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耽美小说>[综] 数风流【完结】>第64章、袁术称帝

  “韩遂原名韩约,中平年间被羌胡首领北宫伯玉挟持叛乱,与同乡边章共同专任军政。韩遂假托诛宦官之名入寇三辅,与皇甫嵩、董卓战,胜;与张温、董卓战,再胜。杀北宫伯玉、边章等人,拥兵十余万,与马腾等连和。其后为皇甫嵩、董卓所拒,败多胜少。

  “初平三年,韩遂、马腾等降,率众诣长安。以韩遂为镇西将军,遣还凉州;马腾为征西将军,屯军郿县。”

  “兴平元年,马腾攻李傕,韩遂与腾合兵,败,被斩首万余级。韩遂、马腾引兵回凉州,樊稠追击,韩遂使人约稠相见,与其骈马交臂相加,笑语良久。李傕遂与樊稠相猜疑。四月,贬马腾为安狄将军,韩遂为安羌将军。遂、腾结为异姓兄弟,甚亲。”

  “去年,马腾攻韩遂,遂走,合众还攻腾,杀腾妻、子,连续交战数次,没有和解。于是下陇入关中,更相仇敌。”

  先时西北部战事频繁,关中又有李傕、郭汜等人作乱,即使是以消息灵通著称的南阳也搞不清西北部具体发生了什么事。此刻听熟知内情的钟繇将事情简要介绍了一下,堂中人相互交换眼神,小声议论,共同的感受就一个字——乱。

  一会儿分离,一会儿连和;一会儿叛乱,一会儿投降;一会儿结为兄弟,亲亲热热,一会儿结成仇雠,杀其家人;变诈万端,反复无常,听上去就是一团乱麻,让人无从下手。

  王琅知道这还不算什么,建安年间上演的剧情才叫一个匪夷所思,鬼神难料,最后弄得中原人都对此麻木了,拖到建安二十年韩遂病死才把这一祸患彻底解决。

  在主位上听了一阵,王琅把目光移向贾诩:“贾公以为呢?”

  堂中安静下来。

  王琅征辟三辅人,接纳西凉人,都是天下之主的心胸气度,在南阳就跟随王琅的旧人对此虽然能够理解,但存在偏见也是不可避免的。尤其是颍川人,当年董卓遣部将李傕、郭汜张济等人出关东虏掠,在颍川杀虏无遗,双方就此对立。

  听王琅不称贾诩的表字文和,而用了贾公的尊称,众人不由多心,甚至暗暗揣测他如董昭一般,私下里与王琅有过密谋建策,取得王琅的信任,一时间都有些讳莫如深。

  贾诩上次单独面见王琅的时候还是“文和先生”,这也是第一次听到被称为“贾公”。他熟谙人心好恶,洞悉人性弱点,见堂中霎时一静,鸦雀无声,便知道这些人怀疑自己进献了一些不能告诉外人的奇策,成了陈平那样的君王腹心之臣,因此不敢随意开口,害怕无意间触碰禁忌,惹祸上身。

  不过他是王琅核心决策层中唯一一名西凉人,不像汝颍人、荆州人那样可以抱团,又不是最早追随王琅的旧臣,被视为纯臣有利于保全自己,于是道:“西方将帅以十数,莫能相一,唯韩遂马腾最强。然此二者皆一方之霸,无称雄天下之意。”

  王琅微微点头,天下诸侯虽多,真正一心致力于统一的也就是曹操、袁绍两人。

  东吴方面的进取派以周瑜为首,他是坚定支持孙权二分天下,甚至进一步统一天下的,但孙权对他的主张其实不以为然,孙权更倾向于鲁肃提出的三分鼎足之策,其后东吴也是照此实施。

  西蜀方面的丞相诸葛亮一共组织了五次北伐,并在名作《出师表》中表达了“兴复汉室,还于旧都”的志向,但从实际效果来看,与其说他是试图以区区益州之力,北伐占据凉州、雍州、司隶、并州、冀州、兖州、豫州、幽州、青州、徐州十州之地的曹魏,倒不如说他是以外部战争缓解内部矛盾,通过北伐之举凝聚人心,稳固蜀汉。

  其余诸侯更不足论。

  “韩遂变诈多智,马腾雄异贤厚,故终不能同器。且彼辈扼守险要,大军难以速克,愿将军以袁绍攻公孙瓒为鉴。”

  贾诩的话有两层意思,一是说韩遂、马腾性格不合,可以离间两人,让两人相互牵制,二是说韩遂阴险多智,城府森严,而且扼守住险要的地形,不是能够快速攻克的敌人。希望将军您以袁绍攻击公孙瓒,五年没有了结的事例为鉴,设法让他们内乱,不要兴兵与他们开战。

  历朝历代,对于关中、蜀中这样的险地,全是在当地统治者疲软无道的时候才能攻克,无一例外。

  袁绍与公孙瓒相互攻击,争夺地盘,一开始各有胜败,形势均等,三年后袁绍占了上风,将公孙瓒逼到易京,却因为公孙瓒据险死守,硬是耗了足足八年才彻底击败公孙瓒,这才给了曹操异军突起,壮大实力的机会。

  王琅内心认可了贾诩的见解,又看向钟繇。在座众人除了贾诩,就属钟繇对西凉最了解。

  “繇愿赴长安,为将军移书腾、遂等,陈祸福,谋和解,除后顾之忧。”

  不用王琅开口,钟繇主动请缨,自荐为王琅游说马腾、韩遂等关西将帅,安定后方,以便王琅能腾出力量进行中原决战。

  王琅壮其气,利落拍案道:“孤意奏元常以侍中守司隶校尉,持节督关中诸军。”又看向钟繇,目光熠熠,“今以后方事委卿,诸将多变,卿可相机决定,勿拘科制。”[1]

  她的镇南将军一职于今年初改成了镇西,领雍州牧,都督司、雍、凉三州军事,因此可以称钟繇为卿。

  钟繇拜领。

  在一旁的王粲文不加点,为王琅起草好了荐钟繇为司隶校尉的奏表。王琅接过来快速扫了一遍,无字可改,便让一旁侍从拿去递入尚书台。会议进入下一个议题——袁术称帝。

  “袁术称帝于寿春,自称仲家,以九江太守为淮南尹,置公卿百官,郊祀天地。沛相陈珪,少与术游,术以书召珪,又劫质其子,珪答书拒之。又欲以故兖州刺史金尚为太尉,尚不许而逃去,术杀之。”

  郭嘉念了一条刚刚从寿春传来的新消息,放下竹简不说话。

  这是一条很敏感的消息。如果说黄巾之乱反映了汉室丧失在底层农民之间的人心,那么

  自从天子拜袁绍为大将军以来,荆州,尤其是南阳、襄阳之间为王琅鸣不平,怒斥天子无道的声音则反映出汉室失去在清流士子间的人心。

  其实桓帝、灵帝发起的两次党锢之祸已经让清流心寒齿冷,刘表在襄阳厚遇清流、刘表的女儿保护天子却被天子猜忌的事情成为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让清流间对天子一片骂声。

  而被拜官大将军的袁绍也没有如天子所想的站在天子一边,因为他知道自己对天子没有功劳,却得到了天子对臣下的至上荣宠,这样的乱命即便对自己有利,也只会让他丧失对汉室残存的最后一丝敬畏。

  因此,当荆州士民非议天子的声音传至冀州时,袁绍不仅没有加以制止,反而悄悄命人在暗地里推波助澜。

  早在董卓之乱时,袁绍就已经成为四世三公的袁家的代表人,也可以说是官员势力的代表人。袁绍暗暗推动对天子不利的流言,他手下受到袁家恩惠的官员自然不会跟他对着干。

  于是,最后只剩下极少数的愚忠派仍对天子与汉室抱有希望。但这些人也各有私心,因此造成了四方诸侯没一个遣使来雒阳朝贡的局面。

  既没有曹操扶持,又自毁长城的汉室顿时陷入风雨飘摇,岌岌可危的状态,大家都觉得它会倒,但都拿不准它什么时候倒,也不太想做那个第一个出头的人。谁都知道出头的椽子先烂,陈胜、吴广这些人的起义只是为刘邦做嫁衣而已。

  现在袁术做了这个公然挑战汉室的第一人,他们家这位主公对此是反对?是乐见其成?还是推波助澜?其它诸侯对袁术的作为又是什么想法?

  站队总是最考验眼光的事情,下半辈子是沉是浮,就看这一刻做出的决定,谁也不敢轻易开口。

  董昭为人机变,心思灵巧,见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时有陷入冷场的趋势,遂出声笑道:“将军年初已改拜镇西将军,督司、雍、凉三州军事,袁术在扬州,与将军风马牛不相及。况且袁氏兄弟是一家,谁知道袁本初对他这个嫡弟是支持还是反对?我们这些人现在着急也没用。”

  其余人暗骂他狡猾,但也纷纷顺着他的话头避重就轻道:

  “袁术有何功何善,竟敢窃号称帝?当真狂妄之徒!”

  “袁氏兄弟相恶虽急,未必不念同宗之义。”

  “……”

  参与会议的总计十余人,每一个都是青史留名的出众人才,大家心里都很清楚,像这样堪称国策的决议,要么是伊尹、姜尚、张良这样的人为君主谋划,要么是魏文侯、秦孝公、光武帝那样帝心独运,参与的人最多不会超过三个。

  一旦做出决定,也会另立名目分配任务,一些重要事宜更是分别单独召见,私下里细细商议,绝不可能拿到十余人的大会上公开宣布。这次提起袁术,主要还是打个铺垫,让众人做好心理准备。

  说了一些谁都知道的废话,又议了一些司隶政务,王琅提起麾下缺乏善于训练骑兵,指挥骑兵作战的将领,让众人注意挖掘举荐,钟繇犹豫一下,提了马腾长子马超的名字。

  中原大战,以步骑为主。荆州水军强大,步兵次之,骑兵最弱,能够与袁绍麾下的河北骑兵抗衡的,只能是西凉骑兵。

  王琅现在有当年从雒阳带回的五百骑商队护卫,从吕布手上劫来的五百并州骑兵,从司隶流民中招募组建的一万骑兵,张绣率领的五千西凉骑兵,再加上从杨奉、韩暹、李傕、郭汜等人处纳降的三千骑,总量不到两万。

  说来惭愧,单论骑兵的战斗力,还要属那东拼西凑来的三千骑最强,尤其是李傕、郭汜的残部。

  将领当中,魏延、陈到、携部众归降的张绣,以及从杨奉手下招降来的徐晃都比较熟悉骑战。

  历史上的钟繇说服韩遂、马腾各遣质子入朝,这里提马超之名,显然也是有把握说服马腾送长子为质。

  她现在的兵力比袁绍差一些,压制其余诸侯却足够了,再加上她也不是全然没有骑兵将领,让马超为己所用,不成掣肘足够了。

  想到这里,王琅点点头,承诺许其单领一军,规制次于张绣。这时候已经过了用飧食的时间,天色开始昏黄,王琅干脆留众人在府中就餐,开个小宴促进关系,交流感情。

  关中缺粮,最窘迫的时候,天子向李傕讨要牛骨煮汤也无法得到。王琅平时吃的简单,官署提供的工作餐也很平常,唯独在宴会上不吝美食,让曾经在南阳受到过一次款待的钟繇至今记忆犹新。

  驻关中将近半年,诸事繁忙,百废待兴,这还是王琅第一次在府中摆宴。众人一开始还记挂着袁术称帝之事,酒到酣处也都放开,抛去半年来的忙碌疲惫,投入尽情尽兴的欢乐之中。

  这么一来,曲终散会的时候已是半夜,王琅略作洗沐,吹灯就寝,准备享受独属一人的宁静。然而,一进梦乡,王琅就敏锐地感觉到封闭多年的灵枢处传来的异动。

  出什么事了?

  作者有话要说:  【注1】

  世其官称孤,有领地称寡人。王莽改制后,州牧为世袭官,可自称孤,唯在天子之国不称。王琅领雍州牧,故可在下属面前自称孤,不能在朝堂上称孤,而应自称臣。

  曹操称魏王之后应自称寡人,而曹操仍称孤,其子曹丕继承魏王爵位后方称寡人。《世说新语》中,王衍、王羲之皆曾自称寡人,然除此二条外,无其它自称寡人记录,故晋朝寡人之称能否上下通用仍存疑。

  ☆65、布局天下

  剖天地,判阴阳,分四时,生万物。六合之间,四极之内,照之以日月,经之以星辰,纪之四时,要之以太岁,阴阳和合而万物次第生。

  自王琅有记忆以来,梦境中便发生着这样有条不紊的衍化。对于王琅个人而言,这是一个缓慢得近乎凝滞的过程,持续了整整十五年才让她看到青山绿水,鸟兽虫鱼,对梦境中的世界而言,这又是一个快速得近乎神迹的过程,只花了十五年就完成无中生有的变化,从鸿蒙混沌到天地成形,万物萌发。

  这一次进入梦境,最初感受到的是一阵以灵枢为中心的异常变动,其次是整个世界在她心湖中形成的影像发生扭曲,就好像原本站立在一张平整的纸条上,随后纸条慢慢扭转,直到纸条的两端一正一反粘接,形成一个封闭的圆环,原本站在纸条正面的人可以不跨越纸条边缘而走到纸条背面。用克莱因瓶的比喻或许更形象,但克莱因瓶只能在四维及以上的欧几里得空间才可能得到表现,不如莫比乌斯环好理解。

  王琅修习阴阳五行学也有一段时日,知道这种拓扑学上从二维曲面跌落成一维曲面的现象在阴阳学里对应阴阳流变,双鱼图就是这种流变的高度抽象。但对她来说,这种层次的抽象委实太过难懂,与天书无异。一边感受着心湖中梦境的变化,一边尝试着理解变化的本质,见进展不大,王琅索性抛开思绪,直接往异变中心的灵枢走。

  门上打了几道禁制,大多在先前的异变中松动破碎,只有最后一道顽固封着。王琅分出半缕神识注入试探,禁制冰消雪融,自发解开,倒让王琅吓了一跳。定定神,她伸手推门,便见一道宝光从室内冲起,让人如处冰天雪地之中,光芒耀目,不可逼视。

  “可以睁开了。”

  熟悉但阔别已久的声音在耳边响起,王琅安下心来,睁眼往声音的来源处去看,正对上姜尚湛然平静的目光。寒波澹澹,冷月溶溶,那个人一点未变,仍是五年前的神容。

  “天子玺为北辰,砥厄、结绿、悬黎攒之,成印一方。你且为它取个名字,我再教你如何祭练。”

  一枚四寸见方的玉玺被递到手上,细腻温润之感难以形容,王琅这才低头,只见玉色莹然,流光溢彩,几朵祥云团团环绕,仙家气象铺面而来。

  想了想,她道:“乾以易知,坤以简能,易简而天下之理得焉,就叫乾坤印好了。”

  说话之间,手里玉玺通灵地一闪,确实是仙家宝物。

  姜尚微微颔首,领她走进内室坐下,介绍道:“但凡神器出世,皆有天象相佐。若是现在将玺印拿出此界,光冲九霄,显露形迹,免不了勾来麻烦。我先教你洗炼之法,让玺印的光芒不用时能够收敛。”

  王琅应了一声,移膝靠近一点,端坐着听他讲授。

  斗转星移,时光飞逝,转眼一夜过去,到了次日卯时。

  王琅按姜尚传授的方法将乾坤印初步洗炼,装入乌木匣中贴符收好,走到洞府外峭拔高耸的石崖上。深沉的天幕上破开一线缝隙,浅金色的阳光从缝隙后漏下,将缝隙越撑越大,直到布满整片天幕。

  从地平线缓缓向中天攀升的日轮的光辉下,王琅侧头看向走在自己身畔的姜尚,兴致勃勃地向他说起自己五年来的经历,从襄阳到南阳,从荆州到益州,从山岭到平原,从默默无闻到名动天下,从白手起家到得道多助,从偏安一隅到入主中枢。

  发生的事情太多,王琅只能捡重要的说,饶是这样,值得一提的大事小事依然不在少数。说到动情处,平日里成熟稳重的形象便再也维持不下去,时而沉痛怒骂董卓等的残暴不仁,时而激扬赞叹英雄豪杰的事迹壮举,时而悲伤叹息黎民百姓的生活艰难,时而慷慨以天下为己任。

  高岸为谷,深谷为陵。

  从昔日那个怀着一腔热情善意,不怨天,不尤人,一心努力上进的倔强少女成长为勋勋纷纷,邻国皆闻,出入豪居,百姓所亲,诚信缓大,明于领世,能效成事,又能救败,上知天文,下知地理,四海之内,皆如妻子的英雄之率、天下之主,变化不可谓不大。姜尚却觉得她的本质一点没变,只是洗去了遮蔽在外的灰尘,越发显得纯粹耀目。

  如果说每个人生来都是一颗明珠,只不过天道不公,明珠大小不一,人天性中所具备的灵光也有强有弱;又有俗世中的诸多繁杂纷扰,如灰尘般遮蔽上来,越积越厚,掩盖住天性中的灵光,让人迷失沉沦,泯然湮没于众生之中。

  那么她天生是沧海中最圆最大的一颗明珠,煊矣赫矣,昳矣丽矣,一朝尘尽光生,自然石破天惊。

  透过她漆黑透亮的双眼,看着她鲜明焕发的容光,飞扬舞动的神彩,仿佛能看到她昭明繁盛的灵魂,丰富充实的精神,以及那之后广袤深邃的无边世界。

  真好。

  真的很好。

  这么想着,他一句话都没有说,只是默默地听,默默地看,默默地思考,白雪覆盖的昆仑山一样沉默。

  日上天心,泽被苍生,说得口干舌燥,连两颊都有些疼的王琅终于停了下来,微感意外地看姜尚一眼,轻轻在他肩头推了一下:“你就没有什么话要对我说吗?”

  停了停,姜尚道:“做得很好。”

  语气一如既往的平静稳定。

  王琅更为惊讶,微微睁大双眼:“不责备我吗?”

  这下换成姜尚微怔:“为什么要责备?”

  “在你的预期中,我现在应该差不多扫平天下,可以称帝了罢?所以才特意将玺印保留成天子玺的外观。汉末的形势与秦末不同,尽量让历史按原进程发展,只在关键时刻插手是中人的做法。虽然不太想自夸,但我的资质已经超过中人,更适合选择先下手为强,倚仗对历史的了解打破局面,而不是被历史束缚手脚。”

  说到这里,王琅的眉头皱了皱,随后松开:“用兵之道,无非多方以误之。一般来说,除非拿人命去堆,占据地利又不犯错的敌人是无法击败的。曹操、孙策起家时都输得惨烈,因为他们没有练兵的时间,只能私自用招募来的新兵作战。率领乌合之众也能打胜仗的是韩信,曹操、孙策都没有这个能力,想在这个时候击溃他们是件很容易的事情,而我错过了。荀彧王佐之才,曹操得他相助是如虎添翼,而我本有机会在他停留冀州时吸引他来荆州观察,即便留不住也不应该让曹操得到。”

  王琅现在的状态有点像高中时对错题百思不得其解,拿去请教考满分的同学,正解释着自己的做法,想要询问是哪里出了错,忽然灵光一闪,不用对方回答,自己就想通了。

  见到姜尚以前,她并没有意识到自己选择了次差的道路,浪费了对方为自己埋好的铺垫,见到姜尚以后,虽然姜尚一句责备的话也没有说,她自己却忽然间明白了自己的不足。

  姜尚沉默着看了她很久,终于道:

  “你才是玺印的主人,玺印外观之所以是天子玺的形状,是因为你心里想的是天子玺。”

  诶!?

  好不容易在对方面前长篇大论侃侃而谈一番的王琅睁大眼睛,随后羞愧地恨不得直接从石崖上跳下去。自作聪明也就算了,竟然在对方面前大谈谋略,揣度他的心思,这种班门弄斧的事情她是怎么做出来的,这段时间太得意忘形了吗……

  见她一脸沮丧羞愧,姜尚又是一怔,想了想,将声音放低一些:

  “我记得你以前提到过混沌学里的例子,说的是一只蝴蝶扇一下翅膀,可能会引起遥远地方的一场风暴。汉末正是这样的局面,你的想法很对。荆人轻脱难安,风格稳健一些反是好事,纵然弭平战乱的时间延长一些,也不是没有益处。”

  听他这么一说,王琅顿时被引开注意,惊奇地追问道:

  “此话怎讲?”

  “能为一方豪雄者,皆非庸才。譬如曹操,观其在兖州施政用兵,过人处不逊于你;孙氏在江东,对开发江南的推动也不用我多言。你麾下可能找到这样的人么?”

  王琅想了想,确实是这么个理。不论实际的品阶如何,外官总比京官低三级,因为各种资源总是优先向京城倾斜输送,历朝历代的士子宁愿在朝堂上相互倾轧也不愿外放就是受此影响。西晋对江东的开发力度远逊于孙氏,直到东晋时迁都建康才重新经营便是明证。

  曹操在兖州不拘一格提拔人才,肃清吏治,整饬财政,建立法度,显著纲纪,严惩豪门大姓违法乱纪行为,王琅自认麾下找不到人能做得像他一样出色。因为这实际上是把足以治理国家的人才放去治理地方,而且曹操也是把兖州当成自己的大本营在经营,用心程度自然和中央政府任命的公务员不同。

  姜尚见她想通认可,又道:“你刚才也说,用兵之道,无非是多方以误之。有资格做你敌手的,一共也就是幽冀、徐兖、江东三方,远交近攻,逐个击破便是。你手上正好有这三个方向的人才,不是吗?”

  王琅自己在心里数了数,抬头:“缺人。”

  钟繇、裴潜、杜畿都留下来安定关中,郭嘉、贾诩一个熟悉袁绍及袁绍麾下的谋士,一个和袁绍是老对手,可以搭配起来处理幽冀。董昭机变有急智,善于审时度势,纵横捭阖,可以用他出使曹营,缓一时之急。

  唯有一件麻烦事没有适合人选。

  作者有话要说:

  下一章就……你们懂的

  ☆66、普世价值

  “如果你是担心江东孙氏会趁中原交兵偷袭荆州,江夏太守黄祖抵抗不住,迫使你分兵回援或是引发连锁反应,使你陷入对曹、孙乃至外族双线、三线作战的境地,倒也大可不必。”

  “那是为何,”

  不自觉地,王琅向前倾了倾身体,目光专注。

  “威不两措,政不二门。你麾下并不是没有适合主管江东事务的人选,只不过黄祖、蔡瑁不愿交出权力,偏偏两人皆为刘景升亲信,使你处理起来有所顾虑而已。” 姜尚的语速一如平常,澹然平静的神容令人不自觉脱离浮躁,沉心静气,“想要妥善解决此事,关键在袁术与诸葛亮两人身上。”

  王琅“啊”了一声,瞬间什么都明白了:“你是说打一个时间差?”

  这年头的士人讲究一个晋身之礼,自视越高,礼物越重。吕布自恃勇武,以丁原首级为礼投董卓,鲁肃才高,以榻上策为礼投孙权。郭嘉有心投她,先北行探清袁绍家底也差不多是这个道理。诸葛亮以管仲、乐毅自诩,又说还要再进学两年,那么两年后必有长策教她,到时候她可以先稳固防线,暂停攻势,再在善于集权的诸葛亮与熟知人心的贾诩的帮助下彻底解决“威不两措,政不二门”的问题,为统一天下做准备。

  在头脑中快速推敲考量一遍,王琅越想越觉得可行,将自己的想法一股脑倒出,征求姜尚的意见:“袁术骄肆豪奢,毕竟雄视一时,不至于顷刻败亡。南面又有刘繇在豫章缓冲,两年的时间应该可以撑住,只要在此之前结束与袁绍的决战就能稳住局势。”迟疑一下,又问:“要不要相机援助袁术?”

  她对献帝已经不抱希望,打的是改朝换代的主意。袁术是第一个敢于称帝的正经诸侯,全天下人都在关注事态的发展,让他孤立无援地在淮南被曹、孙、吕三方围攻,是否会给保皇党与天下人汉室人心未失的错误信心?

  姜尚轻轻摇了摇头:“未算胜,先算败,不能把希望寄托在两年内结束中原决战上。是否援助袁术,要看中原战局的推进情况。河北兵强马壮,器甲充足,长于中原作战;司荆益三州步骑、水军各半,适合投入中原战场的兵力不超过十万,这是你的短处。然而河北政令不严,后勤补给上远逊于有蜀中粮仓,荆州水网支持的司州,这是你的长处。做最坏打算,胜负当在五五之数。”

  王琅忍不住出声打断:“最坏也有五成把握?”

  姜尚移目看她,眸光平静:“小仗只要有一成把握就可以打,大战则须有必胜的把握才能开启。你和袁绍之间的决战即使事事背运,意外频发,至少也能有五成把握胜利。”

  王琅的心忽然稳定下来,连年来无数深夜一人独处时对未来的隐约不安化作虚无缥缈的云雾,消散在山风中。

  便听姜尚继续道:“如果中原战局不顺,可以援助袁术,拖住曹、孙二家。如果中原战局顺利,放任袁术覆灭也无碍大局。归根结底,没有实力支撑的名义不存在任何价值,任何势力只有在自身弱小的时候才需要依托于名义的庇护,一旦强大起来,反倒是名义要自己主动送上门来归附。”

  说到这里,他停了停,声音低沉缓慢:“天下大乱,豪杰并起,在仓卒之际,强弱未分,故人各各有心耳。当此之时,家家欲为帝王,人人欲为公侯。观今古之成败,能先见机者,则恒受其福。”[1]

  “袁术急于移鼎称帝,臣下皆以为不可而术不听,故其衰弱败亡指日可待。你这里的情况却恰恰相反。”

  “你自己尚未流露称帝之意,智谋过人的臣下已经开始为你搭桥铺路。待中原之战尘埃落定,兵指东南,劝你早日称帝的臣子一定与日俱增,心情甚至比你本人更急切,且看着罢。”

  王琅认真专注地听他说着,最后笑了一下,脊背放松地伸了个懒腰,重新坐回来,黑眸明亮,神采飞扬:“汉末虽乱,这种‘王侯将相,宁有种乎’的精神却吸引人。海纳百川,有容乃大。兼收并蓄,君子所贵。我始终相信,一个真正强大的国家,绝不会固步自封,更不会闭关锁国。汉朝有外姓王莽建立新朝,与汉成帝血缘关系淡到几乎没有的刘秀建立东汉,继承者是曹魏或者说司马氏;唐朝有武则天改唐为周,在位十余年未被推翻,继承者是周氏或者说赵氏。可见汉、唐两朝虽然对内部国民的思想加以制约,程度却并不十分严重,而且直到灭亡,始终保持着对外族的绝对优势。”

  “宋、明、清三朝的皇位更迭血腥不断,但始终连续地掌控在皇家嫡系五服之内。宋朝通过重文轻武、弱化国民作乱能力的方式达成目的,最终被金逼到南方,又被蒙古灭亡。明朝通过闭关锁国、以八股取士的方式达成目的,最终被清灭亡。清朝同样通过闭关锁国,禁锢知识分子思想的方式达成目的,程度比明朝剧烈,最终灭于西方列强的侵略。”

  “究其本质,在于宋、明、清三朝主要对自己人下手,通过把民众教育得愚蠢好管理来巩固自己的政权,即使有庆历新政、王安石变法、王阳明心学、张居正变法、光绪新政这样的尝试,也都纷纷被已经彻底堕落腐败的庞大官僚集团拖累。”

  “汉、唐两朝却主要对敌人下手,对内积极鼓励自己的国民富裕强大。后世人一提起汉唐,头脑里立刻蹦出‘开放’、‘强大’、‘刚劲’、‘雄健’等诸如此类的形容词。”

  “而这一切的根源,很大一部分要归咎于皇权传递的稳定性。当一个愚蠢的皇子也能因为自己的嫡长身份被立为太子、继承国统时,不难想象他希望有一批更愚蠢的官僚帮助他处理事务,让他很轻易地管理朝廷。上梁不正下梁歪,这批愚蠢的官僚自然希望有一批更愚蠢的百姓在治下,让他们能够很轻易地治理地方。”

  “孟子说‘入则无法家拂士,出则无敌国外患者,国恒亡’的时候,大概也想不到统治者还有闭关锁国,愚弄百姓这种自欺欺人的手段吧?”

  长篇大论,感情思想非常浓重的一段话说完,王琅终于从个人世界中走出,看到对面人波澜不兴的平澹面容,原本高涨的情绪立刻褪去,再一看,自己已经从坐到站,不知在屋子里来回走了几圈,脸色瞬间涨红,难堪地坐回原位:

  “我太激动了。”

  停顿一下,她偏了偏头,最终还是回过头来,艰难地补上一句:“而且幼稚。”

  以她现在的眼光与见识,判断汉末十年内的变化还多有误差,哪里来的狂妄讨论起千年兴衰了!?

  “表达情感与观点的时候激动一点很正常,思考判断的时候能够保持冷静就好。”出乎王琅意料的,姜尚这时却淡淡笑了一下,目光柔和,“听说过我和周公封国时的对话吗?”

  王琅愣了愣,随后猛然站了起来,一脸震惊地看向姜尚,连案几被碰翻也没察觉。

  “尊尊亲亲和举贤尚公……”

  嘴唇颤抖地,她喃喃出了这个句子。[2]

  那个源自上古,被《淮南子》记载流传下来的故事大概是这样的:

  周灭商后行分封制,太公姜尚被封为齐国国君,周公姬旦被封为鲁国国君。某次相见,两人谈起自己封地的治理。

  姜尚问姬旦:“你打算怎样治理鲁国?”

  姬旦回答道:“尊重地位高的人,亲近自己的亲属。”

  姜尚评价:“鲁国从此会衰败下去。”

  姬旦问姜尚:“你打算怎样治理齐国?”

  姜尚回答道:“任用贤能的人,推崇有功劳的人。”

  姬旦评价:“齐国后世一定有国君被臣子挟制或杀掉的。”

  后来齐国日益强盛,成为春秋时代第一个称霸的国家,但传到第二十四代被臣子田氏篡夺了君位。鲁国一天天衰败弱小,只能依附强国生存,最终传到第三十二代时彻底灭亡。

  一切皆如两人所料。

  如果仅仅齐国、鲁国是这样,王琅根本不会抬起一根眉毛,这个极其简短的小故事真正可怕的地方在于,不仅王琅刚才长篇大论所举的汉唐宋明清五个朝代的例子全部符合两人预料,而且从古至今、从中国到外国,大到国家,小到集团、家庭,竟然没有一例脱离两人的预料。

  试想,任何时代,任何地点,任何规模,开创基业的一批人总是贤能睿智,不然不能杀出重围,建立事业,因此一个集团的气象这时候尚且看不出区别。

  人皆有自私之心,这就是禅让制很快变成世袭制的原因。但谁也不能保证自己的后代永远明智强盛,甚至不能保证自己永远明智强盛。这时候就看领导层是决定任人唯亲还是任人唯贤。

  凡是任人唯亲,用人更看重资历、关系的集团,权力更迭仅限于小圈子的时间持续较长,作为利益集团的整体则常常显得衰败弱小,死气沉沉;凡是任人唯贤,用人更看重才干、能力的集团,其内部权力更迭较为频繁,作为利益集团的整体则往往显得无比强大,充满活力。

  如果剖开肌理,说的更通俗直白一点,大概可以概括为……

  强者不得好死,弱者不得好活![3]

  作者有话要说:

  【注一】“天下大乱,豪杰并起,在仓卒之际,强弱未分,故人各各有心耳。当此之时,家家欲为帝王,人人欲为公侯。观今古之成败,能先见机者,则恒受其福。”此句为《三国志》中王粲说刘琮原文,斟酌良久,虽一字不能删改,不愧出自文学家之手。

  明朝嘉靖本的《三国演义》中,将“在仓卒之际”改为“今仓卒之际”、“则恒受其福”改为“则怕受其福”,是小说家为突出情节而做的篡改,虽然从实际见识的角度来说比王粲低了一筹,但也可以理解。

  清朝毛宗岗修订的《三国演义》中则直接删除此句,嘉靖本中其余带有王霸色彩的语句亦全部删除,一味强调刘备汉室正统身份,试图制造「即使桓灵二帝胡作非为,百姓依然心向汉室」的假象,继而达成「奴化百姓,巩固满清政权」之目的。

  因此毛宗岗版的《三国演义》在清朝大行其道,到了近现代则质疑之声越来越大,也算是民间思想进步的一种体现。只不过很多人把这笔账错记到了罗贯中头上,让好端端写王霸之学的罗贯中白白为满身奴性的毛宗岗背了骂名╮(╯_╰)╭

  【注2】《淮南子·齐俗训》:

  昔太公望、周公旦受封而相見,太公問周公曰:「何以治鲁?」周公曰:「尊尊亲亲。」太公曰:「鲁此弱矣!」周公問太公曰:「何以治齐?」太公曰:「举贤而上功。」周公曰:「后世必有劫杀之君!」其后,齐日以大,至于霸,二十四世而田氏代之;鲁日以削,至三十二世而亡。

  故事为战国人编造的可能性较大,这里取真实解。

  【注3】李敖:做弱者,多不得好活;做强者,多不得好死。

  ☆67、山河影转

  “在想什么,”

  窗外飞雪漫天,雨凇冰挂剔透如琉璃。见对面久久没有声音,木然出神,一抹淡淡忧色从姜尚眸中一闪而逝,话语出口时仍是千年不变的平稳,令人不由自主产生信赖。

  王琅还没理清思路,不想正面回答他的问题,抬起眼皮恹恹看了他一眼,“在想人和人的差距为什么会那么大。”

  姜尚哭笑不得,半晌方摇了摇头,“不过是‘人终有一死’这样的道理,并没有多高明,你想多了。”沉吟一下,又道:“人事繁杂,‘尊尊亲亲’与‘举贤尚公’在多数情况下是并用的,我和叔旦的分歧在偏重不同而已。”

  刚刚还周公,这会儿又叔旦了?

  眨眨眼睛,王琅抬头看他:“那又怎样?”

  “叔旦勤政,一沐三握发,一饭三吐哺,礼贤下士之名远近皆闻,不独重用亲贵。其教育子侄、臣下不遗余力,注重考察官吏治绩,因此鲁国一度风化淳美,民富国强。”

  王琅唇线一扯:“自古以来,人才从来就不是教出来的,周公倾力教导子侄臣下,何曾教导出比自己更出色的人才了?指望家族代代人才鼎盛,领袖群伦,纯属白日做梦。”

  “鲁庄公十年,曹刿便有‘肉食者鄙,未能远谋’之讥,认为在鲁国居高官厚禄之人目光短浅,不能深谋远虑,保全国家。若非曹刿怀着对国家的满腔热爱挺身而出,帮助鲁庄公打赢战争,鲁国早已灭亡。但这对曹刿来说何其不公?”

  “正所谓养兵千日,用兵一时。百姓向国家缴纳赋税,指望的是国家在危难来临之际保护自己。而鲁国的朝臣们占着高官厚禄不做事,对国难束手无策,凭什么立足朝堂?凭什么高人一等?凭什么享受民脂民膏?”

  “君子之泽,五世而斩。让这一帮厚颜无耻,尸位素餐的吸血虫主掌国政,也难怪鲁国日益削弱,直至灭亡!”

  末了,她眉目冷肃地总结:“人之处世,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宁效强者轻死,不随弱者苟活。”[1]

  姜尚彻底沉默了。

  他长久寂静地看着她,复杂到无法分辨的神色在深沉幽邃的双眸中渐次闪过,最终湮灭无觅:“生不五鼎食,死便五鼎烹。你这样的人,天生就应该成就一番大事。只不过,多少有些出乎意料……”[2]

  王琅有些茫然,不能理解他最后一句话的意思:“你想说什么?”

  “等你称帝以后再说吧,现在为时尚早。”说到这里,姜尚微微蹙眉,转回之前的话题,“袁术、孙策的问题都可以先放一放,曹操那边你有什么打算?”

  思维太跳跃了吧……

  王琅抽抽嘴角,还是顺着他的话头道:“曹操志在天下,身边又有荀彧、程昱这样的智谋之士辅佐,起先大约不会插手,打着做渔翁的主意隔岸观火,等到我与袁绍快分出胜负就说不准了。我打算先让董昭出使一趟,探探虚实。”

  “屈才了。”姜尚轻轻摇头,“‘多方以误之’,再不着手落实,恐怕太晚。”

  王琅一点就透:“你是说让董昭效仿陈平旧事,离间曹营上下?”迟疑一下,又道,“曹操虽不如刘备善得人心,也能称得上求贤若渴、唯才是举的一代雄主。况且曹营里现在都是刚经受过兖州叛变的考验,对曹操最坚定的支持者,离间谈何容易?”

  能成大事者各有倚仗,刘备的军事、政治能力都不如曹操、孙权,能够与两人三分天下,成鼎足之势,靠的是善于结纳人心。观其自董卓之乱起潦倒落拓二十余年,身边盖世猛将如关羽、张飞、赵云等皆对他不离不弃,死心塌地;谋臣策士如孙乾、简雍等亦时刻追随,从无二心,这份笼络人心、团结内部的能力不仅独步三国,在整部中国历史上都算罕见。

  曹操在这一点上不如刘备,主要是因为刘备把技能点得太高,不代表曹操就不善于得到人心。

  姜尚淡淡道:“正因为是曹营内部最精诚团结的时候,成功离间的可能性才大。”

  王琅惊奇地看向他:“这又是什么道理?”

  她知道司马迁在《史记》里称对方“事多兵权与奇计”、“后世之言及周之阴权皆宗太公为本谋”。如果是其他人说曹营可以离间,王琅半信半疑,但既然是姜尚这么说,那就基本可以相信了。

  “冰冻三尺,绝非一日之寒。曹操与荀彧之间的裂痕早在建安之前已经产生,你可以回忆一下荀彧劝谏曹操时的情形与结果,以及其他人劝谏曹操时的情形与结果,一定能得到答案。”

  听他这么一说,王琅不由在脑海里把曹操麾下最负盛名的几名谋士进谏的事件与荀彧最出名的几次进谏对比了一下,顿时就是一愣。

  先看曹操麾下的其它重要谋士。

  郭嘉反对曹操意见的记载有两次,曹操第一次听从,第二次没听,结果皆如郭嘉所料。

  荀攸反对曹操意见的记载有两次,曹操第一次没听,第二次是与郭嘉共同反对的那一次,曹操听从,结果皆如荀攸所料。

  贾诩反对曹操意见的记载有一次,曹操没听,结果在赤壁大败。

  程昱反对曹操意见的记载有三次,曹操第一次听从,第二次没听,第三次听从,结果皆如程昱所料。

  也就是说,郭嘉、贾诩两人在碰了一次钉子之后都学乖了,从此再也不在曹操表态后发表意见,而在曹操表态前极力劝说。荀攸、程昱看出了这种趋势,即使反对,也都在一些小事上反对,从不在大事上与曹操产生任何摩擦。

  再看荀彧。

  徐州牧陶谦死,曹操打算趁机夺取徐州,荀彧说不行,你应该稳住根基,先灭吕布,曹操听从,果然击败吕布,平定兖州。

  官渡之战爆发,曹操准备回师退守许昌,荀彧说不行,你应该坚守待机,使用奇谋,曹操听从,果然迎来转机,奇袭乌巢。

  官渡之战胜利,曹操准备南击荆州刘表,荀彧说不行,你应该斩草除根,扫清后患,曹操听从,果然河东被侵,回师败之。

  建安九年克邺,曹操准备复古重置九州,荀彧说不行,你应该先平河北,安定人心,曹操听从,果然人人自安,天下大定。

  终于到了建安十七年,曹操准备进爵国公,加封九锡,荀彧认为不应如此,曹操被惹怒,让向来留守后方的荀彧到谯县劳军,趁机将人扣留在郡中。不久荀彧去世。

  总结起来看,除了最后一次,荀彧的前四次进谏,都是在曹操已经表露心意之后做出,次次至关重要,次次与曹操的意见相反,次次被曹操接受,次次被结果证明正确。

  想到这里,连王琅也觉得荀彧死得不冤了,但她知道事情还远不止如此。

  当年蒯彻游说韩信:“足下身为人臣,不仅名满天下,而且功高震主。我心里很为你感到危惧。”荀彧的情况却比韩信还要严重十倍乃至百倍!因为他既有一个德高望重、人才辈出的家族做依靠;又兼通政务、军务,一手提拔了大量出色人才;并且名声清白无瑕,没有任何污点,在朝野之间均极受推崇爱重;还从一开始就坚定不移地投了曹操,为曹操雪中送炭;更执掌着总揽一切政令的尚书令之职,权力极大。

  或许,即便没有那次不应称王的劝谏,曹操也无法容忍有这样的臣子在身边吧……

  “越是关系亲密,感情浓厚的时候,越容易放松自己,显露本性,这就像站立在深渊之前,行走在薄冰之上而不自知一样,世间再没有比这更危险的事情了。”

  王琅心里已经完全认可了他的判断,又问:“具体应该怎么实施呢?”

  姜尚回答:“可以从曹操入手。”

  王琅下意识重复了一遍:“曹操?”

  姜尚的语气永远那么平淡,令人不由自主产生信服之心:“‘郭奉孝在,不使孤至此。’你当年读到这句话的时候没有什么想法吗?”

  “当时不觉得,现在听你说起,好像是有点古怪。”王琅捏住下颌,边思考边回道,“赤壁之战前,贾诩劝说曹操先稳固荆州,暂缓攻势,曹操不赞同;程昱认为孙权不可轻视,会与刘备联合对抗曹操,曹操也没有在意;孙刘已经合兵抗曹,曹操仍不把江东当回事,信了黄盖的诈降,导致赤壁之战大败。”

  “曲突徙薪的故事里,主人家房屋着火,损失惨重,主人准备了丰富的食品招待前来救援的邻居,唯独没有感谢那个建议他改变烟囱,移走柴禾的智者。”

  “曹操却比那名主人还不如,不仅没有感谢战前提出建议的贾诩、程昱,也没有感谢拼死护送他撤退的将领,居然说出‘如果郭嘉还在,我不会落到这种下场’这样令人心寒齿冷的话,挺奇怪的。”

  “没什么可奇怪的。”姜尚否定了她的结论,拆开剖析道,“靡不有初,鲜克有终。事情刚开始的时候,没有人不像做好,真正能坚持到最后,善始善终的人却少之又少。这时候的曹操早已不是当年那个虚怀纳谏的曹操了。赤壁之战后,你可还听说过他有多少值得称赞的英雄之举吗?”

  王琅愣了愣,仔细回忆一遍之后方叹了口气:“我明白你的意思了。天欲使其灭亡,必先使其疯狂。隋炀帝两平江南,声望高涨的时候,谁也想不到他会把隋朝折腾成那个样子。唐玄宗创造开元盛世的时候,谁也想不到他会一手开启安史之乱。孙权、刘备纵横睥睨的时候何尝不是英雄盖世,晚年也都昏聩不堪,远逊以往。”

  “多方以误之,多方以误之,原来是这么做的。”

  慨叹一会,她回过神向姜尚征询:“荀彧事事力求完美,绝不肯效萧何自污。便让董昭以此为切入点,先在曹操那里埋些钉子,等到两三年后时机成熟,能发作的也就该发作了。”

  姜尚微微点头,又道:“贾诩洞悉人性,算无遗策,可以让他与董昭共同负责此事。”

  “那中原战场怎么办?”

  “中原有荀攸、郭嘉、徐庶,你前两天不是还征辟了法正?磨合一阵就可以用了。”

  陆续讨论了一些事务,敲定人选,又是新的一天。

  王琅拍拍脸颊,从榻上坐起,一边整理思路,一边打理自己。亟待解决的麻烦事很多,即将面对的挑战与困难也很多,但那又怎样?

  已经看到了前方的光明,剩下的只是一步步接近而已。

  作者有话要说:  【注1】

  梁启超《莅陕西票商欢迎会学说词》:“夫旧而能守,斯亦已矣!然鄙人以为人之处于世也,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

  黄遵宪评价梁启超:“人人笔下所无,却为人人意中所有。”诚哉斯言。

  【注2】

  西汉名臣主父偃曾言:“且丈夫生不五鼎食,死即五鼎烹耳。”

  大丈夫不能做到五鼎食的卿大夫,便应该受被鼎镬烹煮的刑罚死去。

  东晋时权倾朝野的大司马桓温引申:“既不能流芳百世,不足复遗臭万载邪!”

  既然不能做忠臣辅助皇室,流芳百世;那就做逆臣篡权夺位,遗臭万年!

  王琅“不强宁死”的心迹类同于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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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明天补上几百字的后记,交代结局,下一章就是架空番外。

  大家想看文言版后记还是白话文版还是半白半文版?

  ☆68、后记

  帝以兵、法起家,及平邺,乃思周、孔,尝语下曰,“遂使四海之内,皆如妻子,故曰天子富有四海。”后书“易”于屏,每过堂,辄自省,企足而望曰,“‘自强不息,厚德载物。’至哉斯理。”

  建平中,帝宴近臣,极欢,推杯叹曰:“自古善始者实繁,克终者盖寡。商汤作《盘铭》,文王演《周易》,其言不远,其国已失。古语云:‘君者舟也,民者水也。水能载舟,亦能覆舟。’每念及此,心常震惧,未敢一日不自勉也。”[1]

  诸葛亮对曰:“‘生于忧患,死于安乐’,天下莫不知,莫能行。陛下诚能居安思危,处高念下,百岁苍生皆可仰照陛下遗泽也。”[2]

  ——王粲《英雄记·刘琅》

  帝善书,尤工行、楷,论者以为妙绝。后谓荀攸曰:“昔鲁庄多伎艺,齐人作《猗嗟》刺之,今似无闻。”

  攸对曰:“鲁庄能多伎艺,不能得子之道,是以齐人刺也。陛下若失道,自有大臣诤谏,何虑为?”[3]

  帝曰:“智者防微杜渐,忧于未萌,且可励风俗。”

  攸曰:“反者道之动。今上下一心,励精图治,贤良方正之士充盈于朝,是谓不教而教。若夫耳目不明,言路闭塞,岂以今朝为鉴?故知其症结非在言路不开,在逸豫享乐也。”

  帝深许之,赐锦三十匹,亲书于屏,其虚怀省身大抵类此。

  ——《太祖文皇帝实录》[4]

  建平之政,一言以蔽之,曰“致君可爱,致民可畏”。[5]

  ——《建平政要》

  ◇

  “继汉高祖刘邦、汉武帝刘彻、光武帝刘秀三人之后,这个中国民族历史上最光荣灿烂的汉帝国迎来了她的第四位卓越君主,一位历代帝王的集大成者。其乘天下鼎沸,荡平群寇,然后南征北讨,收复四裔,西至葱岭以东,南至中南半岛,东临大海,北被大漠,皆为中国版图。而国计民生之康裕,学术艺事之发达,典章制度之昭明,思想文化之融汇与创导,至使夷狄入仕而朝贡,欧西向往而慕化。”

  “二帝三王以后,中国历史上第一个辉煌绚烂的黄金时代步入她的新高度,延续几千年的文明史就此改写,一个不可预知的时代拉开帷幕。”

  ——《新汉史&lt序&gt》

  “后世议论这位帝王,主要着重于三个方面。第一是她平定祸乱,开启盛世的文治武功;第二是她虚怀纳谏,恭俭爱民的君王美德;第三是她砥砺不息,善始善终的个人修养。”

  “女皇陛下虽然致力于让百姓变得值得君王畏惧,但从不把百姓当做敌人一样防范。历代帝王钳制思想,试图将百姓驯化得像绵羊一样逆来顺受的行为在建平朝几乎是绝迹的。她的解决方法是运用自己的高度智慧勤劳地治理帝国,不断完善自己的美德,像爱护自己的妻子、儿女一样爱护百姓,从而使百姓像爱戴自己的丈夫、父母一样爱戴她。这也就是《建平政要》中所提到的‘致君可爱,致民可畏’思想。”

  “毫无疑问,她成功了。”

  “因为她的杰出勋业,也因为她自身的人格魅力,这一国策得到了当时士人的普遍认可,并通过法律约束、道德教化的双重保证而在日后的三百年里得到较好贯彻。历代有心建立功业的帝王莫不以她为榜样模范,尽管她本人对这一点坚决反对——

  女皇陛下认为,如果取法于上,仅能得到其中,如果取法于中,仅能得到其下,她自身的缺点有很多,登极以来所犯的过失也很多,不能被当做榜样效法。值得被效法的,应该是上古时期的圣哲贤王。”

  “另一件值得一提的事情是,女皇陛下去世之日,全帝国的百姓都为此哀伤痛哭,等到新皇即位,百姓在生活上却并没有感到多少不便。”

  “当她来的时候,风雨飘摇中的衰弱帝国像久经干旱的土地渴望雨水一样迫切地渴望她,到她走的时候,已经蔚然兴盛的强大帝国不再需要她的力量才智也能自如运转。人生至此,无愧天地。”

  ——《&lt再论建平之治得失&gt后记》

  作者有话要说:【注1】

  善始者实繁,克终者盖寡。

  ——魏征 《谏太宗十思疏》

  苟日新,日日新,又日新。

  ——成汤·盘铭(商朝开国君主成汤铭刻在浴盘上告诫自己的文字,事载于《礼记》。另,古人称盆为盘,浴盘即浴盆)

  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地势坤,君子以厚德载物。

  ——《周易》

  唐太宗:“天子者,有道则人推而为主,无道则人弃而不用,诚可畏也。”、“秦始皇平六国,隋炀帝富有四海,既骄且逸,一朝而败,吾亦何得自骄也,言念及此,不觉惕然震惧。”

  这种从不奴化民心,时刻自勉自省的态度可谓冠绝历代帝王,一举开创贞观之治,为其后的永徽之治、开元盛世奠定坚实基础。

  【注2】

  入则无法家拂士,出则无敌国外患者,国恒亡。然后知生于忧患,而死于安乐也。

  ——《孟子·告子》

  忧劳可以兴国,逸豫可以亡身。

  ——欧阳修《新五代史·伶官传序》

  贞观六年,太宗谓侍臣曰:“看古之帝王,有兴有衰,犹朝之有暮,皆为蔽其耳目,不知时政得失,忠正者不言,邪谄者日进,既不见过,所以至於灭亡。朕既在九重,不能尽见天下事,故布之卿等,以为朕之耳目。莫以天下无事,四海安宁,便不存意。可爱非君,可畏非民。天子者,有道则人推而为主,无道则人弃而不用,诚可畏也。”

  魏徵对曰:“自古失国之主,皆为居安忘危,处理忘乱,所以不能长久。今陛下富有四海,内外清晏,能留心治道,常临深履薄,国家历数,自然灵长。臣又闻古语云:‘君,舟也;人,水也。水能载舟,亦能覆舟。’陛下以为可畏,诚如圣旨。”

  ——《贞观政要·卷一·政体第二》

  【注3】

  《诗序》云:“《猗嗟》,刺鲁庄公也。齐人伤鲁庄公有威仪技艺,而不能以礼防闲其母,失子之道,人以为齐侯之子焉。”

  唐人尚对此说深信不疑,至清朝方有人以为此牵强附会。

  【注4】

  通常情况下,帝王皆有谥号,对国家有大功,值得子孙永世祭祀的先王会追加庙号。最原始的庙号有四种,创基立业曰“太”、功高者曰“高”、世代祭祀曰“世”、中兴者曰“中”,另外按照“祖有功而宗有德”的标准,给予祖或宗的称号。

  谥号之中,经纬天地曰文。道德博闻曰文。学勤好问曰文。慈惠爱民曰文。愍民惠礼曰文。赐民爵位曰文。刚彊直理曰武。威彊敌德曰武。克定祸乱曰武。刑名克服曰武。夸志多穷曰武。

  按照古人归功于上、归罪于上的习惯,王琅平定天下时,刘表尚在世,故平定天下的功劳属于刘表而非王琅,刘表谥号武。刘表病逝后,王琅主政,此时天下已平,文治之功更重,故王琅谥号文。

  【注5】

  可爱非君?可畏非民?(可爱的不是君主吗?可畏的不是人民吗?)

  ——《尚书·大禹谟》

  建平为王琅年号,三十年未改。“致君可爱,致民可畏”指“让君王值得受到百姓爱戴,让百姓值得受到君主畏惧”。

  ========================

  写到最后有点想哭了_(:з」∠)_

  69、峥嵘岁月稠

  ,壹,

  平定邺城之后,王琅麾下的将领都想乘胜追击,攻破袁绍的两个儿子袁谭、袁尚所率领的余部。此前力主北进的郭嘉改弦更张,建议讲和退兵。他在帐中为王琅分析敌我双方的形势说,“主公对二袁兄弟的兵力差距并不像高祖、项羽那样悬殊,后方也不像巴蜀、江东那样有天险足以倚靠,况且主公北面有袁绍之甥高干为掣肘,东面有袁绍盟友曹操虎视眈眈,不能不防,此其一。袁谭、袁尚兄弟都得袁绍宠爱,素来互不相服,又各有郭图、逢纪这样的才智之士为之谋划,如果主公急进攻击,二袁兄弟尚能一致对外,一旦暂缓攻势,兄弟之间必然反目内斗,此其二。不如先收附冀州民心,稳扎稳打,步步为营,静候时机到来。”

  见诸将噤声,似被说服,郭嘉继续建议:“可以先按兵不动,做出犹豫不决的假象,诱使二袁兄弟主动派人求和,一方面利于谋取好处,另一方面也是向天下展示主公的宽宏包容之心,安抚已经投靠主公的关西诸侯。”

  郭嘉说的很克制,将领们没有听出他的话外之意,谋士们却都听懂了。

  赶尽杀绝,斩草除根的举动只能在大局已定或是事后清算时做,现在徐兖有曹操,幽燕有二袁、并州有高干、关西有韩马、江东有孙氏,即使袁绍病逝、冀州平定后,己方已经占有天下四分之三的力量,仍然不能对这些零零散散的小势力进逼太紧,防止众人串联,陷入四面开战之危。

  至于隐藏在最深处的最后一层意思,满帐之中,只有一人能懂。

  郭嘉抬起头向主位上看了一眼,彼此心照不宣。

  (贰)

  降而复叛,叛而复降的情况在乱世中屡见不鲜,王琅这里自然也不例外。

  征战过程中,除了极少数反复无常、残害百姓的贼寇被处决,其余自请投降的部队都能得到包容优待,以至于某些野心家经常在背地里嘲笑她妇人之仁。

  负责刺探机密情报、暗中破坏敌方行动、散播对己方有利谣言等事务的郭嘉对此不免冷哂,但他从不是一个因私废公的人,于是能维持住表面上的若无其事。

  投靠王琅的臣子各有各的理由与追求,他与王琅大体算得上是志同道合,因此格外受到信任重用,不仅很多了解内情,甚至一手参与导演了其中大半。处理叛臣、澄清疆内是奠基新王朝的重要环节,早在投靠王琅之前,郭嘉对此就有所思考,但王琅提出的方法依然让他眼前一亮——借处理叛臣的机会血腥清洗,一举拔除地方上的顽固势力,将豪强侵占土地的收回国有,分拨百姓——实在是光明正大的堂皇之计!

  不能免俗的,郭嘉在心里大加称赞。

  事实上,地方豪强尾大不掉的问题早在光武帝刘秀时期已经严重,历经百年愈演愈烈,成为后汉的一大痼疾。这些豪强不仅本身拥有强大的势力,而且对上截断朝廷施加给百姓的恩惠,将好处收为己有,对下招揽得不到朝廷照拂的百姓,加倍凶狠地盘剥压迫。而在大大小小的战乱中,普通百姓自然家破人亡,十不存一,一些小豪强也因为积累民怨而被黄巾攻破,势力较大的豪强却凭借坞堡储粮顽固地生存下来。而且因为豪强众多,分布零散,官兵、乱兵都没有足够的兵力一一攻克,只能以招抚为主,其结果是世家豪强的势力越发坐大,最终在晋朝形成以士族为核心的门阀政治,使国家力量陷入极度衰弱。

  汉代的有识之士对此皆有思考,最主流也最有效的思想是严明法令,重树纲纪,这当然是治本之法。

  只不过就像用兵作战一样,正面战场上的对峙固然不能松懈,但想要取得胜利,往往还需要一支奇兵辅佐。王琅的方法就是这一支扭转战局的制胜奇兵。

  毕竟清理叛乱这种事,即使手段血腥一点,天下人也都能理解。况且清理的名义是平定叛乱,不仅正当无比,还可以削弱地方豪强的戒心。

  只要运作的好,完全可以把大量豪强中的顽固分子牵连进叛乱之案,一举扫除,为日后选派官员治理地方降低难度,也为无家可归的流民提供耕地与活路。

  亦余心之所善兮,虽九死其犹未悔。

  即便后人无从知晓他在这其中起到的作用,又有什么关系呢?能够亲身参与其中,足矣。

  (叁)

  随着功绩日益显赫,乃至平定天下,对于王琅过于年轻的年龄的担忧,转变为一种半基于勋业,半基于迷信的信任,很多百姓坚定地相信她的才华源于上天授予,一定能给这个时代带来太平安乐。但不管怎么说,她的年轻年龄带来的负面影响总算彻底消除,越来越多的人开始意识到君主年轻所带来的好处。

  首先,国家平定之初,最惧怕的就是政局不稳,而一个来日方长,精力充沛的开国君主意味着如无意外发生,这个国家应该能有至少三十年的稳定政局。

  其次是功臣们异常关心的一点,也就是鸟尽弓藏,兔死狗烹之事。汉高祖之所以杀韩信、彭越等人,功高震主是一方面;自感寿期将尽,担心太子制不住功臣也是很重要的一方面,王琅却没有这个顾虑。她的开国功臣全部比她年长,基本可以断定会死在她之前。而她本人又是一个兼具器度、能力的优秀君主,权力该削的削,能保全的也尽力保全,不逊于光武帝刘秀。

  郭嘉观遍朝中,觉得最称得上顺意的人非贾诩莫属。

  与袁绍的冀州之战,贾诩没怎么参与,与曹操的兖州之战,贾诩却是每料必中,大展风采。新朝建立后叙功行赏,贾诩因平兖之功受封乡侯,是第一批受封的谋臣中爵位最高者,称得上荣宠无限。

  然而本来他既是降臣,又以善于洞悉人心著称,最容易受君王猜忌。除去他明哲保身,低调做人的因素,比君主年长将近三十岁的年龄可能也是王琅选择继续信任他的原因——从常理的角度来说,等到适合拥立新主,政局动荡的时候,贾诩早就再见了,没有担心的必要。

  如此一来,熟悉边事又策谋深长的贾诩成为君王的常备咨询,工作比以往清闲得多,工资反而比以往优渥得多,眼看着是能善始善终,成为佳话的。

  自己相对来说就命苦多了,虽说年龄与君王相仿,知道的秘密也多得让人害怕,一直以来得到的信任与重用却是从未减少,工作也是越来越多,想去公达家蹭饭都没时间,真是人比人气死人。怪就怪君王太勤政,即使逍遥洒脱如张子房也难以在这样的君王下一走了之,优游林泉吧……

  心里暗暗抱怨了勤政的君王两句,情绪却不由自主地泛起涟漪,微微失神。

  普通人当下的忧劳勤勉都是为了以后的安逸享乐,有些人却是生来就处在安乐逸豫之中,偏能砥砺自己,像在逆流的河水中行进一样自强不息。建立的勋业越大,对自己的要求越严,从不肯沉湎于安逸享乐。

  那种充沛旺盛的精力、涌动洋溢的热情让人联想起孤悬天幕的日轮,无时无刻不在发光发热,无时无刻不让人感受到温暖的照耀。你看着她在书房伏案勤政的身影,不自觉就会振作精神,奋发上进,觉得跟随在这样的君主身边即使殚精竭虑,死而后已也无妨。

  “郭祭酒,诸葛尚书请调建平六年凉州金城部的档案。”

  诸葛孔明……

  郭嘉的眉毛跳了跳,知道今天一定又要加班了。

  他收回前言,这种连蹭饭都没时间的生活他才不要过!

  作者有话要说:你们要的正文番外。

  下章大概是周瑜或者诸葛亮嗯。

  ☆70、忽梦少年事

  ,壹,

  建安六年,基本收服原为袁绍掌控的河北之地的王琅被调回,刘表长子刘琦被封为冀州牧,北上接管冀州——这是一个所有人意料之中的决定。

  除去南阳,益州、汝颍、司隶、冀州、并州,所有开拓之功全为王琅所立,势力范围近天下三分之二,即便确立国嗣地位的太子也不可能掌握如此权势,否则君权名存实亡,太子直接登基即可。

  所以,论情论理,只要刘表没想把自己的后半生全押在女儿的道德修养上,限制王琅的权力就成为无需考虑的必要举措。然而刘表并无称霸乱世的才能,暂时离不开王琅辅佐,性格上又有些优柔寡断,很难就大事拿定主意,于是也就给了其他诸侯从中取利的机会。

  周瑜毫不怀疑,刘表最终能下定决心调回长女,一定有曹操方派来的间谍的功劳。

  令人遗憾的是,虽然曹操抓住刘军内部变动的时机悍然出兵,连战连捷,如入无人之境地打到了邺城下,但他到底错估了刘表父女的相处模式,所谓的内相疑忌,所谓的嗣子之争都不过是一场骗局,为的是诱敌深入,后发制人,在反攻阶段一举破敌。

  周瑜私下忖度,如果当时在兖州的人换成自己,中计只怕也是免不了的。毕竟机不可失,赌一把的心理谁都会有,而且刘家那对父女实在太奇葩,不亲见一眼,只凭探子传回的消息判断实在偏差太大。

  想是这么想,周瑜对曹操也没多少同情可言。他之所以热爱这个充满饥荒、瘟疫、战争与死亡的时代,不过是因为这亦是一个英雄驰骋的时代,一个王侯将相,宁有种乎的时代。什么天家血脉、四世三公,在简贤任能、励精图治面前,都只能化为尘土。新生战胜腐朽,强大击败弱小,贤明取代昏聩,这样的变化,即使残酷,也依然充满美丽与魅力,值得他舍生忘死,竭诚尽志。

  生于这样的时代,如果能轰轰烈烈一场,尽心尽力,那么无论迎来怎样的结局都无需怨恨——他是这样想,也这样做的。

  (贰)

  趁着北方疾风骤雨,鏖战正急的良机,江东迅速出兵,西征江夏黄祖。

  孙氏与黄祖的仇怨结于襄阳城下,此番出兵,孙策先袭皖城刘勋,俘虏三万余人,全部移回吴地,继而在流沂击败前来救援的黄祖之子黄射,乘胜进攻黄祖。

  失之东隅,收之桑榆。

  王琅在北方化整为零,诱敌围歼,大后方的荆州却被孙策抄了个正着。腊月十五,河水刺骨,孙策进至江夏沙羡,刘表派从侄刘虎与南阳人韩唏带领五千长矛步兵支援黄祖,十八日,孙策率周瑜、吕范、程普、孙权、韩当、黄盖等将领齐头并进,与黄祖大战。黄祖方近乎全军覆没,刘虎、韩唏战死,黄祖只身逃走,士卒溺水者达万人,孙策缴获战船六千艘,财物堆积成山。

  一鼓作气拿下豫章,于南郡受到顽强抵抗,推进不利后,孙策从豫章郡中分出一部分设立庐陵郡,委任堂兄孙贲为豫章太守,孙贲之弟孙辅为庐陵太守,周瑜留镇巴丘,自己返回吴郡。

  江夏为荆州重镇,刘表经营荆州多年,家底充实,民心归附,即使黄祖在江夏大败一场,依然没有损害到荆州元气。兵力不足的江东军也无法同时在江夏、豫章、长沙三郡布防,选择与江东连接紧密,更容易稳固的长沙、豫章两郡,放弃江夏成为很现实的决定。

  “可恨黄祖老贼油滑,这等激战也能让他跑回襄阳,早晚有一天,我要取下他的狗头祭奠阿父!”

  临别之前,伯符的激愤之声犹在耳边,他当时是怎么回答的?

  “黄祖冢中枯骨,何足萦怀?划江分治,扬名青史方是我辈语!”

  金石铿锵,意气风发。

  (叁)

  “越人之俗,好相攻击。”——《汉书·高帝纪》

  “吴、越之君皆好勇,故其民至今好用剑,轻死易发。”——《汉书·地理志》

  《诗经·何人斯》里衍生了两个成语,一个叫鬼蜮伎俩,一个叫含沙射影,说的其实是同一种生物——蜮。

  传说蜮是江淮间出产一种很特别的小虫,它没有眼睛,但耳朵听觉特别灵敏,口中有一横物,形状像弩,只要听到人声便知道人的所在方向和距离,然后用口中所含的沙当作矢,向人射击。被蜮射中的人,会染上一种毒质而生疮;就算人的身体能够躲避,而影子被蜮射中,也会生病。

  无风不起浪,越是古早的传说,越有它的背后由来。

  专门在暗中害人,名为蜮的小虫之所以偏偏出自江淮之间,隐喻的是江淮一带民风阴谲,常常使用一些阴险手段暗中伤人。春秋末期鱼肠剑的故事也可以看做这种民风的外在体现。

  孙策平定江东期间杀伐果断,与当地的许多豪强大户结下死仇,会稽人虞翻熟知吴越民风,对此深感忧虑,劝谏喜爱孤身游猎的孙策说:

  “明府您汇集乌合之众,统领分散之士,最后都使得他们对您效劳尽力,就算是汉高祖也比不上您。至于轻视安危,微服出行,致使侍从来不及戒严道路,官兵常常为此烦恼。君主如果不庄重就没有威仪,因此说白龙变成鱼的样子,就被叫豫且的渔夫捉住,白蛇专断出游,就被刘季斩杀,期盼您能稍稍注意。”[1]

  孙策的回答狡黠得近乎无赖:

  “你说的对。但偶然有所想法,闲坐着内心很不宁静,有碍于想出有新意的计谋,因此要出行。”

  这番对话传到巴丘时,周瑜差点忍不住笑出声,他觉得自己完全可以想象虞翻听到孙策回答时的表情,因为十年前的他就经常被孙策的种种狡黠噎得说不出话。

  不是不知道,对于一方诸侯而言,孙策的性格过于致命。

  就以徐州张昭之事而论。

  当年孙坚治理长沙,把郡中政务全部委托给循吏,自己专心整治群盗,孙策可谓完全继承了父亲孙坚的做法。确认张昭有才之后,孙策委以重任,领地上几乎所有重要的事务都由张昭经手。

  北方士大夫向来轻视江东,认为孙策能够平定江东,主要是张昭的功劳,在书信中多有称赞张昭的言辞。孙策对此非但没有猜疑,反倒欢快地笑着说:“过去管仲担任齐国国相,国人开口仲父,闭口仲父,而齐桓公称霸诸侯,为天下所尊崇。现在子布贤能,为我重用,他的功名难道不为我所有吗?”

  周瑜对于他的这种论调非常不以为然。

  须知齐桓公乃是春秋时期的第一位霸主,君臣之间的纲纪极其严明,从未出过以下犯上的先例,如今的世道却是大争乱世,有为诸侯如王琅、袁绍、曹操等人,无不牢牢紧握住三样大权——军队、财政、人事——绝不肯假手于人。这是因为高度的君主集权能够最大限度上调动社会生产力,在极短的时间内扫荡群寇,奠定霸业。

  但周瑜既无法改变孙策,这种倾心推任,豁达潇洒的性格又恰好孙策的独特魅力之所在,连周瑜自己都受到强烈感染,久而久之,周瑜也就习惯了他的任性,不再试图劝谏,而只尽力从旁补足。

  于是,意料之外又情理之中的,后果爆发了。

  作者有话要说:  【注1】

  《三国志》:策好驰骋游猎,翻谏曰:“明府用乌集之众,驱散附之士,皆得其死力,虽汉高帝不及也。至于轻出微行,从官不暇严,吏卒常苦之。夫君人者不重则不威,故白龙鱼服,困于豫且,白蛇自放,刘季害之,愿少留意。”

  一开始看到翻译里的“乌合之众”,还以为是翻译在卖萌,找出原文一看,居然还真是虞翻原话……

  作者已经被期末大魔王击败了_(:з」∠)_

  ☆71、了却天下事

  ,壹,

  王琅东征徐兖,大后方荆州被江东孙策偷袭得手,尚未完全收服的各州郡顿时人心浮动,形势陷入被动。徐州人陈登建议从广陵进攻吴郡,行围魏救赵之策,王琅从之,又调南阳水军增援江夏,危机遂解。

  孙策回师吴郡,游猎时被许贡门客偷袭行刺,面颊中箭。医生告诉他伤可以治,但要好好养护,一百天不能有剧烈活动,也不能动怒。

  孙策为人美姿颜,好笑语,英气风采,倾倒江东,被士民亲昵地爱称为“孙郎”。这一日,他拿过镜子自照面目,对左右说:“脸成了这个样子,怎么还能建功立业!”奋起虎威,推几怒吼,创口迸裂,当夜伤重不治身亡。[1]

  张昭等江东重臣认为孙翊有长兄孙策之风,希望孙策将兵权交给三弟孙翊,但出人意料的是,孙策在临死前将大权交给二弟孙权继承,对张昭等人托付说:“中国正乱,凭借吴越的民众,三江的险固足以观成败。希望公等善加辅佐吾弟!”又让孙权佩戴上自己的印绶,对他说:“率领江东民众征战沙场,争夺天下,卿不如我。选拔贤士加以任用,使其各自尽心,我不如卿。”

  这句话的水分很大,因为江东倚为干臣的臣子多为孙策提拔,如张昭、吕范、周瑜、鲁肃、太史慈等。但也不能说全无道理,因为在让这些人充分彻底发挥自己的才能上,孙策确实不如孙权。况且北方势大,江东势弱,需要的是能够以弱胜强,以柔克刚的勾践式的君主,孙策的临终遗命可谓十分妥当。[2]

  不过这都是后话,在当时,孙权以弱冠之龄继承父兄之业统领江东,王琅麾下的臣子多以为江东“主少国疑,大臣未附,百姓不信”,是出兵进攻,一举统一全国的好时机。[3]

  而江东在这时给刘表上了一道奏表,恭贺他统一北方——按当时习惯,王琅平定北方的功劳应计算在刘表头上——具有光武帝刘秀的盛德,希望刘表能够顺应人心,与洛阳政权公开决裂,登基称帝,孙权愿意北面称臣,为刘表守护江东。

  一石激起千层浪,所有人的心思都被这道奏表牢牢吸引住,再没有闲情逸致去管江东之事。

  (贰)

  与袁术称帝时的众叛亲离不同,劝说刘表称帝的臣子从王琅击败袁绍、平定冀州起就络绎不绝。等到王琅平定徐兖,江东上表称臣,想要攀龙附凤,博取从龙功臣身份的士人甚至比刘表本人还要心急,活动的力度越发大了起来。

  过去耿纯劝说光武帝刘秀:“大家丢弃亲戚乡里,跟随大王奔走战斗,就是为了攀龙鳞、附凤翼,成功得志。现在功业成就,天人相应,而大王不听大家的劝告,及时正位,我恐怕大家失望,各自离散,大众一散,就难以复合了!”

  同样的道理适用于任何时代。

  王琅早年以女子之身登南阳太守之位,名声远逊于父亲刘表,但当时就有部分士人不愿意接受刘表征辟,反而选择为名声未显的王琅效力。就是因为这些人看破刘表因循保守,满足于割据一方;王琅积极进取,有统一天下的伟大志向。

  所谓底线这种东西,绝大多数时候都是和价码挂钩的。区区诸侯臣属的地位不足以打动士人,从龙功臣的巨大利益却足以令大部分士人抛弃世俗观念,为王琅奔走效劳。

  经过一系列令人眼花缭乱的权力交换与政治博弈,刘表半推半就,在襄阳登基称帝,国号仿光武帝旧事仍定为“汉”,以示重兴刘氏之意,人在洛阳的天子刘协被削降为公,享一郡食邑,这却是效仿了春秋战国时期大国消灭小国时的做法,许亡国之君保住性命与富贵,继续祭祀祖先。

  刘表的嫡长子刘琦被封为楚王,其余子女皆封王、公主。理论上似乎应该被封为公主的嫡长女王琅受封晋王,拜尚书令。

  其中,被王琅引为腹心的董昭在这一任命上功不可没,未接受王琅征辟的华歆也于暗中帮了她不少忙。

  诸葛亮虽然对这一系列政治交易嗤之以鼻,但他心里其实也知道,董承辈愤愤不平所称的“民心向汉”纯属胡说八道,不然黄巾起义所用的口号就应该是“诛宦官,清君侧”,而不是“苍天已死,黄天当立”。

  所谓“民心向汉”,不过是这些自身利益受到损害之人的借口而已。这等把卑鄙无耻伪装成忠心耿耿的行径比窃取国统更令人作呕。

  “汉家养士两百年,果真便没有一个可托大任的忠臣吗?”

  诸葛亮忍不住叹了口气。

  “与其问忠臣何在,不如问汉家养士两百年,何以沦落到今日人人漠视的地步!”

  一点也不把自己当外人的庞统推门而入,一脸少年人特有的意气风发。

  “士元。”

  诸葛亮自己很注重礼仪,对友人的随性却不以为怪,下榻招呼起来。

  庞统敲敲案几,言语极随意:

  “你诸葛孔明可不是那等腐儒,这是在抱怨什么呢?”

  诸葛亮的脸色不由柔和下来,有一个了解自己心意的友人当真是一桩快事,不仅不用担心他曲解你的志向,还可以向他倾吐心事,当下喟然叹道:

  “想光武帝中兴汉室,何等英明神武,其继者如明、章、和熹,亦一世之明君,岂料后来有桓、灵之祸?盛衰兴亡,周而复始,难道当真就没有长久的盛世吗?”

  庞统哈哈大笑,不以为意:“世间哪有永恒不变的强盛?偏你诸葛孔明想的多!以二帝三王之圣,伊尹吕尚之贤尚不能免此,我辈凡愚操什么闲心。”

  诸葛亮摇头:“即便我辈做不到,多想想也没有坏处。”

  庞统一乐:“法上得中,法中得下,这倒似晋王的口吻。”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

  诸葛亮怔了怔,一时竟忘了接话。

  (叁)

  收到诸葛亮的拜帖,忙得一闭眼就能睡着的王琅特意抽出半天时间,用天下大势考察他的才学识见。诸葛亮毕生抱负全系于庙堂,为这一日不知准备了多久,不止对答如流,更渐渐把两人的谈话发展为个人的演说。王琅听得兴起,下令侍从点起庭燎,做彻夜秉烛之谈。

  第二天,诸葛亮得到了他的第一道任命——劝降荀彧。

  荀彧为曹操谋主,曹操攻青冀,留荀彧守后方,势微兵败之日,被攻入内城的士卒意外抓获,成了刘营中身份最高的俘虏。因荀彧名满天下,族侄荀攸为王琅帐下重要谋臣之故,负责东面战场的徐晃、郭嘉两人不敢自专,一面传书向王琅请示,一面由与荀彧有故旧的郭嘉设辞劝降。荀彧不听,因此被软禁起来,是杀是放,还要等待王琅的决定。

  诸葛亮不知道王琅为什么会让他来劝降荀彧,无论从了解还是亲厚的角度来说,荀攸、钟繇、陈群乃至董昭都比他合适得多,但诸葛亮知道,他心里其实也很想见荀彧一面,因为从荀彧以往的行事来看,他和他,似乎是一类人。

  “以荀公之见,当今天下,除了我家晋王,还有谁可称得上英雄二字?”

  没有多余的寒暄,诸葛亮开门见山,直指要害。

  郭嘉公务繁忙,然而每旬日总要抽出一日来见荀彧,或谈论时事,或叫苦喊累,开口闭口,总是“我家晋王如何如何”。荀彧一开始颇感怪异,久而久之倒也习以为常,现在听这个素昧平生的青年人也十分自然地说着“我家晋王”,心里微微触动,口气也不由得真诚了些:“晋王固当世英主,匹夫之志亦不可夺。”

  一句话堵死所有门路。

  诸葛亮并不气馁,从容按自己的步调道:“亮昨日拜见晋王,晋王问亮:‘大乱之后,几时方可致化?’亮对曰:‘明君贤臣在上,人心思定在下,上下齐心,三年足矣。’荀公以为然否?”[4]

  荀彧悚然动容,知道眼前这个年轻人和自己站在同一高度,万万不能有半分小觑。

  诸葛亮见他微微色变,心知自己已然说中他的心思,当下继续道:

  “如果是百姓的需求得到满足,生活逸豫安乐,渴求改变的心理就不会强烈。即使是夏禹商汤那样的圣明之君,也要有百年之久才能教化百姓。”

  “大凡人在危难困苦的时候就忧虑死亡,忧虑死亡就盼望天下太平,盼望天下太平就容易教化。因此大动乱之后容易教化,就像饥饿的人对饮食容易。”

  “近百年朝廷腐败,政局不稳,外戚、宦官争斗不止,旱涝蝗灾不断,边疆战事不断,百姓实已被压迫到走投无路之境。张角辈妖言惑众,固不足道,但‘苍天已死,黄天当立’之口号却着实说出了百姓的心声。今日之局面,实已到了不变不行之地步。百姓渴求变化的心理,就像大旱时渴望春雨一样迫切。因此晋王的大军一至,百姓们杀掉守吏,士卒们杀掉将领,携家带口地投奔到晋王旗下,希望能像生活在晋王治下的南阳人一样,得到久违的安乐太平。”

  说到这里,感觉火候差不多了,诸葛亮停了停,微笑着向荀彧发问:

  “听说荀公与郭祭酒是故交?”

  荀彧正听得入神,不防他突然提出了这么一个看似毫不相干的问题,愣了一下方反应过来,闭口不语。

  诸葛亮知他已经明白自己想说什么,但他不接话,诸葛亮也只能直接挑破道:

  “郭祭酒有负俗之讥,杜伯侯简傲少文,此非偶然。荀公不曾读过王仲任的《论衡》么?两汉群儒肆意曲解儒家经典,迎合上意,今人已颇察其伪。况且国势衰败如此,明、章时所提倡之‘名教’弊病亦显,所谓‘举秀才,不知书;察孝廉,父别居;寒素清白浊如泥,高第良将怯如鸡’,大抵士人讥讽之作。”

  “故近世纵横显达之说,一改先世,而以申、韩、老、庄为主,鼓吹轻教化,重刑法,轻名教,重自然。”

  “当此之时,下至百姓,中至士人,上至君臣,无不怀革故鼎新,锐意进取之念,此诚三百年未有之良机也!无论是做商鞅还是做董仲舒,都只在一条——谁能说服君王,谁就能改变时代!”

  又看向荀彧:

  “以荀公之智必能明白,未来两三百年之国运,全看方今二三十年之努力,此时代交付之重任,仁人志士倘若退让,难不成要坐看天下命运全系于庸才小人之手吗!”

  荀彧的心思完完全全被戳中了。

  他自负怀有王佐之才,正待在春秋战国以后所未有的大变革时代一舒抱负,一展拳脚,偏偏当头被现实泼了盆冷水,所有的豪情壮志,尽数化为云烟泡影。怎能甘心?怎能甘心!

  “孔明此言甚壮,君子固耻于与小人同列,更不能因此退让。”

  忽然听到熟悉的声音,荀彧不禁讶然:“公达?”

  被软禁了这么多日,他还只见过郭嘉,没见过荀攸呢。

  诸葛亮也循声望去,在内心猜测着荀攸的来意,却见荀攸进帐后并不与两人叙话,而是让到一边。诸葛亮心中一动,抬头向帐门处看去。

  果然,映入眼帘的是那道昨晚方才见过的身影:“孤料孔明必能不辱使命。”

  谈笑风生。

  (肆)

  “使山川有灵,赊朕三十年,当还以如画江山,太平昌盛!”病榻之上,那人壮语铿锵,豪情万丈,犹似三十年前横刀跃马,鞭指中原。[4]

  榻边侍奉汤药的太子忽然伏地痛哭,泣不成声,引来了君王惊讶的目光:

  “哭什么?”

  声音里还带着她一贯的富于感染力的热情笑意,只是生命到底步入尽头,回光返照的力量不足以支撑多久,因此她伸出去想要拉起伏跪在地上的太子的手无力地垂了下来,没能完成这个她以前轻而易举能做到的动作。

  看到病榻上的君王微微睁大眼睛,诧异地看着自己的手,仿佛没理解刚刚发生了什么。诸葛亮眼眶一热,险些君前失仪地痛哭出声。

  多年的君臣默契让他已能明白君王的心意,急忙上前扶起太子,又将太子的手送入君王手中。

  得到满足的君王再次笑了笑,声音破天荒的温柔下来:

  “幸卿辈足慰人意。”

  诸葛亮永远记得,说这句话的时候,君王清澈的目光不只看向太子,也看向了自己。

  “陛下放心,臣定会尽心辅佐太子,匡扶社稷,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留着泪在病榻前郑重立誓,等到被泪水模糊的视线再次恢复清明时,诸葛亮愕然发现,病榻上的君王早已阖上双目,陷入永久的沉睡。

  万里河山,一日尽缟素。

  作者有话要说:  【注1】

  孙策死因众说纷纭,裴松之注《三国志》时引《吴历》曰:“策既被创,医言可治,当好自将护,百日勿动。策引镜自照,谓左右曰:“面如此,尚可复建功立事乎?”椎几大奋,创皆分裂,其夜卒。”

  可做一说。

  【注2】

  陈寿:“孙权屈身忍辱,任才尚计,有勾践之奇,英人之杰矣。故能自擅江表,成鼎峙之业。然性多嫌忌,果于杀戮,暨臻末年,弥以滋甚。”

  【注3】

  历史上孙权十九继承长兄孙策事业,文中形势变化,推迟两年。

  【注4】

  魏徵认为:“大凡人在危难困苦的时候,就忧虑死亡,忧虑死亡就盼望天下太平;盼望天下太平就容易进行教化。因此大动乱之后容易教化,正像饥饿的人对饮食容易满足。”

  封德彝认为这不可能。

  唐太宗听了魏徵的话,坚持推行教化,毫不懈怠,几年之间,天下康复安定,突厥被打败臣服。因此对群臣说:“贞观初年,人们颇有异议,认为当今必不能搞帝道、王道,只有魏徵劝我推行。我听了他的话,不过几年,就做到中原安宁、边远的外族臣服。突厥从来就是中原的强敌,如今突厥的首领却佩刀值宿禁卫,部落也跟着穿戴中国衣冠。使我取得这样的成就,都是魏徵的功劳。”

  【注5】

  化用自俄国女皇叶卡捷琳娜二世:

  “假如我能够活到二百岁,全欧洲都将匍匐在我的脚下!”

  以及普京竞选时的豪言壮语:

  “给我二十年,还你一个奇迹般的俄罗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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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很多妹子问皇储的问题,但我实在没能力深入浅出的把事情讲清楚。只能说,以我的判断,在当时,如果王琅有心婚配,那么男方应该被封王,如果无心婚配,只找情人,那么男方就应该被授予闲职。按照两汉夫妻一体的观念,皇帝死后,皇后成为皇太后,有权插手国政。同理,王琅死后,她的配偶也有权操控国政,这样江山异姓的危险较大。

  王琅后来选择过继嫡长兄刘琦之子,这对野心家而言当然是机会,但也不算太麻烦。李世民的太子之位还是从李建成手中兵变夺取的,但这并不影响唐朝成为中国历史上最强盛的朝代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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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汉末卷彻底结束了,下章东周~

  卷叁 百家争鸣

  ☆第72章、濠梁之辩

  阡陌间的芳菲已经落尽,山岭上的桃花正值盛放。惠施一边向上登行,一边游目观赏,不知不觉忘记时间,直到清脆如环佩碰击的潺潺水声传入耳中,道路随着曲折回环的山势折向一边,他才恋恋不舍地收回视线,加快脚步向上走去。

  记忆中,转过这个拐角就是友人庄周去年新迁的居所——一处只花费五天时间搭建起来的小屋舍。

  惠施记得很清楚,在友人选好地址之后,除了他的几个乡人,自己也带了两个家仆前往帮忙。先挖出一座方形穴坑,然后将用草绳牢牢捆绑的树枝沿坑壁围成墙,混以木柱土坯,再在地面、墙壁抹上草泥,最后用柞木做椽,麦秸做顶,屋子就算基本搭好。其余都是零零碎碎的小活,比如用白灰粉刷屋内地面与墙壁、用荆条围出院墙、挖窖、垒灶、编门等等。

  但眼前展开的画卷显然与记忆不符。

  原本空阔平坦、一眼可望见好友居所的荒芜缓坡成了一片青翠蓊郁的竹林。明丽的日光透过竹叶投下斑驳碎影,长风一穿,碎影婆娑摇动,竹叶沙沙作响,令人如在尘外。

  惠施由翠竹稀疏处走进几步,便见一条被旁支密叶掩映的曲折小径,自低向高,不知通往何方。沿小径行进约二百步,山光转为水色,竹径变为石道,西方高处的流泉竖直下坠,形成半帘飞瀑。踏上碧水中央铺就的石道,习习的清风拂过身畔,飘浮的云气沾湿单衣,下方有游鱼往来穿梭,景致十分可人。

  时下流行的建筑风格以雕梁画栋、堂皇富丽为美,宫室台榭、锦绣珠玉为盛,王侯将相、富家巨室莫不争相搜集珍异之物,穷尽人力大兴土木。不仅在栏杆上雕刻花纹、绘制图案,就连瓦垄檐口的瓦片上也要饰以纹样浮雕,谓之瓦当。此处营造的园池建筑却全无雕饰纹彩。惠施举目四望,只见石道尽头一榭如浮,悬瀑之上风亭翼然,桥廊荷柳,各宜其地,山水楼阁,浑然一体,虽无绣闼雕甍、山节藻棁之华侈,却有天人合一、如诗如画之自然。

  不由自主地,惠施想起好友口中那些诡谲奇丽的楚国神话——起伏的山峦、蓊郁的林木、奔流的江川、广阔的云海,处处皆有神灵存在;日月星辰的运行、虹霓云霞的变幻、四季寒暑的交替、生死病死的衍化,样样皆有神灵管理。

  身披荷衣、腰系蕙带、孔雀车盖、翡翠旌旗的少司命;安居云端寿宫、与日月齐光、龙驾帝服、翱游周流的云中君;一切的一切都是那么光怪陆离,充满神秘色彩。

  神思恍惚间,水声渐渐远去,到了一处槐阴遍地的庭院。浮动变幻的碎金与葳蕤蓊郁的浓绿彼此分合,构成晶莹发亮的光明世界。

  一名颀长高挑,容光照人的女子站在庭中,姿态闲适放松,凝着一串槐花的俊目却明亮有神,洞彻如观火。惠施略走近一步,只见她上着窄袖白衣,下系水碧长裙,薄若云雾的素色外衫上有水碧丝线绣竹叶纹至腰,翩然若仙人之貌。

  似乎是察觉到什么,女子微微睇眄,美丽的脸庞上透着一种盎然勃发的生机:

  “君子登门,所为何来?”

  到底不是一般人,惠施收束心神,躬身拱手道:“宋人惠施,访友至此,敢问庄氏名周者之居何在。”

  女子的眉毛微微上挑,随后指了指院中屋舍。

  战国士人若欲结交,当于初次见面前延请一名中人代为引见,方可表明己方诚意,直接攀谈被视为失礼冒昧之举。

  因此,尽管心中对女子身份充满好奇,惠施还是没有多问,按照礼仪拱手谢过女子指点之后,便上前叩门。片刻后,一名身着麻衣,头围葛巾的青年从屋内打开木门,正是半年未见的友人庄周。

  “子休。”

  他热情地打了个招呼。

  庄周开门的动作顿了顿,不假思索地将门一阖。

  惠施早料他的反应,眼明手快地用竹简卡住门。

  “再辩‘离坚白’,休怪我翻脸。”

  “水涨溪碧,邀子游赏耳。”

  隔着摇摇欲坠的木门对峙一会,庄周慢吞吞地松开手:“既如此,那便同往罢。”

  ◇

  道之委也,虚化神,神化气,气化形,形生而万物所以塞也。

  既没有被设定目标,也没有被安排身份,无事一身轻的王琅按照姜尚所教导的方法凝神练气,将自己在梦境中的形体化入现实,时间地点仍是姜尚所挑——战国中期,楚、宋边境处的一条河流。

  在河边遇到的好心青年——也可能是看她带剑携弓,被迫好心——姓庄名周,先秦道家学派的代表人物,中国历史上著名的思想家、哲学家、文学家,其名篇《逍遥游》曾经入选王琅所学高中语文的背诵课文,令王琅深深感受到先秦诸子对现代文盲的巨大恶意与刻骨摧残。

  闲言少叙,话归正题。

  习惯于宰制万物、使役群众,并有篡国夺位黑历史的王琅虽然肩上无事,喜欢鸠占鹊巢的坏毛病却一时改不过来,很顺手就把哲学家质朴自然、野趣横生的小房舍翻修成更符合晋人审美也更适宜人类居住的山水别墅。

  好在青葱时代的哲学家不仅具备随遇而安的优秀品质,而且很懂得保全自身的方法。一边通过大量日常对话与思想碰撞教导王琅楚宋方言与当地风俗,一边用孔子认为“可以兴,可以观,可以群,可以怨,迩之事父,远之事君,多识于鸟兽草木之名”的《诗三百》作为识字教材,教她七国文字,两人间的关系倒也称得上其乐融融——至少王琅是这么觉得的。

  这日惠施来访,久闻「庄惠之交」典故的王琅切了一条竹笋,冰了一筒酢浆,又采青槐嫩叶捣汁和入面粉,制成细面条下釜,煮熟后沉入冰水浸漂,再用竹筷捞起,浇拌熟油,做出两碗鲜碧色的槐叶冷淘。最后一齐摆进十字分隔的竹笥,盖严,捆实,拎在手里下山寻人。

  ◇

  山下不远处是发自西源的濠水,水中有一种名为鲌鱼的扁长小鱼,色白肉嫩,滋味鲜美,被王琅捉过炖汤,另有一种名为鯈鱼的银白色小鱼,性喜在河岸浅水区游动觅食,蒸煮炖烧皆不味美,因此逃过一劫。

  王琅顺着河水行走,沿路见到好几群鯈鱼在浅水处穿梭往来,有时还浮上水面,张口吞食被夏风吹入河水的花瓣。

  百来步后,河面转窄,上方架设一座拱形木梁石柱桥,王琅此行所寻的两位贤哲正在桥上观鱼。

  便见庄周神色欣然,看着水中游鱼道:“鯈鱼出游从容,是鱼之乐也。”

  惠施精神一振,条件发射地挑起刺来:“子非鱼,安知鱼之乐?”

  庄周反问:“子非我,安知我不知鱼之乐?”

  惠施回答:“我非子,固不知子矣;子固非鱼也,子之不知鱼之乐全矣!”

  我不是你,固然不知道你;你本来就不是鱼,那么你不知道鱼的快乐是可以完全确定的。

  意识到辩论将败,庄周回想了一遍全对话,发现对手早在辩论之初就已露出破绽,于是悠悠然倚上栏杆道:

  “请循其本。子曰‘汝安知鱼乐’云者,既已知吾知之而问我。我知之濠上也。”

  惠施被他绕了回去,没有及时反驳,但惠施认为这只是辩论失误,不代表逻辑错误,因此想通之后继续争论:“此偷桃换李之术,非我理屈。”

  庄周却不理他,伸手招呼王琅,一双清澄明净的秋水眸湛然灵动,态度几可称得上热情:“去树下坐。”

  主动接过王琅手中的食笥竹筒。

  有了中人就可以做介绍。可惜中人自己不太靠谱,介绍的时候就更不靠谱:你刚才也听到啦,他是宋人惠施,和公孙龙一样喜欢辩论。这位姑娘姓王,刚才也跟你提过,叫她王君就好。

  历史上的惠施除了是哲学家与辩客,还有一重政治家的身份,多次负责主持外交事务,可见人情练达。王琅也是很善于与人相处的类型,两个人相视笑笑,很自然地破了冰,谈到「子非鱼」的问题。

  “我赞同谁?”

  听到这个问题,王琅微微愕然。这场辩论堪称中国历史上最有名的辩论之一,无数贤哲智士争论了上千年也没有达成一致,连庄子最后一句话的意思都众说纷纭,无法确定,结论无非是仁者见仁,智者见智,倒让王琅如何回答。

  一脸惬意捧着竹筒饮酢浆的庄周为王琅解了围:

  “向谓辩之无益,强使人正亦此。”

  早说过像这样辩论是没有意义的,同理,勉强让人来裁定也是没有意义的。

  王琅听得有趣,忍不住问他原因,引出了一番高论:

  我和你都无法说服对方,这才需要第三人裁定。但就像我和你无法确定高下,而世人原本也都承受着蒙昧与晦暗,又能让谁作出正确的裁定?

  让观点跟你相同的人来判定,自然赞同你;让观点跟我相同的人来判定,自然赞同我;让观点跟我们都不同的人来判定,更不会赞同你我。所以我和你跟大家都无从知道这一点,还等待别的什么人呢?

  以排比的气势长篇大论一番后,庄周意犹未尽地总结陈词:

  “化声之相待,若其不相待,和之以天倪,因之以曼衍,所以穷年也。”

  惠施回得干脆:“谬论。”

  两人摸摸对视一会,一齐看向王琅。

  ☆第73章、梧桐树下

  “说真的……我不太关注这些问题……”(注:为便于理解,本章对话采用白话文)

  面对两位哲学家不约而同的注视,王琅背后的冷汗一下子冒了出来,向来强势果断的气场难得地弱了下来。班门弄斧贻笑大方什么的,还是饶了她吧。

  庄周眉毛微挑,若有所思。倒是惠施对她全然陌生,满怀好奇地接话:

  “哪些问题?”

  王琅不好意思地别过头:“跟我无关的问题。”

  “一旦被征询到,无论赞同、反对还是沉默,你的观点都将决定他人对你的看法,怎么能说与你无关呢?”

  对于逻辑上有漏洞的话语,致力于“让名称与事实完全相符”的名家学派的代表人惠施必然是要纠正的。

  庄周撇撇嘴,毫不留情地撕开虚伪面纱,直戳本质:

  “你的看法影响不到她的生活,当然与她无关。”

  “话不能这么说吧。”王琅眼角微抽,技巧纯熟地转移重点道:“准确地说,我对‘神灵是否存在’、‘日月如何运行’、‘万物怎样生成’等等诸如此类的问题都不太感兴趣。”

  惠施彻底被震惊了:“你怎么能对这些不好奇?”

  王琅也被他的反应吓了一跳:“我为什么要对这些好奇?”

  庄周不想再听这种鸡同鸭讲的对白,直接了当地接过话题:“关于‘天空会不会垮塌’、‘大地会不会陷落’的困惑并非杞人独有,只不过一部分人忙于生计,遗忘了曾经的困惑;一部分人只想得到一个答案,旁人怎么说他就怎么信;一部分人一味困惑惶恐,从不思考原因;还有一部分人自己思考,直到找到让自己满足的答案。”

  说到这里,他停了停,美丽深邃的黑眼睛看向王琅:“你好像哪种都不是。”

  王琅大为惊叹:“这都被你发现了?”

  见对面两人都满脸无语地看着她,王琅轻咳一声,试图挽救自己的形象:“我曾经好奇过‘太阳为什么会发光’。这和‘天空会不会垮塌’是差不多性质的问题,对吗?”

  因两人没有异议,她继续道:“在我得到让我满意的答案之前,有人拿了一块石头放到我面前,问我她手上拿了什么。”

  仿佛陷入对往事的回忆,她眼中空茫一会,随后回到现实,重复那人当年的动作,也从地上捡了枚小石子摊到两人面前:“我手上拿了什么?”

  问题本身太过简单,问话语气又太过正式,怎么想都富含深意。

  惠施思索片刻,谨慎答道:“如果你问的是名称,按照最通俗的定义——石头。如果你问的是本质,那就是这枚东西本身。”

  而庄周只是悠然一笑:“我认为你拿了一块石头。”

  王琅长长叹了一口气:“惠夫子的思路正是我当年的思路,逻辑上的严密程度更是远胜过我,但那人的思路却恰恰是子休理解得对。”

  惠施也叹气:“问题本身不严密,答案哪能有什么严密可言呢。”

  名家又称刑名家,为解决成文法典中的文字漏洞而生。战国中期社会剧烈变革,旧概念不能反映新事物的内容,新概念尚未得到社会的公认,各国迫切需要确立“名”(名词概念)与“实”(实际事物)之间的对应关系,维护律法效用。而名家学者也在研究过程中发展出逻辑学与诡辩学,惠施就是名家学派的代表人之一,逻辑与口才同样出色。

  “大道不称。能用语言表达的道理只是无数道理中极小的一部分,何必像溺水的人抱紧浮木一样抱着不放。”庄周对惠施的观点是不以为然的,他认为能用语言传达的道理都是些适用范围狭窄的小道理,过几年就不再正确;真正的大道理顶多能用语言启发,最终由听者自己感悟到。

  王琅不赞同地摇头:“我承认语言是有局限性。但你所说的大道其实并不是道理,而是智慧。就像物极必反的道理人人皆知,能够运用到生活中规避灾祸的人却寥寥无几,前者不过是事物规律的总结,后者却是本人大彻大悟后的智慧,有自身思维参与,怎么能一样。”

  话音刚落,便见惠施无奈扶额,而庄周则一脸悠然:“你看,虽然我说的一点都不严谨,你不还是明白了我的意思?这可算不上智慧吧。”

  王琅目瞪口呆,这才明白为什么说天才不一定都是哲学家,哲学家一定都是天才。

  智商差距太欺负人了!

  “石子的问题还没说完。”话锋一转,他问:“那人还提了什么?”

  王琅收拾一下心中的挫败感,有条不紊地答:“她问我,我怎样确定她手里拿了一块石头。我说,石头可以被看到、摸到,根据以往生活的经验,可以知道她拿着石头。她又问,人在梦中也可以自以为看到、摸到石头,怎么确定这个方法有效。我说,梦里的石头对梦里的我来说是真实的,现实的石头对现实的我来说是真实的,两者互不影响。”

  仿佛在斟酌言辞,她放慢语速,边回忆边道:“她接着问,醒后才知是梦,如何确认现在的她不是在一场大梦之中。我快被她绕晕了,只觉得原本清晰的思维被她弄得一团糟,于是回答,不管在不在做梦,一加一等于二总是不会变的,这是超越一切的规则,你人这么聪明,研究纯理性又完美的数学不好吗。她答,数学能解决的问题太少了,而且数学的根基是信仰,让她无法信任。这个答案违背了我所知的常识,因此我问,数学的根基为什么是信仰。她回答,数学的基础是逻辑,但逻辑无法解决悖论,只能采取限定体系的手段回避问题;定理可以被公理严格证明,但公理却是人为制定的,永远无法被证明。这和声称神存在的信徒没有区别,都是一种无条件的信仰。”

  “悖论是什么?公理又是什么?”

  君子六艺之一是九数,战国人一般称之为术数或算数,被用来丈量土地、算账收税、计算天体、推演历法等等。两位博学多才的哲学家意会了“数学”的含义,有些名词却无法意会。

  “悖论就是既不能被判定为真,也不能被判定为假。打个比方,我说:‘我是一个说谎者’。如果我所言为真,那就和假设的说谎矛盾,如果我所言为假,依然和假设的说谎矛盾,这就导致了真假不可知的悖论。同样的悖论还有‘万能的神能否创造出一块他自己也无法举起的石头’等等。”

  “公理则是人们反复实践后共同承认的道理,不需要加以证明也被承认为真,类似‘经过两点有且仅有一条直线’、‘两点之间线段最短’云云。”

  想想这些理论更适合与墨家学派的学者探讨,王琅心里决定下次亲自了解一下这个战国盛行、此后凋零的特殊学派。又想起《庄子·天下》篇中一句经常被初高中教材引用的话,便顺口提了一句:“‘一尺之捶,日取其半,万世不竭’,听说这也是现在流行的辩题之一?从数学的角度看,其中涉及到无穷小是否为零的悖论,历来也是学者们争论的焦点。”

  “我当时不过才初……入门径,一心以为数学是纯粹理性、超越伦理的,听到这些理论,就像长久以来深信不疑的信仰被一瞬击溃,整个人都懵住了。”差点说出“初中”两个字,王琅及时改口,将沉浸在回忆中的神思抽回现实,平静客观地陈述,“自那日后,我在家里浑浑噩噩过了一个月,某天晚上推开窗户,突然发现钟还在走,风还在吹,星还在亮,生活没有任何改变,从此再也不想思考任何经验范围以外的事。”

  简单地说,她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实用主义者,认为人们所能认识的只有经验,至于经验背后还有什么东西,那是不可知也不必问的。所谓真理,无非就是对于经验的一种解释,就是解释得通,就是对人有用。有用就是真理。客观的真理并不存在。

  惠施等了等,忍不住问:“然后呢?”

  王琅莫名其妙:“什么然后?”

  惠施道:“一点也不再好奇,直接从思想中忽略?”

  王琅“哦”了一声:“算是吧。好奇总还是有一点的,但没兴趣为思考这些事情花费时间。我对自己现在的生活还挺满意的。”

  日轮渐渐没入地平线,绚丽的晚霞烧红半片天空,昭示着明天的好天气。

  梧桐树下,无边的宁静笼罩着三个人。良久,王琅率先出声:

  “晚间山路难走,不如先回去罢?”

  两人皆无异议。

  ◇

  寒来暑往,又是一冬。

  这日晚间,天空中飘起小雪,王琅拍拍衣物,站起来打量新扎好的帐篷——三月前,因她突发奇想,怀念起当年露宿华山时被当地人招待的一顿炒鱼,向来物欲淡漠的庄周认为应当顺从心意,及时践行,两人便一同启程,从水网交织、湖泊密布的江淮前往俯瞰黄渭、奇险峻拔的华山。

  十月里的华山冰寒刺骨,一张口就能呼出白气。庄周伸手触了触面前氤氲朦胧的气团,还没感觉到湿润,热度便已消散。他眨眨眼,又吹出一口,偏着头观察热气遇冷凝结出的水滴团,容色秋月般宁静。

  “可以进来了。”

  在帐篷外细细撒上一圈草木灰,进帐铺好皮褥,点燃火堆,王琅揭起帐门一角,招呼庄周进帐。

  抱着山菌野菜在外观察的庄周应了一声,好一会儿才揭帘进帐,几片松散的小雪花顺着缝隙钻进帐内,转眼融化不见。

  “幸好是把帐篷扎在山腰,若在山顶,还不知道要冷成什么样子。”

  王琅起身替他解下系在手腕上的两只盛水竹筒,筒内冰凉,筒外温暖,竹壁很快蒙上一层水雾。

  庄周的目光滑到竹筒上:“这是什么道理?”

  “水在常温下会慢慢变成水蒸气散入空中,称为蒸发;如果遇到寒冷,这些水蒸气又会重新变回水滴,称为液化。”

  王琅穿了几串野菌递给庄周,自己用树枝穿了一只收拾干净的雉鸡在火上烤。

  庄周若有所思,问:“下雨也是吗?”

  王琅眨眨眼:“不是风伯雨师吗?”

  庄周无语看她,片刻方道:“中原以箕星为风师,南方以飞廉为风师,一星宿,一神禽,分地鼓风么?”

  王琅忍俊不禁,随后奇道:“你不信这些,笔下怎么写了那么多神仙鬼怪?”

  庄周神色自若:“就是不信才写的。”

  王琅想起战国后期齐燕那群方士对着他书里瑰奇美丽的神祇仙人想入非非,不由得在心里默默吐了口血,想当年,她也对着“肌肤若冰雪,绰约如处子,不食五谷,吸风饮露,乘云气,御飞龙,而游乎四海之外”的姑射神人幻想过,果然是年少无知吗……

  作者有话要说:

  附上上章BGM的歌词,超然凌越,飘逸出尘。

  天地作合·宋祖英

  莽莽苍苍兮群山巍峨

  日月光照兮纷纭错落

  丝竹共振兮执节者歌

  行云流水兮用心无多

  求大道以弭兵兮凌万物而超脱

  觅知音固难得兮唯天地与作合

  求大道以弭兵兮凌万物而超脱

  ☆、74 华山之巅

  霜严衣带断,指直不得结。

  因为喜欢宽敞,王琅把两人用的帐篷扎成双倍大,猛烈如刀的朔风大多被挡在帐外天然形成的特殊壁穴外,滴水成冰的温度却没有上升多少。即使在两人睡觉所用皮褥之间点燃两堆火堆,映亮整座四人大帐,身体依然冻得发僵。

  高山低压使水的沸点降低,怎么烧也烧不到一百度,灌进皮囊没多久便恢复冰冷。王琅摸摸身上柔软顺滑的绒被,拎起被子自火堆间走至对面,将两床绒被叠在一起。

  庄周睁开眼睛,微微怔愣地坐起来:“怎么了?”

  “别乱动。”王琅解开裹在身上的轻软斗篷,在覆了两层的绒被上又叠一层,自己从被子另一侧钻了进去,“明晚还要到山顶等日出,冻坏了可不行。”

  庄周沉默良久,无奈地抚上额头:“所以你就把被子都卷到自己身上吗?”

  “有吗?”王琅惊讶地回头看了看,嗯,被子果然都在自己这边……

  握拳在嘴边轻咳一声,她把卷到自己身上的被子让出一半,又道,“反正你也睡不着,给我讲讲楚国的山川神祇罢。”

  冻坏了不行,睡不着就行吗……

  庄周叹一口气,问:“为何是楚国神话?”

  王琅道:“你的文章汪洋辟阖,仪态万方,承载光怪陆离,谲诡瑰丽的楚国神话最好不过。”

  庄周枕着手臂侧卧,明亮的橘黄色火焰映照下,他静美如秋水的面容上也带了几分温暖柔和,恍如梦中:“千岩之间,万壑之上,就讲《山经》如何?”

  王琅点点头,想起他可能看不见,又出声应道:“好。”

  庄周阖上双目,片刻后,缓而低沉的声音在帐内响起:“华山之首,曰钱来之山,其上多松,其下多松石。有兽焉,其状如羊而马尾,名曰羬羊,其脂可以蜡……”

  一开始,他还按着《西山经》的记载复述,说着说着,便换用自己喜欢的方式重构,常常突兀提起某处,行所欲行,止所欲止,任意跳荡起落,又能以线索一线贯穿。句式也富于变化,或顺或倒,或长或短,加之词汇丰富,叙述细致,轻松自如地勾勒出一张奇异怪诞的上古神话图卷。

  王琅昔年背《逍遥游》时颇嫌拗口,此刻听本人用婉转悦耳的楚语娓娓道来,本就瑰丽的文字带着奇特的不规则押韵,宛然一阕如梦如幻的诗歌,又似一曲至精至妙的乐律,令人不知魂魄所在。

  风声愈大。

  高低参差的乔树灌木摇晃着发出白日听不到的怪异声音,远方隐隐传来不知所属的可怖兽鸣。忽强忽弱的火光在帐内跳动,四垂笼罩的帐幕上印着种种暗影,仿若千奇百怪的神鬼幻象。

  “西南四百里,曰昆仑之丘,是实惟帝之下都,神陆吾司之。其神状虎身而九尾,人面而虎爪;是神也,司天之九部及帝之囿时。有兽焉,其状如羊而四角,名曰土蝼,是食人。有鸟焉,其状如蜂,大如鸳鸯,名曰钦原,蠚鸟兽则死,蠚木则枯。”

  不自觉地,王琅紧紧握住身边人的手。或许是出于做事要有始有终的强迫症,又或许是庄周的声音太过动听,尽管心中颇觉恐怖,她依然没有叫停,而是就这么睁着眼睛听着,直到天际泛白。

  ◇

  第二天早上,讲了一夜鬼故事与听了一夜鬼故事的两个人各顶了一对黑眼圈,打点精神继续登山。

  华山壁立千仞,群峰挺秀,历来以险峻称雄于世。史书中命工匠施钩搭梯攀上华山的秦昭王这时候尚未出生,唐朝时方才开凿的“自古华山一条路”更是踪影全无,王琅与庄周只能沿林木扶疏,便于落脚处向上攀爬,某些极险峻处甚至需要用绳索一头捆树,一头系腰地确保安全。

  好在王琅经验丰富,身手敏捷,先秦士子又都注重强身健体,文武并修,一路行来有惊无险,总算完好无损地抵达山顶。

  “今晚养精蓄锐,明早看日出,之后是继续西进,游历秦国新都咸阳,还是掉头折返,凭吊道家圣地函谷?”

  提到秦国,就不能不提魏国。

  魏国开国之君魏文侯是一位雄心勃勃的明主,在位期间,他任用翟璜为相,改革弊政;任用乐羊为将,开疆拓土;任用李悝变法,拉开战国轰轰烈烈的变法图强序幕。经过五十年选贤任能,励精图治,魏国内修德政,外治武功,一跃而成为战国初期最强大的国家。

  魏文侯的继任者魏武侯也是一代雄主,在位期间,任用中国历史上最著名的几位军事家之一吴起进行改革,使魏国国力继续上升。等到魏武侯之子魏惠王在位时,魏国已称霸中原长达百年。

  有赢家就有输家。

  魏国称雄称霸的百年里,被魏国欺负得最惨的莫过于与魏国西面接壤的秦国——不仅被死死封锁在西方边陲,不能参加中原各国的盟会,而且被割走河西地区,从仅次于晋国、楚国、齐国的二等强国沦落到亡国边缘。

  不幸中的万幸,在即将亡国的边缘,秦国终于出了一位雄心壮志、发愤图强的国君——秦孝公。

  继位后,秦孝公以恢复秦穆公时期的霸业为己任,颁布了历史上赫赫有名的求贤令,引来历史上评价两极化的千古法圣商鞅——当时称公孙鞅或卫鞅(姓姬,名鞅,公孙氏,卫国人)。

  借助秦孝公的坚定支持,商鞅在秦国两次展开变法,程度激烈彻底。而两次变法之后,秦国国力由弱转强,一举奠定日后秦始皇横扫六国,统一天下之基。

  王琅之所以说秦国新都咸阳,是因为秦国自商鞅第一次变法后才从栎阳迁都咸阳,距今不过十余年时间。

  道家圣地函谷则是指春秋末年的一段典故,传说道家创始人老子西行入秦,过函谷关前,关令尹喜见有紫气自东而来,知道将有圣人过关,果然老子骑着青牛而来。尹喜盛情挽留,请老子著书遗传后世,于是老子乃著书上下篇,言道德之意五千言而去,即今之《道德经》,又称《老子》。

  孰料庄周听此却面露疑惑之色:“道家?”

  王琅眨眨眼睛,忽然想起诸子百家是汉朝人总结先秦历史时的概括说法,这年头除了墨家自称墨者,其它学派一般以诸子学说区分,比如孔子之学、老子之学等等。

  凭吊圣地之类的说法现在是大概也是没有的,至少讲究绝圣弃智的道家是不信这套的。

  想通这些,她摆摆手:“当我没说。”

  庄周也不追问,只是顺着她的话道:“不入咸阳,枉称入秦,函谷回程再看不迟。”

  王琅点头,正准备说我也是这么想的,又听他道:“我对秦国没什么兴趣,下山后打算返回宋国。”

  这是要和她分道的意思吗……

  王琅停了停,问:“魏文魏武锁秦百年,中原诸国皆以夷狄视秦,你也这么认为?”

  庄周不以为然:“‘夷狄入华夏则华夏,华夏入夷狄则夷狄。’原也如此而已。”见王琅还要再问,他微微蹙眉,想到一个万全回答:“秦法牧民而不树人,焉可得语。”

  王琅想了想,不错,商鞅变法强国是以牺牲民众获得智慧的权力为代价的,举国唯务耕战,方可出头——这是极端急功近利的做法!就像在现代,基础学科一旦取得进展,必然带来突破性革命性的变化,但自己本身很难盈利,研究周期又长,因此发达国家舍得下本钱支持基础学科,而中国就靠强大的山寨能力在后面捡漏……

  同理,无论是变法前还是变法后,秦国最优秀的人才全靠从六国引进来,除了军事家,本土没出过一个像样的人物。

  而且秦国人是没有言论自由的。

  商鞅在秦颁行法令,说法令不便与法令便利的百姓全部被认为是“乱法之民”,迁至边境,从此百姓再也不敢议论法令好坏。这一点连对商鞅深具好感的王琅也觉得不能忍受。

  总而言之,对于庄周来说,从宋国到秦国的变化,就像从思想激烈碰撞的十八世纪法国到了闷头发展实业的二十世纪苏联的变化吧,也难怪他没兴趣。

  将心比心换位思考一番,王琅赞同地点点头:“说的不错,但我还是认为你可以看一看。”

  庄周挑眉睨她。

  “读过李悝商鞅之学吗?其中很多治国思想与老子是不谋而合的。老子说道法自然,商鞅说依法治国,一个依道,一个依法,信仰根底不同,思想形式倒是出人意料的相似。”

  或许是因为物极必反,看似代表两个相反极端的道家与法家在某方面表现出惊人的一致性。这一点在法家的三位代表人物申不害、慎到、韩非子身上都有鲜明体现——

  法家集大成者,融法、术、势于一炉的韩非子专门写过《解老》、《喻老》,法家三派中“势”之一派的代表人慎到则让人根本分不清他是道家还是法家。

  庄周摇头:“照你的说法,争辩最凶、互骂最狠的儒、墨两家应该亲亲爱爱如一家人才对。岂不闻‘差若毫厘,谬以千里’?正此谓也。”

  墨子是孔子的坚决反对者,同时又受孔子影响很深,思想里常常反应出儒家色彩,但正如庄周所说,失之毫厘,差之千里,两者最终走上了截然不同的道路,斗辩极凶。

  “读万卷书,行万里路。横竖也就一两个月,耽误不了你什么,到时候我送你回宋国。”回忆了一下近期内将要发生的历史事件,王琅正色劝说,“三晋乱相已生,刀剑无眼,我总要把你安全无虞地送回宋国才敢放心呢。”

  庄周愣了愣,随后叹息:“新仇旧恨,此消彼长,秦晋实非安居之地。”

  王琅道:“说的是。我打算先在秦国待上两月,之后去荆楚吴越一带看看风物人情,继而北上适齐,见识一下稷下学宫的风采。”

  庄周不置可否。

  天色渐渐变暗,两人钻进帐篷,趁着疲惫困倦之意睡了,以便第二天能够早起,赶上日出。

  翌日黎明,王琅推醒庄周,卷着被子出帐观看日出。

  所谓百闻不如一见,王琅久闻华山日出之名,直到亲眼目睹方知美丽不可言传之处。从晨曦初露到光芒万丈,磅礴辉煌的壮丽为王琅平生罕见。

  “山下有秦兵。”

  快要走至山底,王琅心头的震撼仍未完全消除,却见山下围了几十秦兵,不知要做什么。

  庄周看了一眼:“封山?”

  王琅抽抽嘴角:“别闹,十几个人济什么事,绵山也不是这般围法。”想了想,她道:“下去看看。”

  ☆、75 商君卫鞅

  “自威、宣、燕昭使人入海求蓬莱、方丈、瀛洲。此三神山者。其传在勃海中,去人不远,患且至,则船风引而去。盖尝有至者,诸仙人及不死之药皆在焉。其物禽兽尽白,而黄金银为宫阙。未至,望之如云;及到,三神山反居水下。临之,风辄引去,终莫能至云。”——《史记》

  “东海之别有渤澥,故东海共称渤海,又通谓之沧海。”——《博物志》

  ◇

  王琅本以为自己在战国是无户籍无背景的黑户,没想到姜尚还是为她编了一个富有创意的身份——被海风吹至东陆的瀛洲人。

  根据西汉东方朔的描述,瀛洲在东海中,地方四千里,方位大致与会稽相对,距离西岸七十万里。其上生长神芝仙草,又有高千丈的玉石,名为玉醴泉的泉水甘甜如酒,饮数升就醉,并能使人长生。洲上多仙家,风俗与吴人相似,山川形貌则如同中原。

  不过东方朔是难得的比庄周还不靠谱的类型,十句话里信一句都嫌多,王琅自然不会认为战国时代的瀛洲神话与此相同。

  “听你平日言语,似乎对卫鞅很是推崇,见到本人怎么反倒远远退避了?”

  摇摇晃晃的客船上,很费了一番周折才从秦国脱身的两个人懒懒散散地聊着天。

  “我既不是仙山瀛洲来的仙人,也不是鼓吹追求长生药的方士,不退避难道还留下?”

  王琅伸手拢了拢斗篷,对在秦国经历的一番奇遇到现在还有些记忆犹新。

  原来山脚下的那二十来名秦兵是奉卫鞅之命寻找两人,或者,说得更准确一点,是寻找自瀛洲登陆东方齐国的“王君”。而卫鞅本人给出的理由则更为奇特——他自称受稷下学宫慎子慎到推荐,请王琅医治一位经年沉疴缠身的病患。

  秦国出良医的名声六国皆知,何至于需要卫鞅寻至慎到,慎到又推荐到她?更何况医学博大精深,她却是一窍不通的,平时自己生病,第一反应是去医院做检查,绝不可能翻本医书自己乱治。

  王琅心里猜测这大概是姜尚的安排,然则姜尚闭关经年,问是问不到的,王琅也懒得揣度他的心思,索性按照自己的想法走为上策。

  “我看你很有做方士的天赋。”

  庄周翘了一下嘴角,晶莹秋月一般的神情,令人心中宁静。

  “他也是病急乱投医,知道因由所求就好应对。”

  王琅曾经接触过不少术家方士,郭璞、于吉算是其中最有名的,因此对方士们的行为模式也算略有了解,假占卜实推测地说中一两件事后,立刻找了个借口从秦国脱身。高人么,架子大点才正常,轻易答应反倒显得奇怪。

  其实齐威王、齐宣王、燕昭王、秦始皇、汉武帝,哪个不是雄图伟略的伟大帝王?照样一个挨一个地受骗。若说现代人就讲究科学,王林、张悟本之流又怎么能大行其道?

  从事高端骗术的,往往都是一些精通世人心理的绝顶聪明人,只不过看不上正当行业而已。

  庄周随口感慨:“秦国近几任国君的在位时间都不长啊。”

  王琅有些惊奇地看了看他,卫鞅的说法是为他的一位恩人看病,但王琅知道恩人只是托词,能劳动卫鞅这位日理万机的大良造特别关注,不惜遣人入齐求方士治病,一来是药石罔效的绝症,只能求助于虚无缥缈的巫觋仙药,二来是患病之人对商鞅而言至关重要。

  算算时间,秦孝公两三年后就要逝世了,真正的病人是谁,不问自明。

  “比起齐、魏或许不足,比起鲁、卫倒还有余。”

  如果史料无误,春秋战国的国君中有不少都活过了七十岁,在位三十年以上,而国君的在位时间常常与国家的政局稳定相连,除了变法后的秦国:

  “人亡政不息,虽死尤存。卫鞅变法彻底,或许真能证明‘中人治国’之论。”

  法家认为,像尧与舜一样圣明的君王固然少,像桀与绉那么恶劣的君王也不多,资质平庸的君王才是大多数。只要把法制建设好,资质平庸的君王也能治理国家。

  仅从结果看,法家的理论似乎是正确的,坚持依法治国的秦国连续强大六世,终于等到了六国君主皆昏庸,本国却有千古一帝秦始皇的天赐良机,也迎来了昏庸无能的秦二世引爆的轰然坍塌。

  庄周一脸不以为然:

  “自己就是破坏旧法的人,却指望制定出来的新法不会被破坏,不觉得很可笑吗?百姓肯遵守法律是因为他们的欲望少,容易满足,而不是害怕严酷的刑法与杀戮。公室贵族宁可践踏人世间的一切法律、触犯天底下的任何罪行也要追逐名利,那是因为他们的欲望多,永远也无法满足。如果法律真有那么大约束力,卫鞅怎么会不带上那些戒备森严的甲士就不敢出门?”

  其实庄周说得很对,再严酷的刑法也不能完全杜绝犯罪,因为利益的诱惑太大,人性的贪婪也太丑恶,而且法律始终是要靠人来执行的。资质平庸的执行者想抓住高智商高情商的罪犯,那是在做梦。

  但王琅还是不敢苟同他的观点:

  “无论君王还是民众,资质平庸、不好不坏的中人总是占绝大多数。愿意铤而走险的人确实不会惧怕严酷的律法,但大多数人还是怕的。不能因为极少数极端特例,就放弃对大多数人最有利的制度。”

  “有一利就有一弊,世间万事,无非是权衡利弊而已,哪有什么永恒完美的方法?倘若为了可能造成的弊端就不去做事,那便什么事也做不成了。”

  清朝灭亡以后,曾经奉上神坛的儒家被骂得体无完肤,曾经人人喊打的法家被吹得神乎其神。

  果真如此吗?

  成功者找方法,失败者找理由。

  那些痛骂儒家的人不见得读过一本儒家经典,吹捧法家的人也不见得翻过一卷刑律法典,整天迫不及待地向世界展示自己的愚蠢无知,对社会没有一丝半点贡献。

  被列强入侵是满人的错!国家落后是孔子的错!没钱没势是政府的错!家境贫困是父母的错!

  反正全世界我最干净,我最清白,我最无辜,生活中的所有不如意都是当初投错胎、生在这么一个落后国家的落后家庭造成的,要是让我生在全世界最有钱最有权的人家,我怎么会过着这种生活!

  恶心丑陋的嘴脸看一眼都嫌污染视线。

  好在她身边并没有这样的人,只是过去刷新闻的时候无意中在评论里见到而已。

  “如果把商鞅的法令移到齐国,无论施行几年,齐国的士人百姓都会愤怒地推翻律法;放到秦国,却能让秦国国富民强,百姓悦乐。为什么呢?”稍稍整理一下心情,王琅继续道,“齐国膏壤二千里,北接大海,地理条件很好。第一位国君到齐国后修明政事,尊重当地的风俗,简化周人的礼仪,开放手工业和商业,发展渔业与盐业,提拔贤能的人,推崇有功的人,使百姓纷纷前往齐国归附。管仲相齐后,又连五家之兵,设轻重鱼盐之利,进行一系列政治与经济改革,使齐国得到进一步发展。”

  “简单地说,齐国百姓享有富饶的天然资源与丰富的历史遗产,只要很轻松自由地工作就能过上富裕幸福的生活。秦国自五霸之一的秦穆公时代起就受晋国打压,三家分晋后又被魏国牢牢压制了一百年,国力衰弱,百姓贫困,土地又不富饶,可以说是一直生活在艰难险恶的环境中。卫鞅的法律虽然严苛沉重,却能让这个被中原诸侯视为夷狄的国家富裕强大,除了少数利益被剥夺的公室贵族,秦国国君与秦国百姓都是乐意坚持的。”

  强国的百姓活得安逸点没关系,人家有资本;弱国的百姓再不发愤图强、努力拼搏,是在等着亡国灭种吗!

  ☆、76 舟行水上

  船上封闭,诸事无聊。王琅一圈接触下来,感觉还是与庄周说话更得趣,便常常寻庄周打发时间。

  这日春暖花开,天苍水绿,客船航行至一座群山夹道的大峡谷中,王琅兴冲冲敲开庄周的房门,拉他到甲板上透气赏景。

  两岸生长着嫩黄新绿的垂柳与粉色烂漫的桃花,晶莹闪耀的瀑布飞流直下,泼溅出一颗颗浑圆发亮的晶珠,仔细观察,还能看见道道朦胧隐现的彩虹。

  抬头远望,大群敏捷灵动的鸥鸟掠过天空,时而飞翔时而停歇的样子优雅美丽。浪花阵阵拍打着船身,与鸟儿清脆悦耳的鸣啭共谱出自然的乐章。

  王琅扶着栏杆站立船头,轻薄柔软的单衣在惠风中任意飘荡:

  “突然想到一个故事。”

  “哦?”庄周懒洋洋接话,似乎是被和畅温暖的春风熏得有些醉了,“什么故事?”

  水面下有银色鳞片的鱼群游动,庄周看着这群随船游动的银梭般的河鱼,姣好面容上神情静美,正在有意无意之间。

  “某氏兄弟善于讲学,有人听后心有疑难,但有不敢问某氏兄弟,向朋友叹息说:‘我不问吧,怕把精彩的讲解遗漏了;多问吧,又怕劳烦某氏兄弟。’朋友回答:‘我看他们绝不会因为你多问而嫌厌的。’他问:‘你怎么知道呢?’朋友回答:‘哪里见过明亮的镜子厌倦人们常照,清澈的流水害怕和风吹拂?’”

  故事里的某氏兄弟其实是谢安、谢万。两人在家讲解《孝经》,车胤想问又怕劳烦人,被袁羊开解劝服。

  王琅这一年得庄周指点无数,自觉获益良多,无奈对方性格淡漠寡欲无所回报,借着故事略带感慨地问:“明镜为什么愿意借人常照呢?”

  庄周微微惊讶地睁大眼睛,随后莞尔一笑:

  “让我也来讲个故事罢。数十年前,墨子门下来了个身体强健,思虑敏捷的年轻人,墨子想让他跟随自己学习,于是对他说:‘姑且学学吧,我将让你做官。’拿好言好意勉励他后,他答应学习。学满一年,就向墨子求官。墨子回答:‘我其实不能让你做官。你也听说过一个鲁国的传说吗?鲁国有兄弟五人之家,他们的父亲死了,长子嗜好喝酒而不肯出资安葬父亲。他的四个弟弟说:‘你出资替我们安葬父亲,我们为你买酒。’用好话劝勉之后,长子安葬了父亲,向他四个弟弟要酒。四个弟弟说:‘我们不能给你酒。你安葬你的父亲,和我们安葬我们的父亲是一样的,你安葬的哪里仅仅是我们的父亲?如果你不安葬,那么人家将会嘲笑你,因此劝勉你安葬。’现在你要行道义,我也要行道义,哪里只有我一个人讲道义呢?如果你不学习,那么人家将会嘲笑你,因此劝勉你学习。”

  即使穿着粗麻制成的衣服,戴着葛布制成的发巾,仍旧掩不住庄周身上浑然天成的仙人风姿:

  “看到兰芷就希望亲近它来沾染香气,看到明珠就希望拂拭它来获得光亮。出自天性的行为,哪里需要什么回报呢?”

  “那可不一定。”想到某些不好的回忆,王琅皱皱眉,“贩卖咸鱼的商铺看见兰芷就想拔除,因为兰芷让人们意识到咸鱼的腥臭;暗中伤人的鬼蜮看见明珠就想粉碎,因为明珠让黑暗势力无所遁形。道不同不相为谋,只有同样的声音才能产生共鸣,同样的气味才会相互融合。”

  岂料庄周脸上竟现出微微腼腆的神色:

  “多谢夸奖。”

  王琅这才意识到自己被耍了,抿抿唇,有些不满地轻哼一声:“知道你聪明。”

  话虽如此,她心里倒也并不怎么生气,或许是从小到大被人打击惯了的缘故。

  “如果只是好为人师,似乎没必要做到这种程度吧。”

  想想还是没得到让自己信服的答案,王琅侧过头,看着庄周的眼睛。

  明明是个淡漠得如同神明的人,却常常能让她感到温暖。连自己都没放在心上的一句话,却换来由宋至秦数千里风雨兼程的陪伴。若说只是因为好为人师,打死她都不信。

  但要说是因为喜欢她所以付出,显然也是她自作多情——完全感觉不到暧昧气氛,连同床共枕的那一夜都睡得踏实香甜。

  于是,到底是为什么呢。

  王琅目不转睛地看着他,想从他口中得到答案。

  “你觉得是为什么?”不太擅长面对这样直白的询问,庄周下意识地刺了一句,随后反应过来,静美如秋月的脸上露出沉思的神色,“硬要说理由的话,大概是……好奇?嗯,好奇。”

  一边说着,一边肯定的点点头。

  “……真是似曾相识的理由。”

  无意中被触及回忆,王琅抽了抽嘴角。

  “那个给你石子的朋友也说过这句话?”见她默认,庄周感兴趣地转向她,斟酌一下,尽力克制地措辞,“其实我真的很想知道,你这么努力地活着,到底想得到什么?”

  她想得到什么?

  王琅愣了愣,不知该如何回答。短期目标自然是完成和小望的约定,而长期目标……她的人生已经转折成这样,谈以前的长期目标有意义吗?话又说回来,她以前有长期目标吗……

  犹豫一会儿,她迟疑着答:“人的欲望无非就是那几种,我也不例外。能得到的都得到,就这样。”

  说了和没说一样。

  “看来我应该换种问法。”庄周也不气馁,眸光一转,指了指自己道,“你对我的第一感觉是什么?”

  王琅不假思索回答:“眼睛很亮。”

  在脑海里努力翻检半天,始终找不到合适的词语描述自己的感受,王琅放弃尝试,按直觉选词:“透彻,纯粹,灵动。给人一种,世间万物在你面前毫无秘密,充满智慧的感觉。非常明亮。”

  如果说小望的眼神像东海,深沉浩瀚,不可测量;庄周的眼神就像星河,遥远神秘,璀璨壮丽,唯一美中不足的是看久了会让人头晕目眩……

  “那不是知,是生。”沉思片刻,庄周说出一句王琅无法理解的话,随后了然地点点头,问,“猜猜我对你的第一感觉?”

  王琅更加迟疑,不确定地试探:“长相好?”

  “长相好?”庄周微微睁大眼睛,一脸出乎意料。

  王琅看看他粗服葛布也遮不住的美丽容光,再想想自己,顿时恼羞成怒:

  “有些事情心里知道就可以了,不要表现出来!”

  “嗯,是我的错。”庄周忍不住笑了,盎然流淌的笑意化开他脸上原本淡漠宁静的神情,宛若孤独冷寂的神明来到人间,发梢衣角都染上温柔明媚的春风,“下次一定藏好。”

  不等王琅发作,他略微倾身,在王琅耳边道:“是鲜明。”

  王琅很少处于被动状态,一时没反应过来:“什么?”

  “感觉。”如同蜻蜓点水,短短几字后,他退回原位,隔着一步距离看她,“你给我的第一感觉是鲜明,自然而然地跃入视线,让身边所有色彩皆成陪衬。”

  王琅对他身上这种忽近忽远、若即若离的特质微觉苦恼,整整思绪方道:“什么鲜明?”

  鲜明是个形容词,能让他感到鲜明的,应该是她身上某种特征才对。

  “这要问你了。”

  轻盈地眨了一下眼睛,庄周抻抻手臂,迎着微风眺望远方镜像山川,不再说话。

  问她……

  王琅蹙蹙眉,无意识地顺着他的视线望去,脑海中却不由自主地浮现出一段极久远的回忆。

  ☆、77 因缘际会

  壹·善意

  信箱里收到一封书画兴趣班的宣传单,王琅上下翻了翻,虽然看不太懂,但好像很厉害的样子。于是,一周后的星期六,得到父母全票赞成与大力支持的王琅坐在一间少年书法班教室内。

  因为是临时起意,王爸爸又正好有一个师从国内书画大家的老同学,王琅所在的书法班是由该大家亲传弟子授课的常年班,当时已经开课三年多了,最晚入班的学生也有半年功底。

  “我真的可以和他们一起学吗?”

  入班之前,王琅心里有些不确定,开口向负责授课的老师求证。

  老师信心满满:“没问题。”

  既然老师都这么说了,那大概是没问题的吧……

  无知者无畏,王琅抱着新买来的洗笔桶与全套用具走进教室。

  被安排做她同桌的是一名十岁模样的女孩子,言行举止都显示出良好教养,声音尤其柔和悦耳,春日里天际漂浮的白云一样明润。

  王琅一开始对这样的类型微不自在,但她是抗干扰力很强的人,一旦投入就是全神贯注不知外物的专注,按照书法老师的要求对着字帖在垫着毛毡的宣纸上一笔笔练习起来。大约两个小时过去,准备的纸张全部练完,王琅放下毛笔,一边揉着手臂手腕,一边隔了一定距离审视自己两个小时的成果。

  这些奇怪的东西真是她写的吗?

  为什么看上去歪歪扭扭无比丑陋,和字帖上印的不一样呢……

  王琅忍不住看了一眼身边自我介绍时说叫李昭的女孩子,正铺在桌面上的宣纸快要写满,典雅端正的小楷拿来就可以做她的字帖,说不出的漂亮。

  再看看其他人的成果,虽然比不上李昭,但和她桌上那团伤害视力的东西一比,也能称得上艺术品了。

  “你也写完了?”坐在身边的女孩子一纸写完,搁笔问她。

  王琅没有回答。

  她只觉得自己脸上火烧火燎,难堪得无以言表,恨不得把桌子上的东西全部揉烂撕掉,回到来教室前的样子。

  “很不错啊。”李昭从她背后绕到另一面,拿起最下方的一张字帖比了比,凝着墨字的黑眼睛带着赞叹之色,“我还从没见过第一次握笔就能像你这么专注的人呢。”

  王琅不确定她是否看到自己的脸色,因为她自始至终头都没抬过,但这正合王琅心意——她心里其实已经有点喜欢这个声音好听的女孩子,实在不希望在她面前丢脸——下意识求证道:“真的吗?”

  “当然是真的。”李昭答得肯定。

  王琅这个人的特点是情绪来得快去得也快,闻言大受鼓舞,双眼亮晶晶地看她:“你写得太好了,可以教教我吗?”

  李昭脸上泛起高兴神色,头脑却清醒:“我还没到能教人的程度,请老师过来帮你看吧。”

  和李昭一样,老师没有说任何不足,而是好言劝勉了王琅几句,提了几点建议。在两人的鼓励下,王琅彻底忘记了刚才的难堪,开开心心收拾起桌面,打心底觉得练书法确实是件很有意思的事,并决定明天还要来上课。

  贰·别人家的孩子

  学书法学了快一个月,王琅渐渐找到感觉,写出来的每个字都像是个字,而不再是鬼都不认识是什么的东西。与此同时,她和李昭的关系也越来越好,知道她本是上海人,趁着暑假假期到嫁到北京的阿姨家小住两月,一开学就要走。也知道她是个头脑非常聪明的人,很多自己半天没想通的事情,她只要一眼就能明白是怎么回事,就连见多识广的王爸爸王妈妈一提起她也是赞不绝口,认为她“有思想”。

  某天下午,王琅邀请李昭到家里一起做暑假作业。吃点心休息的间隙里,两人打开电视,调台找节目时看到新闻台在播报新一届诺贝尔奖评选结果,王爸爸叹气感慨现在的教育只知道让学生考试考试考试,做题做题做题,培养出一堆只会考试做题的书呆子,稍微变通一点就什么都不会,又问李昭在国外的感觉怎么样——李昭四年级暑假时随学校夏令营去了一趟美国。

  “我们的课业是很重啊。”李昭叹了口气,似乎对学校的作业量也很不满,“不过想要变通却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我记得费曼就这样捉弄过不少人,其中还包括一位老练的物理学家,爱因斯坦的研究助理。”

  “费曼问这位对地心引力有很深刻了解的物理学家:如果他坐在火箭上被发射升空,火箭里放一个时钟,地面上也放一个时钟。假定要求地面上的时钟走了一小时的时候,火箭必须回到地球,因此会希望火箭开始飞回地球时,上面的时钟尽量领先。根据爱因斯坦的理论,如果火箭飞得愈高,地心吸引力愈小,时钟会走得愈快。但由于必须在一小时内回到地球,飞行速度就必须非常快,因此反而减慢了时钟走的速度,所以也不能飞得太高。怎样调整速度和高度,才能让火箭上的时钟尽量领先?”

  “这位爱因斯坦的助理研究了很久,才领悟到这个问题跟一般的自由落体问题没什么两样。他只要想象把一个物体往上发射,再限定它往上及往下飞的时间总共不能超过一小时,那就是正确的运动了,事实上这正是爱因斯坦的基本重力定律之一,即所谓的‘本位时间’——对任何真实的曲线来说都达到最高值。可当费曼用时钟和火箭的方式来问他,他却认不得这个问题了。”

  对于一个刚满十岁的孩子来说,这个答案所体现的阅读量与思考力都足以称得上可怕二字,王爸爸与王妈妈对视一眼,彼此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惊愕。

  王琅却不太懂得玻璃和钻石的区别,见父母也觉得李昭头脑聪明,她反倒有一种眼光被认可的自豪感,非常高兴地和李昭继续做朋友。

  没过多久,愉快的暑假结束了。李昭开学返校,王琅也坐在四年级教室里听老师讲课,一次无意之间,她看到前排两个男生拿着一本图书广告册指指点点,讨论看哪本书比较好。

  王琅愣了愣,不知怎么,分心注意起两人的讨论。十分钟的课间休息结束,这两个讨论要看什么书的男生依然在犹豫要买哪一本,无法做出决定。第二天,两人在讨论学校里的读书社推荐了哪些好书。到了第三天,两人完全忘了要买书这回事。

  王琅心里忽然觉得一阵恐慌。

  她想起李昭书包里总要放着的一本书——开始是《苏菲的世界》,然后是罗素的《西方哲学史》,不久是霍金的《时间简史》,再是薛定谔的《生命是什么》——李昭说,这些都是常读常新的书,每次读都有焕然一新的感受。而王琅知道,这是因为她每次读,自身的层次都比上一次进步很多。

  王琅记得她可以为解一道数学题花费一个下午,也记得她在图书馆里广泛涉猎各种学科书籍,还记得她随口解释花园西侧的道路较短是因为课本上提过的折角越大周长越长,更记得连书法班上的老师都很乐意为她帮各种忙——这就是天才了,轻而易举就能达到普通人终其一生也无法企及的高度,宛如俯瞰人间,高不可攀的日月星辰。

  不,日月星辰至少还有个固定距离可以去追,李昭却是普通人拼尽全力去追也只能绝望地发现两者间距离越来越远的类型——本来就拥有远超常人的天赋才能,又每分每秒利用着这份天赋拉大与普通人之间的差距,在旁人悠悠闲闲、无知无觉地讨论着该看哪本书时,她已经看完一本,伸手去摸下一本的封皮了。

  从前都是她不甘人下,争强好胜,把周围所有同龄人抛在身后,现在终于轮到她被人抛在身后了。

  王琅越想越难过,只觉得自己前八年的人生就是一个笑话,在真正的天才面前被击得粉碎。

  瞪大眼睛反复在心里告诉自己要坚强,委屈的泪水还是一颗接一颗地滚落眼脸,喉咙也一哽一哽地失控,王琅再也忍不住,闷进被子里失声痛哭起来。

  总有一些东西是你拼尽全力也得不到的——这是王琅第一次清晰意识到这条冷酷无情的生活法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