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房内陈设简陋, 家具显而易见上了年头,表皮多有脱落,也就一些近些年好心人捐献的仪器瞧上去有几分光彩。房间里摆着四张床铺, 但只有一张上面睡着人, 随着市政府对郊区精神病院的整合, 许多病人被转移到了新建立的联合医院,只有像朝颜的母亲朝莫辞这样对环境改变较为抗拒的病人,才留在了安心疗养院中。
原先的四人间,倒是变成了朝莫辞独享的单人间。
朝颜静静陪护了一阵, 直到确定朝莫辞睡熟了,才起身离开病房。夜晚八点,对大多数人来说不是入睡的时候,但安心疗养院内一片寂静。不仅朝莫辞所住的病房目前只有她一个病人,其实整层楼据朝颜所知也只有四五个人。
直到朝颜来到楼梯间,才看到了一个医生。
两人一上一下, 陈医生是上楼查房的,看到朝颜后停下来和她打了个招呼:“这是要回去了吗, 朝阿姨怎么样?”
朝颜说道:“已经睡熟了。”
“哦哦。”陈医生一边说着,一边在随身携带的工作日历上写下一串鬼画符, “今天睡得也很早啊。”
朝颜点点头就要离开:“那我先走了。”
“哎等等。”却是被陈医生叫住了。
陈医生神态有点拘谨, 大概也是觉得之后的话不太好说出口, 不过最后还是直言道:“朝阿姨的情况……你还是要想开一点。”
朝颜又是点头,她知道陈医生是什么意思。今日她一大早就过来看护,直到这个点才动身离开,事实上昨天她还在北京忙工作的事, 今天可以说是一下飞机,安顿好行李后就赶来了安心疗养院。
也是这一次, 她发现朝莫辞已经完全不认识她了。
“这样的情况,其实还是比较常见的。”陈医生挠了挠头,尝试着安慰朝颜几句,“很多病人精神错乱的时候会认不出自己的亲人,这不一定是永久的,可能哪一天就会突然记起来。”
陈医生说话结结巴巴,大概是觉得类似的事情对家属来说太残忍了,难以当着面说出口。
“陈医生,我没事的,”朝颜的语气出乎她意料的平静,“其实我妈妈在我六岁的时候就这样了,一直到我十二岁她被接进疗养院以前,她就时常记得我时常不记得我。”
可以说自从朝颜有记忆起,她和正常状态下的朝莫辞相处的时间就极其短暂,往往朝莫辞不是在打砸东西,就是在自残,偶尔朝莫辞神志清醒,也不会用平和的态度对待她,而像是在看陌生人,甚至是一个仇人。所以她很少待在家里,多数时候会跑到教她表演的婆婆家中,但婆婆经常会被以前任职的剧团请去教导新人,无处可去,又因为年纪太小不想一个人在外面的时候朝颜会和隔壁男生待在一起,因为那条老弄堂里只有他勉强算得上同龄人。
在知道陆寒书居然因为这个原因对她念念不忘的时候,朝颜不由觉得有些荒唐。
朝颜在很小的时候就与寻常孩子很不一样,面对疯癫的母亲从来没有哭闹过。如今很多年过去了,她也平静地承担起照顾母亲的责任,不过她和朝莫辞之间,确实没有什么母女亲情可言。
不只是母女之间,朝颜在这世间亲缘无比淡薄,母亲那边的亲戚从来没有见过面,那个据说抛弃了母亲的男人更是名字都不知道,好像上天故意要让她孑然一人。
陈医生一时无言,说可惜不是,叫好显得更不是。
她局促不安地抱着病历本,好一会儿想起另一件事来:“对了,你之前不是奇怪到底是谁突然资助了安心疗养院吗?我最近有一点眉目了。”
朝颜有些惊讶。
她没想到陈医生还记得这件事,她自己都快忘了。多年前朝莫辞病情恶化,所需精神类药物价格之高昂让朝颜差点铤而走险用录音威胁陆寒书。但没过几天,她的计划还没实施,疗养院这边就传来得到慈善组织大额捐款的消息,顿解朝颜燃眉之急。那段录音自然而然压了箱底,毕竟明镜集团力量之大让当时的她人间蒸发也非难事,如非迫不得已朝颜并不想用上那份录音。
那笔捐款可以说为朝颜解决了她有生以来的最大难关,只是它来得实在太巧,让朝颜不禁怀疑起它背后会不会有什么阴谋。只是她在问询陈医生后,得知该慈善组织的善款来源是匿名的,朝颜静静观察了几年后也确实没出什么事,就将其抛之脑后了。
“老实说安心这种中不溜的老医院,是很难被这种国际组织注意到的,所以你问过以后我也有点好奇,这些年有事没事就会关注一下。”陈医生絮絮说道,“刚好前几个月那个慈善组织管理大幅变动,有一些原来保密的文件直接对公众公开,其中就有那一笔善款的来源。款项里大概有5%来自个人募捐,捐助者的姓名是隐去的,但另外95%是企业捐款,所以有记录过名字……”
陈医生念不来那个小语种单词,所以就把它写在了工作日历的空白页上。
“没记差的话,就是这么写的。”陈医生翻过本子,让朝颜能看清上面的单词。
这不是朝颜第一次看到这个词了。
她不会这个语种,但是特地查过这个单词的意思,在那个国家的语言里,它的意思是“白蜡树”。
这是乔枝背后的公司。
安心疗养院外,寒风呼啸。
南方的冬天到底不如北方寒冷,入夜以后,上海的气温堪堪降到了零度,但迎面刮来的风依旧犹如一把把小刀,刮得脸颊生疼。
朝颜竖起领子挡住了风,快步走向室外的停车场,她租来打算过年期间代步的车就停在那里。住院楼离停车场不远,路上朝颜却不把手好好收在口袋里,任由被冻得指头都开始发麻,依旧拿着手机,眼睛目不转睛地盯着屏幕上和乔枝的聊天界面。
对话还停留在那六个点上。
直到坐进了车,朝颜才终于发出了那句早已经打好的话。
朝颜:我想见你。
这段时日里,这句话朝颜打下很多次,又每一次都在发出去之前删去。
乔枝因她的表白而手足无措,可同样是第一次告白的她,同样不知道该怎么应对乔枝的逃避。
朝颜唯恐自己的喜欢会让乔枝承受压力,所以这段时间没敢冒进,而是小心翼翼地,以更加温和的方式维持她和乔枝之间的关系。
可是现在,她很想要见到乔枝。
很想很想,想到无法再忍耐一刻。
此刻的虞荷村。
乔枝侧躺在被窝里看剧本,一段时间没有动静的消息栏突然又跳了出来。
不同于朝颜之前消息的迂回委婉,新发来的话虽然简单到仅有四个字,但足以让屏幕这头的人感觉到朝颜的坚定与急迫。
乔枝犹犹豫豫着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就在这时,楼下响起了林闻溪的大嗓门:“乔枝,热水好了,快点来洗澡!水都是现烧的,放久了就凉了!”
“来了!”乔枝一把掀开被子坐了起来,同样大声喊回去。
她一边单手给自己套上外套,原地蹦跶几下让外套落下去贴紧实了,一边还看着手里的手机。
拿上换洗衣物准备下楼前,乔枝匆匆忙忙打下一行字:再说吧,这些天拍戏挺忙的。
虽然没有直言,还扯了一个不算说谎的理由,但显而易见她这是拒绝了。
明明被拒绝的是朝颜,可是乔枝心里却莫名难受住了。闷闷的,沉甸甸的,走下楼的时候,还没有在被窝里被厚重的被子压住时感到轻快。
乔枝茫然:【为什么会这样,我生病了吗?】
系统不明所以,但乔枝这么一说它就立刻检查了乔枝的身体状态:【经检测,宿主的身体十分健康。】
明明身体没有出毛病,可是乔枝心情却低落下来,一直到从浴室出来都不见得好转。以往乔枝只要想睡觉总是沾枕头就睡了,可是今天她却清醒了好几分钟,脑子不受控制地浮现出一个念头,怎么都压不下去。
朝颜会难过吗?
只有一想到这个可能,乔枝自己也失落起来。
直至第二天拍摄任务继续,她才调整回了原来的状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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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晚以后,朝颜再也没有谈起见面的事,她每日依旧会给乔枝发来消息,系统要是有实体的话恨不得拍着胸脯打包票朝颜的语气和以前绝对一点区别都没有,可乔枝却感觉她好像从字里行间看出了朝颜强压下去的失望,想起那晚自己的拒绝,乔枝自己也不好受起来。
网络上的消息往来依旧,现实里她们到底也没有见上一面。
《掀桌》的拍摄一直持续到正月二十,而那会儿朝颜参演的电影《公元七五五》也开拍了。光看名字就知道这是部历史片,不似林闻溪的草台班子很多地方都不规范,朝颜进《公元七五五》的剧组以前是签过严格的保密协议的,电影具体内容她不能向乔枝透露。不过乔枝自己有空的时候关注了一下这部电影的官博,倒是弄明白了这部片子的大概内容。
公元七百五十五年,为安史之乱的第一年,也是唐朝由盛转衰的转折点。这场乱事发生在这一年的十二月中旬,七五五年的绝大部分时间,长安百姓还沉浸在大唐盛世的恢宏图景里,然而就是在人们下意识认为这一年也会和以往一样平安度过的时候,烽烟骤起,紧接着就是历时七年零二个月的动乱。
哪怕是放在五千年的历史长河里,这也是一个无比重要的历史节点,后来者提到这一年,哪怕直至今日,多会黯然神伤。大多人描绘这一年,有的会着眼于中央政府和地方势力的斗争,有的会思考安史之乱给后世带来了什么影响,有的则会关注那对帝妃流传千年的爱情故事,但是《公元七五五》的导演肖黛另辟蹊径,决定拍摄一部以当时长安普通百姓,下层兵士,底层宫女为主角的历史群像。
以年初盛世为启,以长安陷落为终。
乔枝在翻《公元七五五》剧组官博的时候,还被林闻溪看到了,她在导演的名字上看了很久,终于一拍脑袋:“肖黛,肖黛……我说这个名字怎么这么眼熟呢,她以前都是拍历史纪录片的,就央视很有名的那一套,把五代十国这段大分裂时期拍得特别清楚还有意思的那套,就是她拍的。”
“她和我应该还是同届的,不过不是一个学校,所以以前只是听说过名字,基本没接触过。”林闻溪又说道,“还以为她打算一辈子拍纪录片呢,没想到会尝试别的类型。不过以她的功底,拍历史题材的片子应该不错。”
乔枝道:“朝颜试上了其中的一个角色。”
林闻溪又看了两眼,发现朝颜的名字果然在这条微博的艾特名单之中,而且看位置饰演的应该还是片中很重要的一个角色。
“挺厉害啊。”林闻溪感慨道,“说起来她之前拍的《楼兰》和《山村教师》都是精品,这部《公元七五五》不出意外也是,要是前头没有你压着,紫微星的名号就该是她的了。”
乔枝垂下眼帘:“可不好说。”
她这句话说得没头没脑,意思也不明确,不过闲聊而已,林闻溪没有细问。
乔枝却在她走后,突然对系统说道:【系统,我还是觉得朝颜很像叶昭。】
【啊,】系统懵懵地回了一句,【系统知道呀。】
这件事从乔枝第一次见到朝颜的时候就说过了,达成确实有点像,但细看又不太像的共识之后,她们就不再说起这件事了,系统不知道为什么乔枝这会儿突然提起。
我不是这个意思……
乔枝原来想这么说,但最后只是道:【算了,应该是我异想天开。】
等她离开这个世界,她留下的一切痕迹都会被这个世界模糊掉,到时候内娱的天降紫微星应该是朝颜了吧。
乔枝一开始是这么想的。
可是另一个念头,却不受控制地冒了出来。
可不好说。
和系统的这一段对话,和乔枝心中忽然升起的怪异念头,只是生活中无关紧要的一个小插曲,很快就被一人一统遗忘。那天之后拍摄仍在继续,最后在正月二十那天结束。那个时候剧组已经不在虞荷村了,她们紧赶慢赶,在房子租期截止以前拍完了在村里的戏份,然后去城里补上剩下的。这部分的戏不多,林闻溪的良心难得活了过来,放慢了拍摄进度,以和以往比堪称度假的强度慢悠悠拍了四天后,林闻溪留在原地,趁着状态还在粗剪电影,乔枝则是飞回北京去中戏点了个卯,上几天课。
她闲了下来,朝颜这会儿则是忙得不可开交。
《公元七五五》年后立刻开拍,不过起初几天肖黛没有安排拍摄任务,而是把演员统一集中起来上课。历史纪录片出身的导演对电影中的历史细节特别讲究,绝不允许自己犯那些所谓历史片中的低级错误。于是演员们上午和高中生一样起床,去听肖黛特地请来的教授给他们讲公元七五五年前后的历史,与当时长安城内的社会面貌,百姓的生活习惯,每天上课前要抽查前一节课的内容,课后还有小测。演员们个个碰着笔记本记笔记,晚上回酒店还要背书,当真和高中生没啥两样了。
下午片中的每一个主演则要跟着不同的老师学习仪态,他们中的每一个人,都代表了当时长安城内中下层的一种身份。肖黛在这一件事上要求尤其严格,力求平民像平民,军士像军士,宫女像宫女。
但这段时间严格说起来也没有很忙,至少课后和晚上朝颜还是能给乔枝发消息的,等课程结束正式开拍,工作强度高到让朝颜往往回酒店后倒头就睡。
肖黛比之林闻溪是另一种程度的卷。
林闻溪十分讲究主演的状态,在她的片中内容精华大部分都放在了主演身上,对环境和群演反而不太考究,而且她拍的都是现代背景贴近现实的片子,不太需要考虑背景的合理性,只要主角演好了整部影片就好起来了。但是肖黛的历史群像不一样,她不仅对主演有着高要求,对配角,乃至对群众演员也有一定要求,而且为了呈现出安史之乱前长安城内的繁华景象,一个片段里往往会出现几十个演员,多的时候甚至会有几百个演员同屏,往往哪里就掉了链子,不得不从头再来。
朝颜有的时候能强撑着乔枝发一句晚安,有的时候碰到床的瞬间就昏睡过去。
当然有的时候她也会空闲一整天,毕竟群像片哪能天天都有她的戏份,于是每每这时朝颜就会把之前几天的聊天量一次性聊回来。
《公元七五五》选角虽然大胆,没有全部采用知名演员,但是这部片子实际上有着政府投资,资金充足。预算方面没有压力的肖黛导演精益求精,光是筹备阶段就花了七年,之后的拍摄也足足用了一年,当影片中的公元七五五年过去,现实中也又过去了一年。
一年的时间,足以发生很多事情。
但如果把范围圈定到两个人之间,最有必要一提的就是,这一整年的时光里,乔枝和朝颜都没有见面。
拍摄结束的那个冬天,《掀桌》终于上映了,在一众阖家欢乐的电影里头,这部片子显得格格不入。如果是在22年以前,这部电影或许不会像林导以前的电影那般默默无闻,但也恐怕难以取得它如今实际上取得的关注。光是“乔枝在《夏风》以后的第一部电影”这一名头,就可以让许多观众不在乎它的内容直接走进电影院。
《掀桌》的基调和方栀子三部曲截然不同,但是和林导以前的电影也不太一样。
前半部分电影简直可以直接混进同期上映的其他合家欢喜剧里,但是在电影进行到一半的时候,影片内容却骤然一变。
二十多年前,林闻溪拍出了她的毕业作品《返乡》,电影里没有直言,却处处体现出了胡婷这个农村女孩似有家乡,实无家乡,以农村出身女子为代表的庞大女性群体自出生起就无处为家,漂泊天地之间的迷茫。二十多年后,社会大变样,女性思潮在进步群体中间涌动,于婉这个和胡婷背景相似的女子,在返回农村老家遇到和胡婷遭遇类似的事情时,却做出了胡婷没有做出的举动。
电影里的于婉,在大城市做着白领的工作,虽然收入水平在她打拼的城市中平平无奇,但是在家乡人的眼中,毫无疑问已经是一个顶顶有出息的人。光是看的穿着打扮就可以将她和村里的同龄人区分开来,在那些同龄女孩大多已经有了孩子,不施粉黛,脸颊被冻得通红,穿着臃肿的棉袄,伸出因为家庭劳作而变得粗糙的手去抱孩子时,于婉脸上画着精致的妆容,穿着简约修身的大衣,染成冷茶色的卷发落在衣服上,肩上。
放在外头相当普通,甚至有些保守的打扮,放在村里却算得上前卫。
这样的于婉,当然不只是外表不一样,她的眼界,她的思想也已经不一样。
回到村子的第一天,她看着女人被赶到厨房里干活,看着男人们在大鱼大肉,抽烟喝酒的时候女人们只能围着边上多是素菜,肉菜半天才能上来一道的小桌,听着七大姑八大姨们数落她不着家,说着些女人再厉害能有什么用不还是得成家的话,又被迫接受了许多和歪瓜裂枣的相亲安排,三年抱俩的“美好祝福”,还一不小心知晓了她不在村中时村里人对她这样在外头打拼的女人带着颜色的闲话。
终于,于婉爆发了。
在饭桌上,她掀掉了男人们的桌子。
电影的前半段,发疯文学在于婉身上得到了酣畅淋漓的体现。
她掀掉了男人们的桌子,把人一个个赶去厨房,痛骂了他们甩手掌柜,把所有辛劳事全部推给女人的行为。她让他们看看自己母亲被冷水冻得通红的手,看看自己被土灶里溜出来的烟熏得不断咳嗽的姐妹,看看自己媳妇因为晚上哄孩子一夜夜熬出来的眼睛底下的青黑,有的男人想拿他们在外赚钱说事时,于婉将女人因为平时干农活,冬日里铲雪皲裂的手拉到他们眼前。
没有人能说得过能言善辩的于婉。
最后,还是太爷作为这里最大的长辈出来打了个圆场:“婉丫头有出息,见过世面,时代是不一样了,你们平时也别光在家里躺着,也要多帮帮自己的媳妇。”
林闻溪将这一段拍得妙趣横生,看到那些平时不事家务的男人们被于婉说得无言以对,最后在太爷的发话下一个个在厨房里手忙脚乱,闹出种种笑话,被发配去带孩子的几位更是被孩子吵得恨不得去撞墙时,不仅电影里围观的女人们在笑,影院里观众也笑得前仰后合。
于婉好像获得了大胜利。
她掀掉的不只是一张桌子,也是延续无数年,却没有一个人站出来纠正的陋习。
可是很快,剧情就急转直下。
第二天,身子看上去很硬朗的太爷死了。
没有意外,太爷在睡梦中无疾而终。不过太爷已经九十四了,不管放到哪里这个年纪去世都是喜丧,家人们也早就做好了准备,太爷一过世,早已备好的殡葬用品就被拉了出来,原来吃饭的大院里搭起灵堂。
提前拍好的遗像供奉在最中间,瓜果糕点一一供奉上,孝子贤孙们排队进去哭丧。于婉也想要进去,可是却被人拦在外面。
“女人不能进。”这就是拦住她的理由。
毫无道理,性别就是唯一的原因,只有家里的男丁才能跪在遗像前哭,女人们早已识趣地退在屋外,去做各种脏活累活,毕竟丧事可不是搭一个灵堂就能解决的,还有很多别的东西要准备。
停灵七天,太爷被送去附近的火葬场火化,灵堂里亲人们挨个去遗像前看太爷最后一眼,和太爷告别,于婉依旧被排斥在外,和其他身着黑衣的女人们守在外头,只能远远地看。火化以后,太爷的骨灰被装在了一个小坛子里,又被长子捧着护送回村里。
当地规定不得土葬,所以停完灵太爷就被送去火化,但是火化回来,类似土葬的排场却一点不能少。一个特质的小棺材把骨灰坛装入其中,由四个人抬着,位于送葬队伍的中间。
送葬队伍长长一条,一直将小棺材送到山上早就建好的墓地那,就等到了地方将太爷和太奶合葬。出殡的队伍总算没有再把女人们排斥在外,但依旧是孝子贤孙开路,女眷的队伍单拉出来,缀在最后头。
于婉很是不服气,若分关系亲疏远近,她是太爷直系的曾孙女,小时候还有很长一段时间是和更早过世的太奶与太爷住在一起的,为什么那些侄辈,要不是这次送葬压根见不到的人都比自己离太爷更近?
看出于婉的委屈,恐是害怕她不分场合闹事,走在于婉前头的姑姑扭过头低声对她说道:“别多事,你能把桌子掀了,还能把供品掀了,把遗照掀了,把棺材掀了不成?”
于婉哪是那样不分轻重的人,但是姑姑的话,却让她心里多了一丝迷茫。或许在家务这样的小事上,她只要闹腾过,别人在她面前好歹会做做样子。可是在丧事这样的大事上头,哪怕她被排斥在外,哪怕这依旧不公平,可是不提她要是逆着古往今来的观念做事要受多少指责,就是单问她自己,她也觉得无论如何都不能影响了太爷的丧事。
丧事之后,就是分家。
太爷在世的时候,于家尚且凝聚在一起,太爷走后,家里人心顿时开始浮动。太爷留下了一部分遗产,而太爷在的时候有一些田产划分不明确,却因为在长辈面前不想闹得难看就一直处于和稀泥状态,现在又有人提出来要明确分割了。
于婉从一开始就没被分得过承包地和宅基地,她过去那么拼命要留在大城市,就是因为她回到家乡没有活计,也不想嫁人。如今这场家产之争显而易见和她没有关系,她是桌子都上不了的边缘人,而与太爷关系更近的亲属,他尚且在世的女儿,也默认了父亲的遗产和她没有关系,如于婉一样坐在院子里,听着房间里传出的大吵大闹声。
时间继续推移。
那些好像好起来了,认识到自己的错误改正陋习的男人们也恢复了原样。他们又开始往椅子上一坐就完事不管,抽烟喝酒侃大山,任由自己的母亲、姐妹或是妻子在厨房里劳作,只等着热腾腾的饭菜做好后端上来,吃完后也是筷子一撂,放在桌上等着女人们来收。
一个小孩的妈妈正在楼上打扫卫生听不见楼下的动静,小孩在楼下摔了一跤,拼命大哭,明明父亲就在边上,却忙着打牌,不肯过来安抚一下。
于婉哄到那孩子不哭了以后,拉着她去管那眼睛死死黏在牌桌上的父亲,质问她是怎么当爹的,孩子摔了都不管。
他头也不抬:“她妈听到会哄的,去去去,别打扰我打牌。”
于婉气道:“小孩是你们俩的,带小孩又不全是妈妈的工作,你老婆做别的事的时候你就不带了吗?”
“哪有男人带小孩的,你管得也太宽了吧。”男人一边说一边甩出一副牌,“对A。”
同桌的牌友也在笑话于婉多管闲事,还有人阴阳怪气道:“从小到大谁家里不是这样过来的,就你城里的特立独行。太爷发话让让你,别真以为自己有能耐了。”
又有人小声道:“太爷一直好好的,别是她给克死了。”
于婉气得发抖。
那天她和这几个人打了起来,掀桌子砸椅子,最后引得人把她们分开。几个堂兄捂着肿了的地方骂她疯婆子,拉走于婉的人也指责她道:“你能不能不要闹了啊,大家一直都是这样的,村里头不兴你城里学的那套的。”
前几天还看着男人们在厨房里的窘态笑成一团的女人们也站在了对立面上:“做做家务带带孩子也累不到哪里去,哪有必要揪着这么一件事情不放的。”
有人抱怨道:“你就是太不会做人了,这么认真干吗啊。”
真的是她太认真了吗?
这种早已在人们观念中根深蒂固的事情,想要去更改它反而是个错误吗?
不被任何人认可的于婉,孤零零地离开了村落。
回到城市后,她继续工作。忙碌的一天又开始了,早高峰时期的地铁拥挤不堪,女性车厢的座位上好几个男人叉着腿坐,回到工位上,她听到边上几个男同事聚在一起说着些带颜色的笑话,她皱眉让他们不要在公共场合说这些,却被指责太敏感了。工作进行到一段时间,于婉带着整理好的资料去领导办公室汇报,领导收下文件后又和她提了提留下哪些实习生的事,一共七个实习生,领导最后选择留下里头唯二两个男生。
于婉忍不住为她带的实习生说了几句话,她带的那个女生是这些人里工作做得最好的。
“主要是……有点麻烦你知道吧。”领导委婉道,“你看三年前入职的小袁,三年了好不容易培养得差不多了,想把重要点的项目交给她,结果怀孕了,她的任务就只能摊到别人身上。”
于婉张了张嘴想要说什么,但最后还是无话可说。
留下一句“我明白了,我会好好和她沟通的”后,于婉离开了领导办公室。
下楼梯的时候,待在楼梯间等她的实习生兴奋地迎上来,期待的目光看得于婉想要躲避:“于姐,刘主管有说过留下谁吗?”
她的能力是最出众的,她一定觉得自己有很大的希望留下吧。
于婉许久也没说出话来。
于婉这个时候,突然想起了送葬那天,姑姑对她说的话。
——你能把桌子掀了,还能把供品掀了,把遗照掀了,把棺材掀了不成?
影片截止在这里。
上半段无疑是欢乐的,下半段却让大多数观众看完后心里沉重地说不出话来,怀着无比复杂的心情走出影厅。
网上不出意外地又是掀起了一番讨论,在别的影片多在讨论笑点的时候,针对《掀桌》的讨论可谓别具一格。
首先对立的双方必不可少。
声量比较大的一个观点是林闻溪拍得太离谱了,好像现实里女人全部生活在水深火热中一样,那种不让女人上桌,不让女人哭丧的习俗他可是从没在身边看见过,就算有可以想象也是在很偏远的地方。还有于婉在公司遇到的那些事情,哪有那么夸张啊,所有不好的人都被她一个遇上了。
有人反驳他,影片是要把现实里的问题展现出来,自然需要经过一定艺术加工,你敢说这些事情现实里面没有吗?对,或许一个女人不会遇上影片里提到的全部陋习,也不会见到的每一个男人都把自己没素质得这么外露,但谁敢断言一个女人不会遇到其中一两件不平等的事?当遇到的事情只有一两样,或是不频繁发生时,你们就会洗脑人绝大多数人都是好的,不好的事情都是小概率事件,大家都是平等的,却没想过别说一两件了,你们根本不会遭遇这些事情。当影片把这些事情密集地拍出来以后,你们又觉得尖锐了。
也有人在谈论这个电影结局。
大部分声音都是觉得这个结局实在是太让人难受了,为什么于婉最后没有成功改变任何一件事情,难道对陋习的反抗没有任何意义,偏见和不公的大山是无法撼动的吗?
路演的采访中,记者也问到了这个问题。
乔枝和林闻溪是一起被问的,兼任了编剧一职的导演先回答,林闻溪没多想就说道:“当然是有意义的,你看我《返乡》在拍什么,《掀桌》又在拍什么。拍《返乡》的时候我只是意识到了这里有问题,是不对的,是不该这样子的,但是根本没有说我要把桌子掀了,我要激烈地反抗,我要对抗不公这种想法。那是二十多年前的我,二十多年后我意识到了,这些观念里头的糟粕之处难以纠正,但是是要付出努力去改变的。我的思想不是凭空就变了的,而是整个社会的思潮都在变化,带动我的思想也发生了改变。而社会思潮,也不会因为一个人而变更,而是无数人进步的观念使其发生了改变,这就是反抗的意义所在。二十多年前是胡婷,现在是于婉,等再过二十多年,就是另一个更加进步的新角色了。”
乔枝简洁说道:“电影是呈现问题的,电影无法解决问题,但如果电影能让更多的人认识到社会中存在的问题,顽疾或许会被推向解决。”
类似的问题被问了很多遍,林闻溪和乔枝也回答了很多遍。她们这一个新年也没能在家安安稳稳过年,电影上映了,她们忙着飞到全国各地路演给电影做宣传。
是以,这个新年乔枝也没有和朝颜见面。
等《掀桌》的风潮过去了,乔枝依旧没有安顿下来,而是立刻飞去国外拍《异诡真经》的第二部。第二部的篇幅要比第一部短一点,她在五一前回国,然而那个时候《公元七五五》上映,要跟着主创团队去各地路演的成了朝颜。
等两个人彻底空闲下来,已经是这一年年中的时候。
七月份有一件大事,而盯着这件大事的人,早在许多天前就开始准备。
新一届的华表奖开始评选了,乔枝的《掀桌》和朝颜的《公元七五五》都在评选之列,而抚远一别归来后就再也没有面对面过的她们,也终于在颁奖典礼上见了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