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希原本计划腊月前就离开京城的,但眼看就要冬至,康熙硬是留着她过了个年。
温僖贵妃已逝,她也没再回过永寿宫,听宜妃随口说,如今永寿宫主殿还空着,偏殿倒是住进去了几个贵人常在。
都是十几岁的小姑娘,正是如花年纪,却被塞进了这一辈子出不去的深宫之中。
“那位张庶妃也去了,还是佟贵妃做主和皇上商量,让人以贵人之礼安葬。”郭贵人说着将酸果子推到乐希手边,温声细语道:“吃这个提提神吧,这岁还得守一会儿呢。”
拿起一颗酸果含进嘴里,酸味儿直冲味蕾,酸得她下意识眯着眼“嘶”了声。
郭贵人掩嘴笑道:“和卓也不爱吃酸的。”
一旁的宜妃神色怀念:“小十一也不爱吃,没想到一晃都过去这么久了。”
十一阿哥去世也有好几年了,如今年纪越大,宜妃心里头就不免会回忆往昔。
边上的九福晋眼尖,不动声色支着几个孩子凑上去,宜妃和郭贵人瞬间被小孩子包围,不过一口茶的功夫,那眼角就泛起了细细皱纹。
上方坐着的康熙三两句话就把皇太后逗得乐呵,博尔济吉特妃挑了个稍远的位置,和石常在凑一块儿吃吃喝喝,时不时小声说着什么。
乐希听着众人笑声,无聊地转头看着窗外烟花。
守完岁后出宫的路上,她碰见了八贝勒一行人,直郡王和八贝勒走在前头,一副兄友弟恭的模样。
胤誐和胤禟这俩“狐朋狗友”落后一段路程,慢腾腾走着还不忘时不时出声刺对方几句。
乐希走到两人背后,倏地伸手拍了拍,喊道:“九哥十哥!”
“哎呦!”胤誐拍着胸口瞪眼,“你快吓死我了!”
胤禟倒是没太大反应,眯着一双丹凤眼对乐希弯了弯嘴角:“前几日刚招了个从番邦来的厨子,一手烤肉堪称绝活,改日有空上九哥府上来尝尝。”
胤誐连呸好几声:“去九哥府上作甚,我府上的厨子做菜更好吃。”
乐希面上笑着应声,脑子里想得却是史上这二人夺嫡失败后的下场。时间越长越明白,他们并不是活在文字记载中的历史人物,而是两个货真价实、和她一块儿长大的哥哥。
乐希揣着心事和两人一道出了宫门,犹豫许久,上马车前还是小声提醒了句:“九哥,万事留余地,给自己留条退路,总归要为宜妃母考虑考虑。”
胤禟愣了愣,好半天才似笑非笑道:“七妹妹自小聪慧,可惜生了女儿身,也幸是个女儿身。”
他说话的语气很随意,眼里却是旁人轻易不能撼动的固执。那把龙椅太过诱人,生在天家不争也是争,就算你想老实龟缩着,也会有人推着动一动。
那个‘推手’在明在暗,或许是底下拥护的人,亦或许是上头稳坐天下的掌权者。
太子自小就是太子,手段和心性不够成熟,总要有人去做那磨刀石。
胤禟又道:“多谢七妹妹好意,我明白的。”
乐希还想说些什么,想想还是放弃了。各花入各眼,她也不能将自己思想强给别人灌输。
几人各自上了自家马车,乐希刚坐上去就听见胤禟隔着马车喊:“妹妹,记得得空来九哥府上玩儿。”
胤誐急哄哄掀开车帘子,怒道:“那是我妹妹,做什么去你府上玩儿!”
两人说着又吵了起来,其实说是胤誐单方面吵,而胤禟在悠闲逗弄他更合适。
乐希嘴角抽了抽,对着一旁悄悄竖着耳朵探听八卦的明月无奈道:“我们先回府上吧。”
明月放下车帘,取了软垫放在主子身后,笑道:“九爷十爷感情真好。”
“九哥拿他寻开心呢。”乐希说着说着连打了好几个哈欠。
往年守岁有贵妃娘在上头顶着,一晚上开小差能睡过去好几回,如今宫中人盯着,倒是不好做出懒散模样。
现如今她坐在马车上,听着马蹄和车轱辘的声音抑扬顿挫,困意也瞬间涌了上来。
入宫前就沐浴焚香过,乐希也实在是困得不行,回府后匆匆洗漱一番后就睡下了。
除夕过后也不见清闲,不仅要去宫中向几尊“大佛”拜年,还得整理宫中妃嫔以及皇子公主送来的礼品清单,然后再照着礼轻重程度拟一份送回去。
除此之外,还得应几个哥哥或是嫂嫂的宴席,多少多去吃两口走个过场。
直到初六容舟拎着糕点上门拜年,乐希才后知后觉自己忘记了什么。
“你让我修订的医书我给忘了,过两日就让人给你送去。”乐希说着放下手中小锄头,用汗巾擦擦手就往里屋走,“先坐吧,外头风大。”
学堂中有的孩子在学医术,有些医书小孩子看着太过晦涩难懂,她虽然不是什么神医,但帮着修订简化一下新手要学的内容还是绰绰有余。
“医书不着急。”容舟跟着她进了客厅,顺势将手中糕点盒子递给最近的丫头,温吞道:“这是大家一块儿做的糕点,想着你前几日会忙,所以才拖到今日送来。”
小丫头机灵地将糕点盒递上去,又顺手揭开盒盖,用干净的筷子在边缘夹起一小块尝了尝。
整套动作行云流水,咽下去后小丫头凑近主子,压低声音道:“主子,板栗酥。”
府上大半人都是从宫里出来的,替主子试吃就如同吃饭喝水一样平常。
乐希很想说自己一个公主没权没势的,也没什么人会害,更何况她自己还懂药理,药多少都能闻出来。
不过大家思维方式不一样,内务府给宫人灌输的观念如此,她也懒得再去为难这些宫人,左右不是什么大事。
见她拿起糕点吃了口,还极其捧场地夸了句,容舟心中不由得轻了轻,微扬着唇角随口扯了个话题:“方才看你在挖那颗桃树,是在松土吗?”
乐希摇摇头,撇撇嘴嫌弃道:“那桃树只开花不结果子,我打算栽去前院,给后院换几颗石榴树。”
都不记得是康熙哪一年,系统给她掉了根桃枝,系统还神神秘秘告诉乐希这桃枝十年才开一次,以为是什么稀奇东西,结果真的只是单纯的开花。
一听她这略带嫌弃的语气,系统狗蛋就哼哼着冒了出来,活像个卖安利的推销员,“那花可香了好吗!比普通桃花的花期长,宿主你居然还嫌弃!”
容舟这时也道:“这桃树再过一两月就该长出花骨朵了,兴许今年就会结果了。”
乐希莞尔道:“今年换换口味,想吃石榴,再说小甜甜还挺喜欢折腾那颗桃树,我打算种在它旁边。”
小甜甜是她养的狗,温僖贵妃去后没多久也因为生病去了,就埋在前院它常去晒太阳的地方,将桃树种在它旁边也算是有个伴。
容舟沉默了好一会儿,忽然道:“前日师弟喝多了酒,将院里石桌认作学生,捧着笔墨教了一夜石桌功课。”
乐希愣了愣,反应过来后捧着肚子笑道:“小道士,有没有人说过你转移话题的能力很差?”
被一个比自己小的小姑娘叫小道士,容舟颇有些无奈地点点头:“是我嘴笨,希姑娘莫怪。”
乐希觉得这人也太好欺负了些,话题一转又问:“那你师弟清醒后什么反应?”
容舟道:“师弟醒后第一件事就是要将石桌搬走。”
乐希大笑着打趣:“石桌若能开口说话,怕是六月飞雪也不过如此了。”
容舟眼中也带了淡淡的笑意:“石桌如今还在院里,师弟没搬动,折腾时还不慎伤了手。”
乐希觉得他这个当师兄的也蔫坏蔫坏的,就面上看着正正经经。
两人闲聊了一会儿,容舟是掐着时间离开府邸的,学堂中还有不少事,是故乐希也没留他。
离京计划硬是拖到二月回春前才实施,临走前乐希将宫里宫外熟悉的人拜访了个遍,九公主得知她要离京,这一去也不知道何时能回,抱着她哭得稀里哗啦。
康熙反而不知怎么看得开了,只让她得空了回来看看,又给她指了几个身手极好的暗卫,还塞了块象征身份的令牌给她,若有处理不了的事就持令牌上官府找人帮忙。
到最后最不能接受这事的,居然是她那笨蛋十哥。
妹子有家不回,偏偏要往外面跑,这一跑说不定还是个三五年,胤誐有点接受不了。
又想着额涅当初病重时妹妹在永寿宫同他说的那些话,胤誐开始在心中默默反思,妹妹是不是见不得他跟着八哥,所以要跑得远远的。
但他现在已经站在火坑旁边了,跳不跳早就由不得他一人决定,大不了……大不了他少帮着八哥做些事好了!
胤誐私底下再三保证,但乐希决心已定,兄妹二人说过几次后还是不欢而散了。
离京前一天,安排好府中和学堂事宜后,乐希进宫拜别康熙这个生父,出宫后直接转去了四贝勒府上。
她在商城用积分换了一小盒青霉素,将药交给了四福晋,只说药是一位神医交给她的,关键时候或许能用上,只是再三叮嘱不到万不得已不可擅自使用。
四福晋虽然云里雾里,但两人这些年的感情在,她也没多问,拍着胸脯保证会收好这药,绝不让旁人知晓。
乐希见状才宽下心来,系统告诉她弘晖就是这两年因病去世,虽然不知道具体是什么病,但青霉素是抗菌药,万一正好能用上呢?
更何况系统也说了弘晖不会有对青霉素过敏的症状,若真到生死时刻了,这药也算是一线生机。
和四福晋道别后,乐希也没急着离开四贝勒府,让人知会一声后又去了前院。
十三阿哥这会儿也在府上,和四哥商量着太子吩咐下来的差事。
乐希进去书房后,两人就立马收了有关太子的讨论,起身同她打招呼。
乐希进去也不绕圈子,直接开口道:“我有事同四哥说。”
四贝勒立马明白过来,对着苏培盛使了个眼色,眨眼间书房内侍候的人就退了出去,连书房外的人都退出了外间。
众人退去后,乐希也不管十三阿哥在旁边,扑通一声就跪了下去,埋头道:“纯安此行不知何年归,日后四哥若是得偿所愿,还望四哥看在纯安昔日情分上,许十哥一条生路。”
纯安是康熙给她册的封号,安字却是温僖贵妃留给她的,这是她私底下第一次用“纯安”二字自称。
十三阿哥和四贝勒被她吓得不轻,连忙将人扶了起来,四贝勒脸色隐隐有些不好看,倒是十三阿哥先声道:“七姐姐这是什么话!”
乐希站直,对着四贝勒那张黑脸认认真真道:“阿灵阿与我额涅素来有旧怨,十哥资质愚钝,钮祜禄一族不会在他身上浪费精力。”
四贝勒有些生气,但瞧着面前这个也算是自己看着长大的异母妹妹,生出来的气又不知道向何处发作。
他同生母德妃关系一般,连带着和亲妹妹关系也平淡,尤其是养在太后膝下的五妹妹,大家都客客气气,能少说一句话就少说一句话。
可对这个温僖贵妃所处的七妹妹,四贝勒心里是有几分感情的,说这几分感情里还夹杂着一些对温僖贵妃的感激。当年未在宫中时,这位温僖贵妃对他和福晋多有照拂。
他知道这个七妹妹聪慧,看得透彻,但没想到会透彻到这种地步,大家现在只敢偷偷想一想的事情,她居然直接摊开来讲。
四贝勒自己都不敢保证自己能登上那个位置,这个七妹妹却是直接向他来求免死金牌了。
思绪在脑海中滚来滚去,四贝勒阴沉着神色,严声道:“这些话你还同谁说过?”
乐希老实道:“只有四哥和十三弟听过。”
“日后不许再提!”四贝勒背着手,一副教导主任对待熊孩子的模样:“这些话若是让汗阿玛和太子听见,你以为你能讨得好去?若再被有心人拿去做文章,汗阿玛岂能轻易饶了你去!”
在朝堂上待久了,乐希看着这个四哥都有些怵了,不过想着他小时候偷偷哭的长岭县,升起的心虚又散了些。
“四哥安心,这些话我定不会同其他人讲。”
她这么一保证,四贝勒更不能安心了,又张嘴忍不住唠叨。
不温不火地训斥完一通后,四贝勒端起茶水饮了一口,好半天才低声道:“我答应你,十弟只要不做过于之事,我会保他平安无事。”
“谢谢四哥!”得到未来雍正帝的一个承诺,乐希这下心直接宽了一半,十阿哥脑子不支持做太大的事,阿灵阿也不是向着他,再加上宋嬷嬷这个内援,想来就算有心也不会做得太过火。
她也不求让胤誐去抱未来雍正的大腿,只要能保住小命,平安顺遂过了这一生就行。
四贝勒见她喜笑颜开,不由得叹了口气道:“十弟无论如何……都与七妹妹和温僖妃母无关。”
乐希点点头:“我会让人劝着十哥的。”
康熙身为皇帝,在上头看着不可能对底下事情一无所知,夺嫡是必然结局,她一个局外人阻止不了。
四贝勒脸色缓和了些,又问:“明日走?事情可都安排好了?”
乐希说:“我打算带上明月,明心相看了一户人家,日后就和明柳就在京中了,学堂还要劳烦四哥帮忙照看一下。”
四贝勒又皱皱眉:“只带一个丫头?”
乐希摆摆手无所谓道:“路途遥远,明月无牵无挂愿意陪着我折腾已经是幸事了。”
出京是她自己的打算,也没打算让别人替她买单,明心有自己的家人,明柳适合留在学堂,明月无父无母,也习惯了跟在她身边,说什么都要跟着她一道。
四贝勒放下茶杯,若有所思道:“我怎么听说,那个瓜尔佳家的小子要和你一道?”
他的‘听说’就是谦辞,胤禛的性子,能拿出来说必然是把人查了个底朝天。
乐希咳了声,还是替小伙伴证明一下:“他不是瓜尔佳家的人。 ”
年幼容舟的爹犯糊涂,纵着小妾欺压正室,皇太后念他年幼失恃其父不慈,便准了容舟与瓜尔佳一族断了个干净。
四贝勒瞥了她一眼:“你倒是护着他,他与你非亲非故,莫不是另有所图。”
乐希摸摸鼻尖:“并非非亲非故,我和他是挚友。”
四贝勒将多余的话压下去,只淡淡道:“你一向有主意,自己莫要吃亏了就是。”
乐希学着小太监打了个像模像样的千,一板一眼道:“知道了四哥!”
四贝勒哭笑不得:“我不是在训你。”
十三阿哥哈哈笑道:“四哥板着个脸,可不就是在训人,我这见了都惧。”
这一番打趣下来,书房气氛缓和了不少,乐希婉拒了四贝勒的留膳,但怕这个四哥多想,又连吃带揣了些瓜果点心。
明天要走,乐希回去拾掇一番后就早早睡下了,翌日天还将亮就起身换上便装,和明月带着行李一起上了马车。
她特意起了个大早,京中四处都还静悄悄,街道上只有零散几个贩夫走卒走动,马车马匹是特意买的,从外看普通到不能再普通,里头却是大有乾坤。
康熙指给她的几个暗卫坐着马车跟在身后,这些人都是刀尖里滚出来的,为了掩盖身上煞气又乔装了一番。
明月将干粮塞进暗格,学着自家主子掀开帘子伸头看了眼外面,小心翼翼道:“主子,您真的就这么走了吗?十爷知晓了怕是要生气了。”
乐希缩回马车,抬手打了个哈欠:“又不是什么生死离别的事,还要人千里相送不成。”
她不太喜欢离别时的气氛,人这一生所走的每一条路都是奔赴不同的离别,她更喜欢安安静静地走。
京城很大,但从坐上马车到出京城似乎又不过瞬息,乐希拿着康熙让人弄的路引,十分爽快地就出了城。
马车慢下来,容舟的声音轻轻透过布帘传进来:“希姑娘,去哪儿?”
乐希掀开布帘钻了出去,在驱马的位置挑了块地方坐下,看着四周一晃而过的风景兴奋道:“我长这么大也没去过多少地方,不如你来定吧!”
容舟和师弟在外游历过几年,对这些自然是比她知道的更多。
容舟沉思道:“去长安,如何?”
乐希拍板定下:“那就去长安!”
她见过经历历史洪流后的长安,风霜后只留下一抹历史气息,生机勃勃的长安她还从未得见。
容舟偏头看了她一眼,初升旭日照得他清冷眉眼柔和了不少:“希姑娘,马车颠簸,坐稳了。”
乐希笑着应他:“我又不是三岁稚童。”
容舟也抿唇笑笑,将注意力专心放在了驾车上。
看着太阳一点点露出全貌,乐希懒洋洋地眯了眯眼,嘴里哼着不知名的小调。
此去山高水远,不过,好在她现在不是孤身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