纸鸢牵引绳被剪断,紧绷的线条骤然松懈,惯性地轻弹了一下。

  顽皮的春风上前凑热闹,稍稍用力一吹,就将摇摇欲坠的纸鸢吹落枝头,顺着风向猛扎向砖墙另一侧。

  先前准备爬树的小太监哪能错过表现机会,连忙弯腰低着头道:“公主,奴才这就去给您捡回来!”

  乐希记得这小太监叫小圆子,似乎和胤礻我身边的小喜子一道从内务府分过来的,平日里倒也机灵。

  有出头的心,却又懂进退分寸,可以试着重点培养一下。

  毕竟她到现在都没有心腹呢,怎么着也得发展发展,以后办事也方便。

  “过去看看。”

  乐希说着将握轮递给明月,边走边将翻起的袖子抚平。

  明月领着其余宫人笑着跟上,“这些纸鸢娘娘库房有不少呢,大大小小各式各样,都是娘娘在宫中闲着无事的时候做的。”

  乐希惊叹:“都是额涅自己画的吗?”

  明月一副与有荣焉的语气:“是啊,娘娘原在家时跟着恭人学的,娘娘的青出于蓝而胜于蓝,极擅长笔墨丹青,不过入宫之后娘娘就很少作画了。”

  乐希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这明月口中的恭人,就是原身的外祖母舒舒觉罗氏,不过这位舒舒觉罗氏并不是遏必隆正妻,只是因为两个女儿一个当了皇后一个当了贵妃才得了诰命,顶头有正室压着,诰命也仅仅是四品恭人。

  按照规矩舒舒觉罗氏担不起一声夫人,所以多是称她为恭人。

  说话间乐希不紧不慢地穿过月亮门,在一侧小竹林边上看见望眼欲穿的小圆子。

  落下来的纸鸢不偏不倚,正好挂在了小竹林一颗竹子的竹梢上。

  附近没有趁手的工具,这竹子光秃秃还不好往上爬,小圆子愁眉苦脸,他年纪小遇事也少,心中有些拿不定主意,正犹豫着要不要动手直接将纸鸢摇下来。

  明月倒是毫不犹豫道:“摇摇看能不能下来,摇不下来便叫人砍了挂着纸鸢的那颗竹子,让负责打击花园的再种便是。”

  对于宫中这些有背景有实力的主子来说,价值千金的名贵花都能说薅就薅,更别说这竹子又不是什么稀罕物。

  说是小竹林,其实就是一隅之地的十来颗金镶玉,整片儿掘了都行。

  不至于不至于,拿根杆子戳一下就好了。

  小圆子得了令,撸起袖子摩拳擦掌,见状明月连忙伸手将乐希往身后带了带,“公主还请走远些,小心竹叶落下来刮伤了眼睛。”

  这竹子还挺好看的,竹竿金黄色中透着绿,还真是应了名字——金镶玉。

  这若是连根拔了,还挺可惜的。

  竹叶被摇得‘簌簌’响,乐希下意识屏住呼吸目不转睛地仰视着枝头纸鸢,她不作声,跟着的宫人自然也是安安静静。

  忽然,一声不耐烦地‘啧’声裹挟着‘簌簌’声传来,虽然声音不大,但仅仅一墙之隔,在场几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七阿哥,不然您还是快些走,若是晚些回去了作业没完成,上头小主若是问询起来,可是要责难奴才了。”说话的是个嬷嬷,用词恭恭敬敬,语调可就不那么恭敬了,‘小主’二字都是拐着弯儿叫的。

  七阿哥,乐希有点印象,宋嬷嬷说过这七阿哥天生腿上有疾,所以这些年一直不得康熙喜爱,连带着生母也被冷落。

  生母出身不高,至今又无正式封号,一直都是以庶妃为称,只是享用着贵人份例,压不住宫中奴才,也难怪一个奴才私底下说话也敢这般阴阳怪气。

  话题的另一位主人七阿哥并未吱声,显然已经习惯了奴才这幅做派。

  他生母不显,又不像八哥和十二弟,分别由惠妃以及苏嘛喇姑抚养,内务府分过来的奴才都是各宫挑剩下的,要么是木讷寡言,要么就是身边嬷嬷这般心比天高,最后不情不愿被分到他身边,这种拐着弯讥讽的话他听过不少。

  见他默不作声,嬷嬷嘴上又开始念叨着什么时辰不早,功课未做完,脚下速度也越来越快,丝毫不顾七阿哥跟不跟得上。

  乐希极小声地问明月:“七哥不生气吗?”

  明月委婉回道:“戴佳庶妃性子并不要强,这种事都是能忍让便忍让。”

  小鬼难缠,这话用到宫中同样合适,若是不受宠,宫中有些奴才能从各方面穿小鞋,甚至克扣东西。

  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宫中不受宠的妃嫔大多都是忍下来,更别说戴佳庶妃生了位天残皇子,这些年生怕康熙想起来触怒,自然是不敢为了奴才闹到台上去。

  那嬷嬷边走边念叨,见身后孩童没甚反应,渐渐胆子也大了起来,忽然顺口便说了句:“七阿哥您脚这毛病,还不如让人做副拐来,撑着还能走得快些。”

  说完她自己也是一惊,下意识定住捂了捂嘴,嬷嬷讪讪地回过头,对一直闷着头走路的七阿哥胤祐说道:“七阿哥您大人有大量,可莫要怪奴才这实话说得难听。”

  七阿哥如今也才八岁,但身材有些瘦弱,单看个头比五岁多的胤礻我高不了多少,他走路并不快,也没有因为嬷嬷的几番话语停下,只低垂着眉眼,看起来有几分阴沉。

  见他还是那副两耳不闻窗外事的模样,嬷嬷虚惊一场,忍不住翻了翻白眼小声“嘁”了声。

  她也不管了,自顾自地回过头继续走。

  倏地,随着头顶阵阵‘簌簌’声后,一声惊呼破空而来,嬷嬷下意识抬头去看,却只看见一只带着半截丝线的彩色鸟雀图样纸鸢在空中快速摇晃,最后越过墙落在了自己脚下。

  嬷嬷走得急,等反应过来时脚已经收不住了,直接顺着动作踩了上去。

  “咔嚓!”

  支撑纸鸢的骨架从粘接处松动脱落,瞬间喜鹊样式的纸鸢便散了架。

  嬷嬷慌慌张张地抬起脚往后退,抬眼却看见一位身着十分精致的女娃娃立在月亮门前,面无表情地看着她,逐字逐句道:“你踩到本公主的纸鸢了。”

  宫中奴才虽然没见过所有主子,但他们能从衣服材质、绣样以及首饰大体分辨出贵人的身份等级。

  面前女童虽然衣裳绣纹十分简朴,但发间却簪着一枚金嵌东珠珊瑚短钗,足以证明身份不低。

  这宫中妃嫔有位份之差,皇子公主之间自然也是有区别的。

  嬷嬷扑通一声跪了下来,磕头连声告饶:“是奴才有眼无珠!奴才罪该万死!”

  乐希避开她磕头的动作走上前,旁边小圆子机灵地上前捡起了纸鸢捧在手上。

  纸鸢已经散架了,喜鹊翅膀软趴趴的耸拉着,一个灰朴朴的脚印从尾巴印到翅膀。

  看着趴伏着身子不停颤栗的嬷嬷,乐希垂在身侧的小手借着衣袖遮掩,对着大腿掐了一把。

  脑海中快速将能想到的伤心事都想了一遍,没过半分钟就“哇”地哭出了声。

  明月顿时着急了,都顾不上给七阿哥行礼,连忙凑上前哄。自家小主子一向不爱哭,这会儿突然哭起来,想来是难过至极了。

  “公主莫要伤心,这奴才胆大包天,这便回去让娘娘做主!”明月手忙脚乱,转头对那嬷嬷呵斥:“你这奴才好生放肆!不仅私下对主子不敬,还故意踩坏公主的纸鸢!莫不是一把年纪活腻味了!”

  嬷嬷以头抢地,哭喊道:“奴才不是故意的,公主饶命!公主饶命啊!奴才就是有一百个胆子,也不敢对主子不敬啊!”

  明月眉眼一拉,将贵妃跟前宋嬷嬷训斥宫人的表情学了十成十,“我亲眼看见你踩公主纸鸢,还有你方才那些话我听得一清二楚,莫不是当我聋了瞎了不成!”

  嬷嬷连滚带爬地凑到胤祐脚边,鼻涕眼泪糊了一脸,“七阿哥!主子爷!您救救奴才吧!奴才之前都是无心之言啊!”

  乐希正撩着眼皮偷瞄呢,看见嬷嬷这狼狈又有些恶心的模样,连忙移开视线。

  她本身就不是什么太感性的人,对这种欺软怕硬的人更是提不起同情心,不论如何身份,对一个天生有残疾的小孩子落井下石甚至恶语相向,这种丢了本质的人,本身就不令人可怜。

  一直沉默不说话的胤祐忽然往旁边挪了挪,声音漠然毫无起伏:“我一个跛脚之人,当不得你一声主子,既然你惹恼了七妹妹,这罚便受着吧。”

  今日家宴上他也在,看见乐希坐在钮祜禄贵妃身侧,自然也就知晓了她就是十弟口中的宝贝妹妹。

  乐希不停抹眼泪,“我的、纸鸢,呜呜呜呜呜呜……”

  你*的,掐太狠了好疼啊呜呜呜呜!

  她本来就是随便哭哭,但是一想到自己莫名其妙来了清朝,一个成年人整天不仅要装小孩子,还要小心谨慎着不被别人察觉出怪异。

  没有手机和网络就算了,这具身体还不好不能过度运动,再想想刚来时,她三天两头就发烧,嗓子疼浑身难受,到现在了还动不动咳嗽,整天喝药就罢了,吃食上还得忌口……

  越想越难过,乐希这回是真心实意地哭嚎了,吸了几口冷风进嗓子眼,顿时又开始咳嗽起来。

  旁边明月手足无措,想给小主子喝点水润润,又怕哭声不止呛着了。

  “哎呦!这是怎么了?”忽而耳畔一道女声插进来,一口满语听着有些蹩脚。

  见到来者后,明月及一众宫人纷纷行礼:“奴才见过娘娘,娘娘万福。”

  七阿哥胤祐也跟着行了晚辈礼。

  来者正是宫中两位未行册封典礼的妃其中一位——博尔济吉特氏。

  也被称为咸福宫妃,虽无妃位册封礼,却享有妃位实权,和庶妃本质上差距甚大,再加上本身乃是科尔沁达尔汗亲王之女,宫中奴才自然是得称她一声“娘娘”。

  博尔济吉特妃摆摆手:“免礼吧,小公主这是怎么了?哭得这么伤心。”

  明月将事情简略说了一遍,跪在地上的嬷嬷顿时面如死灰。

  “这奴才以下犯上,不如遣回内务府,让内务府处理,顺便反省反省,他们这都送的什么歪瓜裂枣。”博尔济吉特妃说着呸了声,英气的脸上满是嫌弃。

  她自小长在草原,要不是后面慧妃病重早逝,宫中又需要一位蒙妃,她也不会千里迢迢来京城。

  背靠蒙古和两位太后,康熙对她也并不严苛,所以在宫中许久还是一副随心所欲的洒脱性子。

  见乐希依旧抽噎不止,博尔济吉特妃猛拍脑袋,懊恼道:“哎呀!坏了,我这也不会哄小孩子。”

  “容舟,”博尔济吉特妃对身侧的小男孩眨眨眼,“不然你试试?都是小孩子。”

  皇太后这几日身子不大爽利,同康熙打了招呼后,就将容舟连带着两位嬷嬷一起扔进了咸福宫。

  毕竟按照辈分来算,这容舟和她这支也沾亲。再者,容舟身份不上不下有些尴尬,康熙自己也没想好该如何处置,自然也不会过多插手。

  容舟应声走上前,薄唇微抿并未多言,只淡定从衣袖中抽出一张纸,然后手指翻动间,一只栩栩如生的纸折鸭子便跃然掌心之上。

  眼泪浸湿了睫毛,将视线染得朦朦胧胧,乐希下意识眨眨眼,一双骨节分明的手伸到了眼前。

  皮肤很白,但手掌心能看到细微茧子,想来并不是娇生惯养那一类。

  掌心微屈,上方放着一只纸鸭子,正大长着嘴。

  乐希顺着手看上去,那张五官精致的脸离不过半步之遥,对方带着点蓝色的眼睛清晰映出她揉到发红的双眼。

  被这张脸的主人专心致志注视着,瞬间哭不出来了。

  容舟托着幼稚的小纸鸭,说话却是十分正经有礼,表情认真:“公主知晓鸭子是怎么叫的吗?”

  乐希知道,但是原身不知道,所以她摇了摇头,睫毛上要落不落的泪水被摇晃着滴落。

  容舟眉毛都没动一下,表情正经地像是在背唐诗宋词,语调毫无起伏:“嘎——”

  说话间,掌心小纸鸭也随着动作配合着动了动嘴。

  “噗!”

  乐希忽然想起了唐老鸭,还是高冷正经版的。

  小圆子得了令,撸起袖子摩拳擦掌,见状明月连忙伸手将乐希往身后带了带,“公主还请走远些,小心竹叶落下来刮伤了眼睛。”

  倏地,随着头顶阵阵‘簌簌’声后,一声惊呼破空而来,嬷嬷下意识抬头去看,却只看见一只带着半截丝线的彩色鸟雀图样纸鸢在空中快速摇晃,最后越过墙落在了自己脚下。

  掌心微屈,上方放着一只纸鸭子,正大长着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