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头西斜, 澧源县千月塔的施工现场尘土飞扬,一片昏红中,突然爆发出一声高昂尖锐的惨叫。
“额啊啊啊啊!”
一个本来在地基里铺设石块的人倒地抽搐, 痛苦大叫,皮肤上出现一条细小的黑纹。
“又来了!怎么又来了?”“山神发怒了!”“这塔建不得啊……”
四周的人吓得纷纷扔掉手中材料、工具, 跪倒在地,叩首不止,嘴里用当地土话不停念着“山神息怒”。
然而, 此时又有人惨叫起来, 他们在地基的深坑中不停哀嚎翻滚, 惨叫声连成一片。
几个监工的官差扬着鞭子跑了过来,怒骂道:“都给我起来!快点干活!”
一个满脸沧桑的汉子抬起头, 眼中满是血丝, 用土话叽里咕噜地说:“已经死了这么多人了, 如果再不停止施工, 大家都会死的!这是山神的诅咒,山神的诅咒啊!”
啪!啪!
鞭子抽打的声音接连响起, 但大多数人都颤抖着不敢起身, 有几个年轻小伙子不堪忍受,鼓着浑身结实的肌肉, 从官差手里夺过鞭子甩在脚下, 现场混乱起来。
一个白胖的官差抖着脸上的肥肉, 带着一队人马跑了过来, 恨声说:“来人,把这些死人给我拖走。”
他恶狠狠地看向四周, 用土话说:“这世上根本没有山神,他们就是发病死了, 碍不着你们,都给我起来,误了工期大家都得死。”
可是,除了几个反抗的毛头小子,其他百姓像是被吓破了胆,跪伏在地瑟瑟发抖。
千月塔的工程不得不再次暂停下来——这已经是开工以来第五次停工了。除了第一次出状况被发现是人为破坏之外,第二次、第三次、第四次,还有这第五次,都是有人莫名暴毙。特别是上次,仅仅在三天前,突然一次性死了十八个人,而且人死后现场黑蝶飞舞,闹得人心惶惶。这才开工没多久,就又发生了这种事……
白胖官差内心也有点打鼓。
这地方真他娘的邪门了。
夜晚降临,工地四周支起的一片片小帐篷里传出了鼾声。白胖官差提着一壶酒,绕开守夜的人,去了县城另一侧,那里有些未被拆除的房屋。其中一座高门大户的窗户里透出些许光亮,白胖官差咽了下口水,再次整理好衣衫,敲响了门。
“谁呀?”
白胖官差立刻堆起笑脸,声音谄媚:“仙爷,是我,刘胖子啊。”
“等等。”
门里响动片刻,随后被人打开,小厮打着哈欠说:“这么晚了,什么事啊?”
不等刘胖子回答,小厮就说:“去后面吧,孙大人还没睡呢,你要是再晚来一刻,我可就不放你进来了。”
“是是,谢谢小大人。”刘胖子说着塞了角银子,笑眯眯地往里面去了。
小厮掂了掂手里的银子,“啧”了一声,小声嘀咕:“南蛮子,果真穷酸。”
刘胖子颠颠地去了后院,果然,孙嘉还未休息,见到他来,皱起了眉:“又有什么事?”
刘胖子陪着笑脸:“孙爷,那个,小的得了壶好酒,给您送来尝尝。”
孙嘉只瞥他一眼,并未叫他进屋:“无事献殷勤,什么事,说吧。”
“那个,孙爷,这个千月塔,必须修在这个地方吗?咱稍微挪挪地行不行?”
“怎么?有谁说什么了吗?”
“不不不,就是那个,今天,额,又死了几个……”
“死了几个?”
“……四个。”
孙嘉冷笑一声:“装神弄鬼罢了。”
“可是,咱们这是拆了县城的山神庙啊,说不定真的有山……”
“就算有山神又怎样?这千月塔是圣上专门请仙师测算的,巩固社稷,祈福万民,是泽被天下的大善事,一个小小的山神又怎么能和真龙天子相抗?九九八十一座塔,每一座的位置都不能有一点偏差,岂可动摇!”
被一通厉声责骂,刘胖子连连赔罪:“是,小的也明白,但那些愚民咬死了说是山神发怒处死了人,现在死活不肯开工了,您看咱们是不是……”
不能正常开工是大事。孙嘉想了想,说:“既然他们信山神,那便让他们把山神好好祭祀一番。你们这最隆重的祭祀礼仪是什么?”
刘胖子脸上堆笑:“我们一般都是献祭牛羊,但要说最隆重的,还当是十几年前被禁了的人牲。”
孙嘉看着刘胖子脸上挤成一团的肥肉,轻笑一声:“人牲?我看可以,正好明日情报司的白巡长要来督查,可以让他也看看,我们为了追赶工期,的的确确是付出了努力的。”
次日清晨。
矮脚马晃着尾巴在山林里吃草,旁边升起了一堆篝火,烤饼子的面香飘了出来。
杜致仔细观察着每一个饼,不让饼子被烧糊。
纪无锋在帮陆容辛重新捆扎头发,那根木质发簪早就被找回来了,此刻被插入了乌黑的发髻。
“哎呦!疼死了,疼死了。”邹元吭哧了半天才爬起来,手扶着脖子,面色痛苦,“陆神医,救救我啊。”
陆容辛走过去,查看了邹元的脖子:“你大概是被什么毒虫咬了,肿了个包,我给你敷一点清热解毒的药。”
邹元皱着脸说:“好,麻烦了。”
“哈哈,鸟蛋三枚!”钟震波从林子里钻了出来,身上还带着水珠,也不知从哪里回来。他找了几片树叶把鸟蛋包好,扔进火堆里,“杜小致,你看着点蛋,等下大家分着吃。”
杜致就更严阵以待了。
“昂——”
一阵象鸣传来,就见山下树木晃动,还能感受到地面轻微的震动。钟震波说:“象群攻击性很强,下边有十几头大象,咱们吃饱了快点走,别被他们发现。”
大家迅速吃喝,又踩灭了最后一星篝火,骑着矮脚马再次启程了。
山道崎岖蜿蜒,几人也不着急,骑着马晃悠悠沿路走去,却听见身后一阵急促马蹄声,几人连忙避开,就见两人骑着马快速驰过,带起一股子尘土。
纪无锋看着两人的着装,低声自语:“仙道卫的人?”
等到了中午,周边草木渐稀,几人看到了前方一片建筑。
钟震波对照了手里的地图:“这应该就是澧源县了。”
哪知,刚一进入镇子,就有一队官差看到了他们,不给他们任何分辩的机会,就将他们团团围住,捆上绳索。
邹元大叫“冤枉”,钟震波也说“误会了,肯定是误会了”。
一个官差说:“要怪就怪你们来的时间赶巧了,大人让再赶进度,不管你们是谁,就老老实实在这做工吧。”
纪无锋示意大家不要反抗,几人便都安静下来,看着矮脚马被牵走,随着官差穿过一排街道,而后便是满目忙乱的工地现场。
“唔唔!”钟震波因为反抗时骂了人,被一块臭抹布堵了嘴。
官差打了他一下:“老实点。”
眼前的半边镇子全都化为平地,四周堆砌着乱石废木,还有一片乱七八糟的帐篷,帐篷前聚集着一群老弱妇孺。此时,中间的地基前正被人清理着,地面扫得干干净净,还有人在往这里搬桌子,旁边架起了一口大锅,咕嘟嘟炖着什么。
官差把他们领到帐篷区前,扔到那群老弱妇孺之中:“在这老实呆着。”
而后他又对周围人说:“这几个人是新来服役的,若是他们跑了,你们每人都得挨鞭子,还得每日加倍做活,听到了吗?”
“是。”周围响起稀稀拉拉的回答声。
等官差走了,一个老头走了过来,先是用土话问了句,在看到纪无锋几人茫然的表情后,他叫来一个小少年,让他来翻译。
小少年:“樊阿爷问,你们为什么会被抓来。”
纪无锋:“我们来此处找人,没想到刚到镇口就被抓起来了。”
老头又说了几句,小少年翻译:“你们不该过来,这里修千月塔,人手不够,他们正要再去征劳役呢。”
“那大家为什么都聚在这?”纪无锋指了指正在布置的桌子,“他们要干什么?”
小少年直接说:“修塔触怒了山神,山神诅咒了我们,昨天又死了好几个人,现在他们要举行祭祀,平息山神的怒意。”
纪无锋:“怎么祭祀?”
小少年面露悲伤:“他们要祭人牲。”
邹元骂了一句,陆容辛则表情黯淡——他小时候在故仙居里曾见过祭人牲的场景,现在想来仍触目惊心。
杜致疑惑:“什么是人牲?”
纪无锋叹了口气:“就是把人当牲口。”
杜致立刻瞪圆了眼,满眼的不可置信。
老头又说了几句,小少年翻译道:“山神是庇佑我们的,怎么舍得我们死去呢?他们这么做是要遭天谴的。”
正说着,那些官差走了过来,从人群里提起一个少女,不顾她的反抗,将她押走了。
小少年帮他们解开了绳索,钟震波急忙取出嘴里的臭抹布。这期间,周围的人都围着他们,挡住他们的动作,不让官差发现这里的异样。
小少年:“你们要找到人是谁?若是可以,你们找了人便赶紧逃吧。”
陆容辛走上前:“我们要找两拨人,一拨人是一个瘸腿老伯易维仁,还有一个少女曲歌,易伯会说些南域土话,你们可曾见过?”
人群里窸窸窣窣响起一阵议论声,而后都摇了摇头。
陆容辛又从怀里拿出了木萝的平安链,问:“我们还想找这孩子的家人,他叫木萝,是个小男孩,你们知道他的家人在哪吗?”
“木萝?”小少年愣了一下,“刚刚被拉走的那个女孩,就是他姐姐木娅沙。”
临时搭建起的祭台前,两张桌子拼凑成了一条长桌,用一块红布蒙了,上面摆上了南域特色的碗盘,其中盛着若干水果、点心,大锅里炖的肉也被捞了出来,一个羊头被放在了祭台中间的空位置上。
仙道卫的孙嘉陪着另一个身穿仙道卫制服的人巡视这里,不过他们制服上的花纹有所不同,孙嘉所在的行动司花纹是猛虎,而另一人身上的花纹是蟒蛇。他们身后跟着刘胖子和一个同样身穿仙道卫蟒蛇制服的半大少年。
孙嘉指着祭台后的地基说:“白巡长,等今日祭祀后,安了这些愚民的心,就能安安稳稳地施工了。”
身穿蟒蛇制服的白京墨点了点头:“一味强压是没有效果的,你能想到安稳民心的手法,做得不错,我会在给大人的汇报中说明此事。”
孙嘉难掩喜意:“多谢白巡长!”
白京墨说:“但你这塔修建缓慢也是事实,还需再加紧速度,否则就要误事了。”
孙嘉:“是,下官明白,我已经差人再去征集人手了,必让他们日夜开工,绝不会耽误吉时。”
一个官差来报:“孙爷,三名人牲已经备齐。”
孙嘉:“带上来看看。”
三个少女被人强押着走了过来,全都是身材匀称、面貌端正的十几岁女孩子,其中圆脸的那个就是木萝的姐姐木娅沙。
孙嘉仔细看了三个女孩的手脚,摸了她们的脊骨,还掰开女孩们的嘴看了牙齿:“可以,就她们三个吧。”
“是。”三个少女就又被押走了。
孙嘉趁机看了眼刘胖子,刘胖子立刻窜了出来:“几位爷,日头晒,先去休息一会儿吧,等这都布置好了,我再去请您几位过来。”
三个仙道卫的人便都去了一旁的棚子里休息。
与此同时,小少年偷偷领着陆容辛找到了木萝的阿妈,她正在一顶帐篷里照顾木萝的阿兄木松保,也就是昨天顶撞了官差的扎小辫的小伙子。虽然他当时没被责罚,但却被派了远超常人的工作量,等他终于做完想要休息时,却开始发热了。
因为担心引起注意,只有陆容辛自己过来了。
见到生人,木萝阿妈有些紧张地护在大儿子身前,问:“这是谁?”
小少年简单说了情况,木萝阿妈立刻就把陆容辛迎了进来。
“感谢恩人,谢谢你照顾我家木萝。”木萝阿妈接过平安链,竟感恩地跪在地上磕了头。
陆容辛刚将她扶起来,木萝阿爸就阴沉着脸走进了帐篷。木萝阿妈说陆容辛帮助了木萝,这个身材高壮的中年汉子立刻脸色转晴,紧紧握住了陆容辛的手,低声说:“恩人,等下我护你先走,等我们杀了这狗官,再去报答你。”
“你们要……举事?”陆容辛犹豫问道。
木萝爸爸说:“我们已经在这五个多月了,看样子还不知要待多久,这样下去,我们就算不被诅咒而死,也会被他们活活磨死的。而且木松保……我担心他撑不下去,他中了山神的诅咒,已经开始发热了。”
陆容辛去查看躺在褥子上的木松保,见他体温很高,脸色发红,呼吸沉重,又号了脉,陆容辛神情沉重,想了想,拉开了木松保的衣襟——他的胸膛上,有点点隐约的黑斑。
木萝阿爸阿妈互相看看,问:“你是大夫吗?木松保怎么了?”
陆容辛深吸一口气:“我想,我知道这山神的诅咒是什么了。”
看着木松保身上熟悉的黑斑,陆容辛心下沉重。
这分明就是噬蝶幼虫开始发育的征兆。
鼓声响起,祭祀仪式就要开始了。
小少年带着陆容辛回了刚才的地方。
中央祭台前,不知从哪里找来的人被穿上了并不合身的祭司服,脸上涂了五彩的颜料,手里拄了根顶着动物头骨和五彩羽毛的法杖,和着乐声跳起了祭祀舞蹈。
奏乐的人也是临时拼凑而成的,不过大家对祭祀山神之事都十分看重,因此奏起乐来也很认真。
纪无锋几人藏在人群里,听着悠远苍凉的乐声,看着古老神秘的舞蹈,又被周围人群的虔诚感染,一时间也十分动容。
但接下来,三名少女被拉上前来,捆了身体跪在了祭台前,人群中立刻响起了嗡嗡的议论声。
“这是怎么回事?为什么会有人上去?”“难道,难道是……”“他们要干什么?祭人牲吗!”
孙嘉盯着祭司,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那祭司咽了下口水,心里天人交战了一番,到底是颤抖着声音说:“献人牲。”
人牲!
人群里爆发的议论声已经压不下去。
“唔!唔!”
而起
被堵住嘴的少女们发出闷哼,使劲扭动反抗,但身后的地基中火光轰然而起,官差提起少女,向着那火光走去。
“昂——!”
人群中,突然一声呼哨,像是象群冲锋的号角,一个个平日里灰头土脸低头干活的男人、女人、老人、少年,此刻都变成了最勇猛的战士,他们从四面八方而起,冲破官差衙役的封锁线,勇猛地向中央突击。
孙嘉怒吼:“镇压!不惜代价给我镇压!”
而后,他对白京墨说:“白巡长,请您先避……”
刷!
刀光略过,孙嘉来不及换上惊愕的表情,脸上就被喷溅了一股血花,白京墨胸口的蟒蛇图案被砍断了七寸。
白京墨“嗬嗬”两声,倒在地上,身上的抽搐停止了。
“白巡长!”孙嘉又怒又怕,白巡长死了,上峰必然追究他的责任!他拔刀杀向反抗的百姓。
但更多的百姓加入到反抗的行列。
木萝阿爸振臂高呼:“这些人毁了山神庙,还要祭祀被禁的人牲,山神这才降下诅咒,只有放走人牲、重建山神庙,咱们才能活下去!”
“活下去!”周围的青壮汉子们高声应和,手里的铁锹、木棍挥舞得更加有力。
八口城的人本就保持着粗犷的作风,此刻更是被激发了血性,甚至有少年用牙去撕咬、有妇人用指甲去抠挖。
钟震波被这片激愤情绪感染,挥着拳头冲进了人群,他以一当三,迅速清理出一片空间。
“杜致,照顾好陆大夫,我们去救人。”纪无锋嘱咐一句,和邹元一起,飞身越过人群,直奔中央祭台而去。
而藏在山上、时刻关注工地情况的易伯立刻就被突然飞起的两人吸引了注意:“纪无锋?”
若纪无锋在这里,那陆神医肯定也在!易伯迅速拽了把小曲:“走,咱们快下山。”
祭台处,三个被捆得结结实实的少女已无人看管,但身旁战况激烈,她们只能蠕动着身体努力避开被踩踏的结局。
祭台上的酒水被碰倒,掉入地基里燃着的火堆中,“轰——”一声,火苗猛地蹿起。
“唔!”碧眼少女本就最靠近地基边缘,此刻被火焰一吓,失去平衡,向着地基坑内掉入……
一道身影极速飞过,纪无锋捞住少女,将她从火堆之上提了起来。
啪啪啪!纪无锋脱了外衣扑打少女身上的火焰,又解开捆缚她的绳索。
少女得了自由,立刻跪地给纪无锋磕了一个头:“谢谢恩人救我!”
邹元此时也解开了剩余两名少女身上的绳索:“你们无事就好,别担心,我们带你们去安全的地方。”
但没想到,三个少女都拒绝了。她们虽然脸上还有泪痕,但却都抄起武器,加入了反抗的队伍。
砍杀,嘶吼,这群被奴役了近半年的南域土民,终于不堪重负,奋起反击。
***
“十万火急——!”
伴着一声长啸,马蹄声直入宫墙,传信官持信下马,奔入殿内,他身后的马却一声嘶鸣,倒地而亡。
“十万火急——!”
砰!
殿门打开,传信官踉跄一下,跪倒在地:“陛下,北域战报。”
平乾帝正在打坐,听到呼喊,慢慢睁开了眼:“呈上来。”
太监将密信接了过来,送到皇帝面前。
皇帝先是检查了信封上的火漆,才拆开信封,取出信纸,展开——
伊尔罗府已攻下平度府。
乒乓一阵巨响,殿内响起皇帝的怒吼:“无能之辈!”
北域四府,如今竟全都纳入伊尔罗府治下!
“我就知道,非我族类,其心必异,这帮异族人不臣之心久矣。”皇帝满面阴沉,“倒是平度府的那帮子蠢货,占着兵火之利,居然还能被人攻下,简直无能!”
很快,皇宫内就出现了近些年十分难得的景象,众官员进进出出,政令频发,十分忙碌。
待到一切安静下来,皇帝闭着眼靠在刻有龙腾四海图纹的椅子上,眉眼柔和的小太监给他揉着太阳穴。
“余光鲁。”皇帝声音疲惫地说,“你们为何没有提前预警?”
藏身在角落的仙道卫统领走了出来,恭恭敬敬行了礼:“请陛下降罪。”
皇帝摆摆手:“罢了。千月塔进度如何了?”
“回禀陛下,全国千月塔已完成三十七座,十八座即将完工,还有二十六座正在抓紧施工。”
皇帝挥退了小太监,说:“让他们速度都快点,元旦看着远,但其实很快就到了,你让大家都赶早不赶晚。”
“是。”
“还有,祭仪准备的如何了?”
“都在按计划筹备,只是祭文改了又改,总是不太满意。”
“回头拿来,朕亲自看看。”
“是。”
皇帝皱着眉,又揉了揉太阳穴。余光鲁抬眼看了下,又瞧了瞧香炉,未见香烟,低下眉说:“陛下,可要把香燃上?”
皇帝点点头:“去吧,你们这香倒真有点安神宁心的效果,不错。”
余光鲁安安静静燃起了香,皇帝吸了一口,长长舒了口气。
门外又传来求见的声音:“陛下,炀和宫广墨上仙求见。”
皇帝立刻睁开了眼:“快宣!光鲁,你先退下吧。”
“是。”余光鲁神色一狞,但立刻又被掩盖。
门开了,一身仙道卫制服的余光鲁和一身紫色道袍的广墨擦肩而过,两人互相行了礼,对视一眼,皆是微笑。
门关上的时候,余光鲁听到广墨说:“陛下,好消息啊,新丹制成,贫道特来……”
“哼。”余光鲁一声冷哼,看向门外随来的面生小道士,上下打量了一遍,问,“怎么来的不是赤莲仙子?”
“回大人,赤莲仙子代上仙赴宴,她……”
“新丹叫什么?”
“回大人,新丹名为‘语天丹’,是用……”
“知道了。”余光鲁心中憋了股劲,好不容易炀和宫的药源被毁,结果这才没多久,他们竟然制出了新丹!圣上刚放在他们身上的目光,岂不是又要被炀和宫吸引走?
他徘徊片刻,到底等在了院中,他倒要看看,广墨这新丹能不能成气候——然后他就听到了皇帝爽朗的笑声。
“……”余光鲁快要气死了。
就在他转身要走的时候,门开了,皇帝竟亲自送广墨出来。
见到余光鲁,皇帝十分好心情地说:“正好,光鲁你替朕送送上仙。”
余光鲁内心十分憋屈,在看到广墨一派祥和的目光时,更是如同吃了只苍蝇一样恶心,但他也只能低头应是。
“广墨上仙,请。”余光鲁假笑着说。
皇城内高墙耸立,广阔的蓝天被切割成一块一块小小的矩形,偶尔一只鸟雀飞过都是引人注目的美景。
临出宫门前,广墨像是刚想起来似的,对余光鲁说:“对了,余大人,我听闻圣上在全国各地建了九九八十一座千月塔,要在元旦那日举行祭典?”
余光鲁敷衍一声:“是。”
广墨笑了笑:“刚刚圣上提及此事,几番邀我来主持祭典……”
余光鲁表情骤变,狠厉地看向广墨。
广墨故作为难:“实在是圣上盛情难却,我也就只好答应了,还望余大人多多督促建塔之事,莫要误了祭典吉时。”说完,广墨自领着小道士出了宫门。
余光鲁在宫中大步奔走。
等回到仙道卫执掌司,他大声道:“全国的千月塔都给我加紧完成!谁要是敢耽误进度,杀无赦!”
“是。”众人皆应。
走到大齐舆图前,余光鲁问:“哪里的千月塔进度最慢?”
一个人走上前来:“大人,当以南域八口城澧源县建塔最慢。”
“派人去催了吗?”
“是,情报司白京墨巡长带人去了,想来应当已经到了。”
“好,随时关注,有情况立刻报给我。”余光鲁又看向舆图上的北方,“北域那边又是怎么回事?为什么平度府都被攻下了,咱们还没有得到消息?”
“大人,那边……”
“说!”
回话的人跪了下来:“回禀大人,我们设在北域的卫所,已经被人拔除了。”
余光鲁一惊:“你说什么?”
“我们也是刚刚得知的,那伊尔罗府的世子不知怎么找到了我们的卫所,现在北域卫所已十不留一了。”
“好,好啊,你们都很能干啊!”余光鲁竟气地笑了起来。
“大人,实在是那伊尔罗府世子太厉害……”
啪。
书册被摔到地上,执掌司内没人敢说话了。
而宫外的马车上,广墨十分好心情地捋着拂尘,甚至在路过街市时,还停车让小道士去买些点心来吃。
等待期间,就听见街边人们正在议论武林大会的事。
“这复选也太激烈了,这都比了第三轮了,要我说不如初选直接拿第一,省了多少事。”
“拿第一?你说得轻巧,第一是你想拿就拿的?”
“那也总比这一轮一轮攒积分强吧,我看啊,这有的人比了三轮五轮,都不一定能攒够去双青坪的积分呢。”
“我倒是听说,那个东洲地区的初选第一名鲁康年死了。”
“是,我也知道这事,说是酒后坠崖,当真是可惜了。”
“不过那个西岭地区的第一名竟叫个北域人得了,真是打西岭武林的脸。那人叫什么来着?对了,刘八里,就是这个名。”
“刘八里我知道,听说他不仅武功高强,还十分英俊好看,也不知道他娶亲了没有。”
小道士捧着点心回来,车门关上,隔绝了议论声。
广墨心情颇好。
给皇帝小儿的药已经送到,其中一味罕见毒草可保他顺顺利利下地狱。武林大会的人手也已经安排好,各地区都有人参赛,可确保拿下第一,获得武林话语权。还有刘八里掌握的边葵矿脉,一旦开采,混入炀和宫分发给百姓的丹丸中,他对民间的掌控将达到空前的地步。
一切都很好,一切都很顺利。
车窗帘被风吹动的瞬间,红色的宫墙一闪而过。
广墨闭上眼,眼前浮现的是皇宫之中高高在上的金黄宝座。
那九五至尊之位,很快就能是他的了。
***
澧源县,那祭祀用的火鼎已被熄灭,飘起一缕黑烟。
官差们或死或伤,被堆在一起看管,特别是仙道卫的孙嘉,他脸肿得像个猪头,被捆得像个粽子。
重获自由的百姓们刚刚分吃了煮给山神的羊肉,用他们的话说,山神必不忍祂的子民受苦,吃些祭仪不会有事。
此时,大家都欢欢喜喜地收拾铺盖,准备回家,还有些受了伤的,陆容辛正带着杜致帮他们简单处理。
纪无锋问木萝阿爸:“虽然你们此时没事了,但千月塔到底是仙道卫主持修建的,也就是说,这件事是朝廷在推动,你们逃得了一时,之后又该怎么办呢?”
木萝阿爸沉默片刻:“若实在不行,我们只能搬去别的地方了。”
纪无锋也不由叹了口气。
这时,那个跟着白京墨来的半大少年突然挣扎起来:“唔唔嗯嗯!”
看管他们的人恶狠狠地踹了少年一脚:“老实点,叫什么叫!”
木萝阿爸走过去,问他:“你是不是有什么想说的?”
少年使劲点头。
木萝阿爸把他嘴里塞的破布取了出来。
少年略活动了下嘴巴,然后冲着纪无锋使劲点头。纪无锋疑惑,走上前来:“你要找我?”
少年眨着眼,说:“你,你是不是二少爷?”
纪无锋愣了下。
少年深吸一口气,鼓起脸来给纪无锋看,然后才说:“我是杨雷山啊。”
纪无锋脑海中迅速出现了一个小胖子的身影,他和纪锦山一样,也是曾被锦绣山庄收养的孩子,因为到山庄以后吃得太胖了,还被纪无锋勒令减肥来着,只是他那时总耍小聪明躲避减肥,一直也没能减下去,没想到现在居然都有肌肉了。
但此地人多眼杂,和之前故仙镇的荒凉不同,更别提旁边还有其他仙道卫的人,纪无锋便假作不知:“我不是什么二少爷,而且我也不认识什么杨雷山。”
杨雷山有一瞬失落,但他又提起精神,说:“千月塔修不下去,白巡长特来此监督建塔,这两日必要向京城报送情况说明,若过时还未接到消息,仙道卫会再派人来的,那时你们谁都逃不掉。”
木萝阿爸提起刀:“那就先把你们都杀了。”
“别别别!”杨雷山连声说,“我是想说,我可以代写一份说明寄回去,假装这里还在正常建塔,我知道他的印信在哪。”
纪无锋暗笑,果然还是有几分小聪明在。
木萝阿爸想了想,同意了,单独把杨雷山提走了——真的是提的,杨雷山在木萝阿爸身边仿佛一只小鸡仔。
这时,易伯和小曲终于从山上跑了下来。
“主子!主子!”小曲大声叫着,跑到陆容辛身边,浑身上下都是雀跃,“主子,你终于来啦!”
易伯一瘸一拐追得费劲,一句话也说不出,只能撑着喘气。
陆容辛严肃地说:“你们来的正好,之前说的有人可以解蛊,那人在哪?”
小曲:“我们只是打听到千蠃宗的宗主可以解蛊,但他人在山里,我们还没能找到具体的地方。但我们知道有人知道该怎么进山去。”
陆容辛:“谁知道?”
“她。”小曲伸手一指,陆容辛回头望去,是正在纪无锋面前同他道谢的三名要被祭人牲的少女。
小曲说:“她们里面有个绿眼睛的姑娘,她是千蠃宗的弟子,她知道该怎么进山。”
另两名少女道谢后已经离开,只剩这名碧眼少女,她正对纪无锋说:“你救了我的命,我该怎么报答你呢?以身相许?”
纪无锋连忙拒绝:“使不得!使不得!”
陆容辛走了过来,站在纪无锋旁边,挡住了他半个身子:“你可以带我们去千蠃宗。”
碧眼少女乌布米拉看了看陆容辛,又瞧了瞧纪无锋,“哦”了一声:“怪不得不让我以身相许。我不知道你们是怎么知道千蠃宗的,但宗主说过,不能带外人去宗门。”
陆容辛正色说:“即使是大规模的噬蝶爆发也不行吗?”
乌布米拉立刻变了脸色:“你胡说!噬蝶是禁虫,早就被消灭了。”
“那你应该知道所谓的山神诅咒吧,先是发热,然后身上起黑斑,死后还有黑蝶飞舞。”
陆容辛每说一句,乌布米拉脸色就变差一分。
“而且我听说,这里在挖掘地基地过程中,挖到了小小的金色圆粒,有人说是山神凝聚的神力,但那难道不是深埋地下的噬蝶卵吗?!”
乌布米拉脸色苍白,她咬了咬牙,跑去查看发热之人。
纪无锋问:“当真是噬蝶?”
陆容辛点头:“错不了。只是这里应该是天然虫卵,孵化时间短,而你身上的是被蛊药饲喂过可以长期存活的蛊虫。”
不一会儿,乌布米拉回来了,她斩钉截铁地说:“走,我带你们进山。”
一番安排后,纪无锋、陆容辛、钟震波、小曲四人共同进山,而邹元、杜致互送百姓回城,易伯留在这里照顾身中噬蝶卵的人。
乌布米拉带着大家一路向山脉深处走去。
这里的山虽然不陡,但山体庞大,连绵不绝,远处还可以看到覆盖在积雪之下的山巅,可见山势之高。
随着夜色的降临,山中气温迅速下降,纪无锋感到些微冷意。
乌布米拉说:“大家再赶赶路,前面不远就有我们宗门设下的休息处了,那里有干粮和被褥,还有驱虫粉和常见解毒药,咱们到那再休息。”
但乌布米拉说的“不远”却走了半个多时辰才到。
一到木屋,纪无锋就拉着陆容辛躺倒在床上,闭目养神。小曲坐在屋里唯一一把椅子上,已经累得不想说话了。钟震波勉强维持了他们恒威镖局的面子,没有一进屋就瘫倒——也可能是没地方让他瘫倒——转了一圈后,寻了个墙角靠墙坐下了。
倒是乌布米拉仍提着精神,在屋内向下挖出的地灶里生了火,又四处撒下驱虫粉,才从箱子里拿出锅来。
看着一屋子东倒西歪的人,乌布米拉有些无奈:“你们谁去打些水来?屋后向山上走一走有泉眼。”
本来躺着不动的纪无锋突然坐了起来:“我去吧。”
他接过锅子,走向屋后,等走到屋里人听不到说话声音的地方后,纪无锋站定了脚步,说:“跟了一路了,你到底想干什么?”
山影晃动间,庚申满法走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