟花，等莫怀强叫莫修雅回去休息后，两人刚准备撤退，但随峥忽然拉住随玉。
随峥指着手机，躲开莫修雅的视线，低声说：“小叔叔说邀请我们守岁。”
“你确定还叫守岁吗？”
“小叔叔是那么说的。”
本来对过年报以期待的随玉，除了磕了一晚上瓜子和放了会儿烟花外，其余时间都觉得特别没意思，现在听到这话，情绪瞬间就被调动起来。
很快随玉和随峥就出现在随明琛住的那栋别墅里。
刚进去，只见到随明琛正一脸严肃地端正坐在沙发上，随玉一脸喜庆喊了一声。
闻言随明琛抬头，看到两个晚辈后，神色没变，只是挥手招呼他俩进来。
随玉和随峥也没客气，坐下后才注意到随明琛一直盯着放在桌面上的手机。
屏幕并没有刻意隐藏起来，所以两人随意一扫，就看到上面已经显示好多个未接电话和视频。
随玉收回视线，他清了清嗓子，试探问：“小叔叔不接吗？”
随明琛平静摇头，“不急。”
随玉和随峥相视一眼，都没有出声打扰，跟着安静等待。
终于，手机再次响起，只不过这回是个备注“Sally”的人发来视频邀请。
随明琛挪了下位置，他朝旁边两人做了噤声动作，才拿起手机。
刚一接通，随明琛瞬间切换一张笑脸，“Sally，新年快乐。”
见证变脸的两兄弟：“……”
随导您真的很有演戏的天赋。
不过随玉倒是十分好奇，Sally这个名字他之前听叶卓瑶提起过，只是由于现在没有太多上帝视角，所以他一时还不确定那是谁的名字。
屏幕里还没有出现哪个人，过了两三秒后，随明琛收起嘴角的弧度，正要关掉视频，但很快出现了霍时那张熟悉的脸。
不等随明琛说话，霍时先开腔：“我用妈妈的手机给你视频，你才肯接是不是？”
哦，Sally是霍阿姨，随玉豁然开朗。
随玉和随峥没有入镜，随明琛不说，他俩也没有吱声。
本来随明琛没有开口的意思，但一想到霍时可能不知道他旁边还有两个小的，为了让孩子有个纯洁的成长环境，他意思意思开开尊口。
“Sally呢？”
霍时皱起眉，“你就只想到妈妈吗？从早上到现在，离零点过去快半个小时了，你都没跟我说过一句话。”
“你他妈……咳咳！”随明琛下意识就要骂，还好及时反应过来，他呛了几声后，连忙道：“新年快乐。”
霍时脸上才有了笑意，“新年快乐，小叔叔。”
随明琛翻个白眼，很快把镜头意向那两只，说：“你们哥哥。”
这个入镜很猝不及防，屏幕两头的三个人同时愣了下。
随玉温和友善对那边恢复清冷神色的人问好：“大哥新年好。”
随峥也是板着张脸，“哥哥新年好。”
“新年好，”霍时满脸严肃，他正经道，“你们一直在一块？”
随玉笑着说：“我们刚来。”
多了两个“外人”，霍时也端起架子，他朝另一边喊了声，镜头晃动几下后，拍到几人正在热热闹闹搓麻将的画面。
不一会儿，那边就传来一道清脆响亮的女声。
“阿琛琛~！”
随玉和随峥也看清屏幕出现的一张陌生的面孔。说话的是一个看起来三十几岁的女人，头发长而卷，五官精致无比，即便没有在笑，眉眼间都流转着几分风情。
霍文曼也发现随玉和随峥，她微眯起眼睛，笑着说：“哎呀，是两个小朋友，还有一个是小霍时。”
本来就紧张的随玉和随峥听到霍文曼的声音，大气更不敢喘，连被称呼“小朋友”都是小事情。
除了在戏里，随玉没遇到这种状况，他努力冷静下来，才温声道：“阿姨好，我叫随玉，阿姨新年快乐！”
随峥紧张握紧随玉的手，他非常礼貌地对手机点头，表情严肃复读：“阿姨好，我叫随峥，祝您新年快乐。”
“新年快乐，”霍文曼的声音温柔起来，她直接抢过手机凑到镜头前，忽然说，“哦！你就是卓瑶跟你爸爸的那个孩子。”
“去年我就听霍时和阿琛说起你的事，可是当时我生病了，所以没回来看看，”不容随玉和随峥反应过来，霍文曼这边已经自己扯起话匣子，“还有随玉，我也听说你失忆了，现在身体好些了吗？”
随玉和随峥连忙点头并回应。
霍文曼又要讲，随明琛见状加入话题，“Sally，怎么还没跟说我新年快乐？”
“怪不得我今早起来没见到你，原来你是回去陪你这两个可爱的小侄子过年啊，”霍文曼笑着说，“其实可以叫上他们一块回来啊，家里好久没有热闹了，要是顺利的话，明年我们家就……哎呀！”
霍时眼疾手快接过手机不让霍文曼继续胡扯，他一改淡漠神情，脸上浮现几分温和，“知道你们开心就行，以后有的是时间一块跨年，你们两个也早点休息，明琛我明天去接你。”
不由分说，那边主动挂了视频。
随玉和随峥还是愣的，十分钟之前他们只是期待能跟随明琛在一起，而这十分钟里，他们居然跟大哥，甚至大哥的妈妈通了视频，还互相问候！
“好了，哥哥是怎么说的？”随明琛收起手机开始赶人。
随玉缓过来，他笑道：“小叔叔不让我们跟您守岁了吗？”
随明琛微仰着下巴，“现在守完了。”
随玉对随峥笑了笑，“小叔叔晚安。”
回到房间后，随玉和随峥同时沉默起来。
片刻随玉才开口，“大哥刚刚没让霍阿姨继续往下说，阿姨说的‘顺利’是什么意思？”
随峥摇头，“不知道，我也是第一次见到霍阿姨。”
前世他所知道关于随家霍家以及叶家的丁点事情，都只是霍时跟随明琛说了，至于霍文曼他还没见到。
闻言，随玉忽然带着审视的目光上下打量起随峥，然后认真点头，“虽然我也不知道，但是我确定在小叔叔他们眼里你肯定很值钱。”
随玉脑海中闪过当年他拍过的那些狗血伦理剧，什么换肾、换心脏、换骨髓之类的剧情都拿出来分析了个遍。
最后鉴于作为一本成功复仇的重生文，随峥不至于那么倒霉，随玉停止迫害想象。
那么剩下的只能是他们豪门见惯了各种勾心斗角，等身边没有什么人，感到孤独之后，就格外珍惜像随峥这种还没有被诱惑吞噬的亲人吧？
虽然这也很扯，但也不是不可能，毕竟写小说的难免会套路一点。
见随玉又一脸严肃点头，随峥放松下来。
他眼神真诚说：“我想不到理由但既然是你说的，那我就信一信。”
随玉听到后心情更好，他攀着随峥的肩膀，笑呵呵说：“不是你相信我说的，是我相信你现在的每一个决定都是对的。”
随峥微微颔首，“嗯。”
不在这个问题上纠结后，随玉表情忽然变得有些奇怪。
他举起手，“哥，我还有一个不成熟的疑问。”
随峥侧目，旁边的人离自己很近，他自持冷静道：“什么？”
“其实我早就想问了，”随玉取清了清嗓子，努力找到合适的词语，说，“你觉不觉得……大哥和小叔叔有点……那什么，就那什么吗？”
随峥愣了下，他反应过来后，下意识回答：“你说暧昧？”
随玉震惊，你居然还知道这个词？
“你也看出来了？”随玉心情复杂，“虽然我知道随心而行，但是再怎么说他俩是叔侄关系吧。”
“没关系。”
“什么没关系？”
话都说到这里了，随峥没有再欲言又止，他轻声道：“因为小叔叔不是随老先生亲生的，只是随老先生故人的遗孤，所以他跟你一样也是随家的养子。”
随玉：“！！！”
这他妈？！剧情设定怎么又没提到这个！
随峥语气平静，“我哥户口不在随家，所以他们之间不存在伦理关系。”
原来如此！随玉很想喝口冰水来冷静冷静，早知道就早点问了，搞得他最近几天还在反省自己是不是太多管闲事了！
随峥抬眸在身畔的人脸庞上扫过，他语焉不详道：“就跟我和你一样，同样也不存在伦理关系。”
还沉浸在故事设定里的随玉：“？？？”
他吓得立马松开放在对方肩上的手。
是这样举例的吗？不对！为什么拿他们来做对比？！
这段时间因为叶卓瑶、霍时和随明琛他们几个的出现，随玉跟在随峥身边感同身受，所以忽视了很多私人感情。
随玉能读懂自己的想法，也知道自己所要追求的东西，只不过这种追求不是一个人的事，最重要的还有另一方。
随玉从小没有体会过家庭温暖，也对亲情没有过多渴望，所以即便是知晓随峥身上发生的一切，也没有办法彻底了解对方除了亲情以外，还喜欢什么。
知道随峥的身世和经历和常人不同，随玉尽量弥补原主曾经对他的伤害，相识至今日，他确实得到对方的信任。
只不过随玉并不确定，在随峥眼里，他算是亲人还是彼此信任的好朋友。
最主要的是，如果跟一个前世伤害自己的人在一起，晚上睡觉都会做噩梦吧？
随玉一边想象日后的生活，又一边理智地想，不然他干脆跟随峥说他不是前世那个随玉，而是来自另一个世界的随玉？
毕竟以随峥重生的经历，这个说法他应该能听进去。
做好决定后随玉点了点头，他暗暗道，改天找个合适的日子就全盘托出！
与此同时，随峥也是心情乱成一团，随玉好像被他夹带私货的话给吓到了。
随玉那么久以来不敢跟他告白，不会是因为在顾忌他们名义上的兄弟关系吧？
可是他明明够暗示对方，看看大哥和小叔叔不还是好好的？
随峥小心翼翼叫了声，“随玉。”
随玉转头，脸上重新带上笑意。
“哥哥，新年快乐。”
突如其来的祝福让随峥有些郁闷又开心。
他也回道：“新年快乐。”
“好了，单独跟你道过贺了，哥你也早点休息，明天一起等大哥。”
“好。”
对话逐渐正常，随玉深吸口气，放松过后，他拿起外套回自己房间。
随峥把随玉送到门口。
刚准备出门，随玉忽然越想越吃亏，脑子几乎是在瞬间做了决定。
随玉转身伸出双臂抱住身后的人。
这个动作来得猝不及防，随峥怔住，但也下意识地接住对方。
“随玉？”
房间内温暖，随玉低头把脸埋在对方的肩膀上，把所有的表情和情绪都藏起来。
“随峥，我从醒来到现在，跟你在一起的时间都很开心。”
随峥动也不敢动，他学着平时随玉安抚的模样，用手轻轻拍着对方的背。
他顺着随玉的话，回应说：“我也很高兴。”
高兴就行，随玉本来就是随心所欲的举动，并不是真的在伤感，见随峥没有推开的意思，他又多抱了一会儿。
没有实质性的感情关系，两个人干抱着有点乏味。
随玉终于抱够了之后，他清清嗓子，“哥哥晚安。”
虽然已经说了好几遍晚安，随峥不厌其烦，“晚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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