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敏不由得驻足回看,命青竹先去看看。
不过片刻,青竹带着人一大两小的人儿回来,后头还跟着一个老嬷嬷、一个小丫鬟。
那大的一个,正是贾敏送回姑苏的两位娘子之一,小得那个,却是一个姑子。
青竹回道:“夫人,豆小娘子回来了。并玄墓蟠香寺的净音师太遣弟子带了帖子来拜谢夫人。”
贾敏颔首,向豆小娘子道:“前些日子事情多,我原打算明日派人去玄墓蟠香寺问你。只这更深露重的,缘何必得今夜回来?”
豆小娘子道:“原本之前我回来过,只听门房说夫人已经家来了,便又去了。
今日晚间净音师太用了最后一次药,我把了脉,再无碍的,我便回来复命了。”
贾敏颔首:“这也就罢了。只往后若无要事,少走夜路罢。”
豆小娘子轻声“嗯”了一声,便自站到贾敏身边,垂眉低头,不再说话。
贾敏便看向那个淄衣小尼姑。
小尼姑向贾敏递上拜帖,双手合十道:“师父命弟子奉上谢礼。”
随后小尼姑转身,伸手揭开小丫鬟手中托盘的盖子。里头是码地整整齐齐的金锭子。
贾敏皱眉道:“诊金都是当即便收取的,事后却断断受不得,小师太请回罢。”
小尼姑拿开一个金锭子,从底下拿出两封信来,双手托着与贾敏道:
“师父有信与老夫人、夫人。老夫人既去了,烦请夫人一并收了,告与老夫人知晓。”
贾敏并不接下,只微微偏头吩咐道:“承运,点二十侍卫,将小师太并这老嬷嬷、丫鬟子一起好好的送回去。”
小尼姑还要再说,贾敏却忽然问:“小师太法号是甚么?改日定去玄墓蟠香寺供香火。”
小尼姑见贾敏肯去寺里头,便也不再强留,只道:“弟子法号妙云。先行拜谢夫人。”
随后妙云小尼姑就带着老嬷嬷和丫鬟子一起离开了。
贾敏向豆小娘子道:“你在玄墓蟠香寺也辛苦了,先去歇上一歇。明日午后再来说话。”
豆小娘子低声唤了一句“师姐”,终究没再说甚么,只去休息了。
第二日午后,贾敏哄了林延午睡后,带着林黛玉在正屋里,考教她的功课,青竹道:“豆小娘子来了。”
贾敏头也不抬道:“进来。”
豆小娘子进来,颇有些局促的模样。
贾敏指了指下首的椅子道:“坐下说话。”
豆小娘子告了谢,方侧着身子坐下了。
贾敏道:“玄墓蟠香寺的净音师太,如何就会一病不起了?”
豆小娘子一惊,便从椅子上滑下来,双腿一软就这么跪了下去。
林黛玉抬头看,贾敏却温声道:“一会再写罢,且先听一桩故事。”
林黛玉“哎”了一声,便挨着贾敏坐下,搂着她的一条胳膊,眼神落到豆小娘子身上。
豆小娘子脸上忽然浮现一丝迷茫,回忆了好一会才道:“元宵那日,净音师太染了风寒头风。
因师太不便与男子接触,便下了帖子与老夫人,请求府上出一个娘子与她治病。老夫人心善,当即应下了,又命我前去与净音师太诊治。
我到了玄墓蟠香寺里头,给师太把了脉后施了针、开了药,便想要回来。只那师太又同我说了些什么……”
豆小娘子轻轻锤了锤头,皱眉道:“不知到底说了甚么,我便恍恍惚惚的留在了那里。”
贾敏微微蹙眉,轻轻的拍了拍林黛玉的手。
林黛玉便松开了手。
贾敏起身走到豆小娘子身边,伸手搭上了她左手的脉,好一会儿,贾敏才放开豆小娘子的手,又问:“之后如何了?”
豆小娘子道:“后来有一位夫人,带着一个姑娘来,叫我与她看诊。”
贾敏心中一动,问:“哪家的夫人?”
豆小娘子回忆了好一阵才道:“并未见过。只通身气度不凡,且容貌又极其俊美,我乍一看,还以为是师姐来了。”
贾敏点了点头,道:“那姑娘是什么病症?”
豆小娘子道:“从脉象上看,是胎中不足之症,平常只吃药丸羹汤调理也就罢了,并不能根治的。
那夫人言道:他们夫妇二人只得这么一个姑娘,疼的跟眼珠子似的。只是生下来便头疼脑热的不断,请了许多郎中、大夫,从吃奶便开始吃药,总是不见好。
家中有老人说这不足之症过继便好了,他们夫人老爷又备了各样的礼,郑重的认了干亲,然而那姑娘还是不见好转,依旧不离汤药的。
又有个云游的赖头和尚,说这姑娘非得出家才得康健。夫人虽然相信,但膝下只得这么一个姑娘,哪里就肯舍了她去。
夫人知道净音师太极其精通先天神数,又听得我去了玄墓蟠香寺,便带了姑娘去那寺里上香求问。
却不想我本事不足,不能医她。净音师太也只说,要那亲自小姑娘出家修行才能好的全了。
夫人本就不舍得,哪里肯依!
思来想去,他们便从外边寻摸了一个和他们姑娘差不多样貌的小丫鬟,认了干女儿。
又给她配了丫鬟同嬷嬷,送到了玄墓蟠香寺出家,做了净音师太的徒弟。便是昨日师姐见到的那个妙云了。”
贾敏颔首,算了算时间,如今妙玉应当尚在家中,这妙云,自然就是代替妙玉出家的那些个孩子中的一个了。
豆小娘子垂下头,黯然道:“我原想着我离了林府,去到山中玄墓蟠香寺里很是不妥。
只是头一个,那里原也有弱者、病者需要照看、诊治;二来又是老夫人派我去的。
再一个,家中还有小师妹和小师弟,他们二人的本事比我更强上几分,只他们两个守着老侯爷和老夫人,也是安然无虞的。哪知……哪知竟出了那样的事情!”
贾敏拍了拍豆小娘子的肩膀,温声道:“你再仔细想一想,给净音师太把脉前后,都见了什么,吃了什么?
你常在外头走,寺庙也见识的多了,那玄墓蟠香寺同别的有甚么不一样?多了甚么、又或者少了甚么?”
豆小娘子仔细回想了一阵后,才缓缓道:“那日元宵,老夫人同老侯爷正准备出门看灯,我同小师妹、小师弟俱都随行。
刚到二门子,玄墓蟠香寺的小尼姑便来给老夫人送了帖子,说是要请娘子去救命。
元宵那日妙云尚未去寺里落发,来的是一个叫秒空的小尼姑,年纪倒和妙云差不多大小。
那时我们三个虽都在侧,但小师弟和小师妹受不得寒,老夫人便指派了我同那妙空去与净音师太看诊。
秒空虽是个小女尼,但脚程倒是很好,竟是从山上一路走来的。
到了姑苏城里也未直接上门来,而是先去车马行赁了矮脚马车,再来咱们府上递的帖子。
我同秒空上了马车,便是寻常的青顶小马车,一路到玄墓蟠香寺山脚下,秒空便同我一路走上山。
因是黄昏后,所以山道上、寺中都没甚么香客行人,便是借住在寺里的,也都下山看灯玩闹去了。
故此我们一路行去很是冷清,除了几个匆匆来去的尼姑们,未见到别的什么人。
山路不算长,爬上去却也不容易,到了禅房后师太便叫上了茶水、点心。
只临出门前,我们都是吃饱的,故此我只喝了一盏茶。虽是粗茶,只水吃着却十分甘甜。
而后我就开始与净音师太把脉、开药、施针,大概一炷香的时间便都办的妥帖了。
收了针后我便收拾药箱子,正准备辞别了师太回来,师太却说有话要同我说。
我见净音师太说话,却听不到声音……而后……而后我便留在那寺里了。
往后几日我记得不太清,但模模糊糊间,每日也只施针、煎药,并无做别的甚么事情。”
贾敏点了点头,还没说话,林黛玉便问:“师叔既记不分明,如何知道妙云落发、夫人上香请诊之事?”
豆小娘子微微偏头想了片刻,道:“有几日我心里是明白的,但只记错了日子。”
贾敏问:“何时彻底清醒的?”
豆小娘子道:“昨日黄昏,清醒了便立刻赶回来了。”
贾敏微微沉吟,又道:“你说之前已经家来过一次,那时心里可明白?”
豆小娘子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只回道:“我虽回来了,但记得却不甚明白。
门房定是与我说话的,我却不知他们说了什么,也不知到底又怎么回去到寺里的。”
贾敏微微颔首,然后说了一个方子,最后道:“复述一次。”
豆小娘子便复述一次,分毫不差。
贾敏道:“现在既明白清楚了,自去按方抓药吃,每日早晚一次。十日后,我与你再把脉。”
豆小娘子心中一惊,失声道:“我竟中了毒!”
随即豆小娘子自己搭上自己的脉搏,好半晌,疑惑的问:“并未中毒呀?难道不是幻术?”
贾敏微微一笑:“幻术?话本子看多了罢?哪里那么多高人会幻术?”
豆小娘子再次把脉,确定道:“并未有中毒的迹象。”
贾敏微微颔首,解释道:“若说这是毒,原也不甚恰当。只会令人偶然失去记忆罢了。”
豆小娘子默了默,只道:“可恶!”
贾敏道:“你只当不知便罢了。左右无甚其他的妨碍。”
豆小娘子低眉沉默,半晌抬起头来,忐忑道:“夫人不怪我?”
贾敏轻轻的拍了拍豆小娘子的肩膀,温声道:“不过听命行事罢了,我怪你做甚么……”
既有了这桩变故,贾敏知道再问不出甚么来,便叹了口气,再次拍了拍豆小娘子的肩膀,只道:
“书上只记载了那毒会令人失去记忆,但持续时日、失去记忆的多少,都是因人而异的。你且去抓药吃了再议罢。”
豆小娘子皱眉问:“师姐,这到底是甚么毒?”
贾敏叹道:“你每日早晚把脉,将脉息详细记载了,待你完全好了,我再与你细说。”
豆小娘子应了下来。
贾敏扬声唤道:“望舒,进来。”
望舒掀开帘子进来,问:“夫人有甚么吩咐?”
贾敏道:“这几日早晚你都去豆小娘子处,问她要记载的脉息,并看着她喝调理的药。”
望舒应道:“是,夫人。从今日晚间便开始吗?”
贾敏道:“是。连续十日,不可间断。”
望舒又应下。
林黛玉扶着贾敏走回桌边,问:“娘亲同玉儿说说罢,那是甚么事物,往后玉儿也可警惕着些。”
贾敏刮了刮林黛玉的鼻子,叹道:“那东西叫双生两忘浅曼陀草,生在南疆迷障中。”
林黛玉念了一遍“双生两忘浅曼陀草”,歪头道:“双生两忘!
果然清醒之后不记得中毒时的光景,中毒之时也不记得原本要做甚么,曼陀罗花致幻!
这名儿是谁取的?竟这样贴合那毒性!是古书记载的吗?
爹爹去过南疆,可有中这样的毒?是爹爹与那毒取得名儿吗?”
贾敏微微摇头:“一来你爹爹并不知那样的毒草。二来那草儿虽生在迷障中,但是汁液、气息只能致幻。
若要令人忘却事宜,却必须得经过人为炮制、点燃了才成。
你爹爹从南疆家来时候虽带了一身伤,却没有中毒得痕迹,倒也是万幸了。
再说那小草的名儿,也是前人留下,记载在古书上的。你爹爹并不知道。”
林黛玉思量半晌,又问:“那双生两忘浅曼陀草是否只生在南疆迷障?”
贾敏答道:“是。”
不过贾敏随即又道:“古书上是那般记载的,娘亲并未亲眼见过。
不过想来若是有一个地方,冬日如春,余下都是炎夏,又有充沛雨水滋润,想来也是能长的。”
林黛玉转头看向窗外,问:“小师叔无事的罢?”
贾敏抚了抚林黛玉的手,安慰道:“自然是无事的。”
林黛玉自是信娘亲本事很大,于是放开了这事,继续坐到桌边做功课。
不过一会儿林黛玉却停了笔,笔杆子点在腮边沉思。
贾敏问:“怎么了?”
林黛玉顺口答道:“玉儿在想小师叔说的那位夫人。”
贾敏微笑:“想他们做甚么?”
林黛玉把笔杆子搁在砚台上,重新坐到贾敏身边,拉起她的胳膊笑道:
“小师叔说那夫人乍一看像娘亲!像娘亲的必定是美人!真想见上一见!”
贾敏笑了笑,伸手捏了捏林黛玉的腮帮子,只道:“甚么美人不美人的!比娘亲美的多了去了!”
而后贾敏又故作可惜道:“只你祖母去了,这三年既不能赴宴,也不能宴客,是见不到那位美人夫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