妇人收了钱,爽快地将官府盖过章的卖身契给了道士,许是临了生了几分愧疚,转身后回头瞧了两个孩子好几眼,最终还是心一横,揣着银子离开了这里。
两个孩子也知晓自己被卖了,老老实实地立在原地,埋着脑袋,弱弱地缩写脖子。
那作道士打扮的也不是旁人,正是乐希的‘老熟人’容舟。
明月已经迈开脚了,见状又收了回来,问道:“主子,这奴才还下去吗?”
乐希托腮沉思道:“去请他们上来吧,明心,让店小二去添几道菜,再熬些清淡的粥来。”
楼下容舟将两张皱巴的纸抚平,叠得整整齐齐放进暗袖中,一番考量后正要开口带两个孩子离开就被明月给叫住了。
“容……”明月看着这张脸实在唤不出‘道长’二字,面不改色地改了口:“容公子,我家主子请您上去坐坐,。”
容舟愣了愣,下意识迎着刺目的阳光抬头向上看了眼,有人自酒楼上探出头,五官隐在阴影中看不真切。
他想了想说:“在下带着两个孩童,恐会冒犯了你家姑娘。”
明月笑道:“容公子不必多虑,我家主子也请了这两位小客人。”
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容舟自然也不好在推辞,便领着两个孩子跟着明月进了酒楼。
说起那两个小孩子约莫九岁,说是穿得朴素都算是好话了,身上衣裳都足以用破烂来形容,脚下鞋子补了又补,裤腿短到遮不住脚踝,露在外面的脚叫冷风吹得发红。
几人上来时桌上已经上好了菜,两个孩子头一回上这种地方,拘束的手脚都不敢乱动,生怕撞着旁人。
乐希在容舟说话前先开了口,指着空位直言道:“都快过来坐,不然这菜一会儿就凉了。”
明月明心习惯了她的行事,左右是在宫外也就跟着坐下了。人都到了,再拘礼也不太合适,于是容舟拱手一礼后也爽快地坐下了,唯独两个孩子有些迟疑,立在边上面面相觑。
容舟也没催促,只温声道:“过来坐下吧,也不必把自己当成下人。”
两个孩子中稍高些的那个鼓起勇气抬头,怯怯地看了眼容舟,又瞧了瞧桌子对面那位好看的大姐姐,小声道:“我和三妹这样……会脏了这桌上饭菜。”
乐希将筷桶推过去,说:“什么脏不脏的,又不拿手抓着吃。”
这俩孩子就是穿得不体面,可手上脸上都是洗得干干净净,哪里谈得上什么弄脏不弄脏的。
小孩子想得不如大人多,三言两语下去尽管有些犹豫,但还是听话地坐下了。
明心在乐希的示意下给两个孩子盛了小半碗粥,递过去时又解释了句:“这是我家主子特意点的鱼片粥,桌上这些菜油水重,得先用温粥垫垫胃。”
她话说得中规中矩,实际上换谁来都看得出这两个孩子平日没吃过什么好的,脸上都瘦脱了相,平日里没吃过大鱼大肉,突然吃这些肯定会肠胃不适。
明心在宫里待久了,也是怕两个孩子曲解,所以下意识解释这么句。
实际上对两个孩子而言能吃上这么稠的白粥,已经是可遇不可求了,更别说里头还加了鱼肉,两人捧着碗咽了好几次口水,见乐希和容舟先后动筷子才慢吞吞吃起来。
乐希尝了尝清炖排骨,排骨肉炖得软烂,不费力气就脱骨了,汤里不知道加了什么料,这排骨吃着一点儿也不油腻,反而带着一点清香味儿。
在四贝勒府上跑这么一遭早就饿了,半碗饭菜下肚,她才放慢了进食速度,好奇地看向左手边的人,问着:“你方才给了那人多少银子?”
容舟吃得很慢,也只挑面前的素菜吃,闻言便放下筷子应道:“三两。”
这两个孩子年纪不大,一般来讲两个孩子卖一两银子都是说得通的,这三两算是不少了。
乐希想想又问:“她就这么走了吗?”
她出宫后就特意去了解了一下,这卖身契也不是随随便便立个字据就行的,双方还得去官府登记,到最后还免不了要交税。
容舟摸出两张纸,说道:“这纸上画了押,在下本意也不是买两人为奴,只是家中缺两个打杂的。”
这不过官府明面签卖身契,就等于两个孩子依旧是良籍,如今双方只是关系雇佣,也不用特意去官府报备。
“你如今是到京中住下了?那你手上银钱还够吃住吗?”乐希问完又觉得不合适,忙放下筷子不好意思道:“我就是随便问问,毕竟这在京中落脚免不了花钱。”
她不是个说话爱绕弯的人,只是上辈子吃过这方面的亏,高中时有个室友家中变故花了不少钱,她有一回见对方吃了两周的泡面,便直接将自己的饭卡给了那个室友,又借给了她两百块钱。
乐希当时也没想太多,只是落在那人眼中就成了她在施舍,到后面还了她钱,只是愈发疏远了,她也是上了大学后才从另一个高中同学口中得知那人背地里说她虚伪。
这说话行事她爸妈也从未教过,后来慢慢知晓时已经改不过来了,只是每次说话前都会下意识留个心眼。
容舟嘴边噙着淡淡的笑:“姑娘不必担忧,在下这些年在外游历,手中也攒了些银钱。”
他心中完全没有乐希想的那些想法,只觉得这么多年过去了,那颗小星星还是小星星,明亮耀眼,未曾变过。
边上明心忽然噫了声,想也不想道:“那道长你们道观是怎么倒闭的?”
“咳!”乐希清清嗓子,拿起筷子转移视线:“吃菜吃菜,这么多菜不吃浪费了。”
明心拍了拍嘴,歉意道:“道长莫怪,我这人说话不过脑子。”
“无妨。”说着容舟又坦然道:“在下不是没有气量之人,于我只需寻常相待便是,上回姑娘出手相助还未曾正式谢过,更何况如今又白吃了这好些饭菜。”
乐希玩笑道:“什么谢不谢的,我欠你两个石狮子,正好这饭菜抵了。”
容舟淡然一笑,只将道观中事简单讲解了一遍,他所在的道观并不是什么有名的大道观,不仅离京城远,还修健在山顶上,那里没什么香客去,只是有些穷苦人家会将自己养不起的孩子偷偷扔到道观外。
道观中人大半都是他师父捡回来的,到了年纪就会赠些干粮遣下山,游历也好,还俗也罢,若实在过不下去了随时都可回观中。
也有好些个出去后赚了银钱想要报恩的,但他师父一律不收,只说自己种菜就能自给自足。
“师父说,他救人不求报恩,若心中实在过不去,每月上山替他砍一捆柴,或是端半碗米,还够三年就行。多的,他说什么也不肯再要了,师父如今上了年岁,只想关上门潜心修行。”
乐希听完沉默了几秒,而后认真道:“道长乃是上善之人。”
她自认不是什么善人,也做不到事事向善,但这世间行善事的人,于她而言都是值得尊重的。
就像圣母圣父之称,在乐希心中从来都不是什么贬义词,只有那些慷他人之慨的人,才不值得被歌颂。
饭桌气氛忽然有些正经,两个孩子用眼神偷瞄两眼,跟着小心翼翼地放下了手中碗筷。
乐希将菜往两人面前推了推,笑笑说:“怎么吃这么点?你们如今正是长身体的年纪,多吃些才能长高。”
她笑起来有对梨涡,也不会特意为了含蓄好看去抿唇,总之在旁人眼中就是人畜无害,很容易生出好感。
小孩子的警惕性维持不了多久,那位姐姐偷瞄了她好几眼,老老实实道:“在家时娘说我们不能吃太多,别人放下碗筷就不能再吃了。”
乐希说:“这不是在家,想吃多少就吃多少,不过不能吃撑着,肚子会疼的。”
两个小姑娘点点头,又瞧瞧将她们买下来的容舟,确认两人不会生气后,又开始端着碗进食。
这个年纪正是长身体的时候,看两个小姑娘吃饭吃得津津有味,乐希都有些馋了。
容舟就坐在边上瞧着,没过一会儿又从袖子摸出一个小物件递给她:“这是用桃木雕的,不会压坏。”
他递过来的是一个木雕小鸭子,只有扳指大小,刀刻过的地方很光滑,一看就是细心打磨过的。
这小鸭子画风太熟悉了,乐希惊喜地接过放到手中把玩,“这个也是你做的吗?”
容舟清冷的嗓音中带着些许柔和:“做工有些粗糙,还望姑娘莫要嫌弃。”
乐希取下腰间的钱袋子,将小纸鸭和木雕鸭对比瞧了瞧,点头认可:“挺可爱的。”
容舟只道:“姑娘不嫌弃就好。”
乐希将木雕鸭放进钱袋中收好,无奈道:“也别姑娘姑娘的叫了,你我也算是朋友了,听着怪别扭的,如今在京中也不用讲那些个繁文缛节,唤我乐希就好。”
原身叫乌希哈,但她说‘乐希’这个名字明月明心二人也没过多反应,只当是她如今不在宫中行事谨慎些,所以编了个假名。
容舟看着她薄唇抿了又抿,干巴巴地唤了声:“希姑娘。”
这属实有些为难他了,直呼女子名字不妥,可总叫姑娘也确实显得生分,只得折中各取一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