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都市情感>无血之血>第41章

  那天过后苏小纭萌生了一个想法,就是拍一张全家福。

  这种念头她以前从未有过,这些年家里有几本相册,每个相册里全家福的人都不一样。林建业退休后一段日子里,她担心冒出什么个私生子分财产,有几日瞧着林建业的模样,总怀疑他在外边还有个种,颇感焦虑。苏小纭咨询过律师,也想办法转移财产出去,总要为读博的儿子留个衣食无忧的后半生,后来想到自己当初怀上孩子的想法,有种命运回旋之意,她想着想着,笑了下,石头落地般,心道来了就来了。

  医院那件事没多久,苏小纭趁林屹言和小语在家,叫了个摄像师在客厅架起镜头。林屹言来的时候,她讲了缘由,没想到林屹言难得地沉默了。

  “宜青他,我记得很不喜欢照相。”

  苏小纭恍然大悟,吓得猛摸脸,“好像是有这么一回事,你弟弟从小就讨厌照相,诶,我怎么给忘了,要不我叫那个师傅回去吧”。

  正说着,林宜青进门,扫过沙发对面架起的相机和打光灯,问:“那个相机怎么回事?”

  苏小纭吞吐道:“就是……准备随便在家里拍张合照,不过不拍也行。”

  “哦,现在就拍吗?”林宜青说,“那我去叫小语下楼。”

  苏小纭眨眨眼,呆了下,侧脸看看林屹言,林屹言也眨眼,意思是那就拍呗。

  一家子人,小语站在最前,林建业坐在椅子上,身旁站着苏小纭,两个儿子肩并肩站在后方,摄影师说好,咔咔闪下几张。

  照片洗出来大概几天,摄像师提议配个二十八寸的大相框,挂在客厅墙壁正好,苏小纭一听,忙摆手说小的就好的啦,小的就好,不用放在什么醒目的地方。

  中午一齐在家吃饭,林宜青吃得特别少,解释说刚入职,晚上要和同院的领导和同事一起聚餐,林建业吃完则拉着孙女的手,语气严肃地讲话,女孩站在凳子旁,支起一只脚,另一只脚的脚尖抵在地面转圈,抿嘴地听着爷爷的话。

  苏小纭从厨房回来见这一幕,知道他又在给孩子灌输些听不懂的道理,便牵走了小语,朝林建业说,“让小语上楼练琴吧,今天下午天气好,练完我带小语去公园散步。”

  楼上没传来小提琴声,小语和林宜青在玩具室堆乐高玩,林建业没注意到乐声的缺失,点开电视机准时收看每日的本地新闻。

  看完本地新闻,他问起林屹言前一阵的爆炸案。他精神好的时候,总会关心子女的工作发展,要是林宜青在,就问他面试的领导同事,再说几句自己以前的关系网,聊聊曾经共事的人。

  只不过林屹言比较特殊,两父子谈不了三两句。

  林屹言说:“已经收尾了,嫌疑人都已经落网。”

  父亲显然是对这个回答不满意,说自己以前遇上的连环杀人案,从公安到人社系统一起联合追查,九十年代监狱的墙修得相当高,以前犯人还敢越狱,甚至有过监狱暴动的事件,所以经常在警厅播放相关录像带,用来做提醒,那时候当警察,追捕都是拿命在搏。

  苏小纭在厨房切水果,装好放进果盘,边端出来边说,“你说的那个案子,出事几年后搞得人心惶惶的,现在都是天网时代了,到处都有摄像头,还有各种技术啊,抓犯人不像以前了。”

  苏小纭将小的那盘炖梨放在林建业手边,坐在一旁喂给他。

  林建业吃了几口,说,“以前恶性案件很多,有杀亲生父母的,我在隔壁上任那年就出了一个,一家人就剩他一个,社会影响太大,最后执行了枪毙。”

  一时客厅安静,苏小纭停下手,突然问,“屹言这么多年有遇到什么印象深刻的案子吗?”

  迟疑了一下,林屹言说,有。

  “以前跨省抓过一个犯人,潜逃了二十年。”

  “抓到他的时候在沿海做早点店,我们都是便衣,我去点了个面,吃完了给钱,他正对女儿说,你去对面那家超市买个洗碗巾,要最里面最大的那个,我结账后,接到通知核对确认就是他,当场逮捕。”

  “我挂电话的时候,他正对着我,穿着做饭用的围裙,看着我笑起来。”

  在那一瞬间,林屹言眼前的世界像放慢的镜头,街对面的女孩走进超市的自动门,身边的便衣都扑向了犯罪嫌疑人,而那个男人在阳光下朝着自己微微笑,点头,迎接这一瞬间的逮捕。

  “他二十年前杀了对门的一家四口,最小的死者四岁,他事后交代是因为自己一个人住,而隔壁一家四口在做饭,他就提刀去砍人,砍了几十刀,抓他的时候女儿已经八岁了。”

  好像那一刻他说你是和我很像的,他等这一刻很久了,犯罪嫌疑人押送上警车,在那个阳光灿烂的下午,林屹言记住了那个微笑。

  “他看起来很平静。”

  苏小纭放下勺子,看着精致的瓷碗,看得入神,像是注意力全被剩下的半碗糖水吸引了去,而林建业吃完犯困,闭上了眼睛,不知有没听进去林屹言说的案子。

  林建业曾经希望他做的事,不管工作还是结婚,他一件都没照做,还做了许多完全相反的事情。走廊隔开的同一个地方,他和弟弟在桌角偷吻过,那时挂钟指向七点,林建业下班回家,一推门就看到小儿子站在桌角,毕恭毕敬朝自己点头,林建业抬手放包,才看到后面还有二儿子,领口有点乱,互相看了眼就上楼了。

  林屹言想,自己那时胆子太大,由着弟弟胡来,要是林建业早两秒进门,都得当场吓出脑溢血。而当时的林建业一如往常,沉着脸走进卧室,弟弟甚至在他转身后吐吐舌头,又仰起脸给上楼的自己隔空做一个鬼脸。

  父亲总是这样的形象,他既不像大哥一样能和父亲谈笑,也不像弟弟一样会送上练好的毛笔字帖请教,至少伪装个父慈子孝。

  少年时代家中常被阴沉的气息笼罩,林建业早年做事雷厉风行,家中大小事都得经过他的同意,有次某个侄女肚子被搞大了,林建业和叔伯在客厅商量,女孩躲在三楼,林建业二话不说让人将孩子打掉,这个时候苏小纭难得地插了一句嘴,说孩子父亲还不知道呢。

  林建业说有什么用,要么从家里滚,要么马上打掉孩子。

  林屹言突然想起林宜青的话,祈祷自己健康且长寿,再早个十年他一定听过就忘,时间的流逝在林屹言的感受中大都是无轻重的,家庭的观念也是。不管是父亲还是弟弟,他要是对此有什么传统的认同,就不会这么和父亲反目,和弟弟上床。

  现在那个祈祷变得有了重量,变得有了实体,林屹言转头,发现林建业又睡着了,他明白,像父亲这样的人,注定是要长命百岁的。

  苏小纭抬起头,回过神,笑着说,“以前我老是想把餐厅那套桌子换了,太重了不好搬,你爸不乐意,而且红木桌椅也不好卖,就一直用着,最近寻到一个合适的买家,价钱谈得不错。”

  林屹言抬手说:“您做决定就好。”

  苏小纭说好。

  下午林屹言回市局加了会班,晚上接到个电话,那边声音有些含糊,只说自己在哪条街哪个酒楼,名字由来什么都不交代。他开车去接的时候,餐厅门口站着一群人,林宜青脸很红,眯着眼睛目光冷冷的,周围的老师勾肩搭背,很是亲热地在路边招呼车。

  林屹言下车走过去招手,说我是他哥哥,周围老师还没来得及证实,林宜青就一声不吭跟着走了。

  林宜青上车前倒是安安静静,进了车里突然贴了过来,一双手不安分,摸上林屹言的喉咙,好像是在试他的脉搏。

  凑上来的呼吸很烫,林屹言贴着弟弟,说,“你是不是醉了?”

  怀里的人皱眉,有点像以前生日的时候,任由当寿星就肆意妄为,在他脖子上蹭来蹭去,封闭的车内空气慢慢变热,有一丝黏腻的酒精气味。

  林屹言头疼,弟弟酒量他从没见识过,他从没让林宜青喝过一点酒,现在这幅模样酒量可想而知,难道每次喝醉了都像这样蹭进别人怀里?

  林屹言低声说:“知道我是谁吗?”

  林宜青摸脖子的手朝他脸上伸,指尖按在他的嘴唇上,说,“你是坏人。”

  我是我是,林屹言按住弟弟绑安全带,奈何醉鬼要亲他,他就在后座抱着人,嘴唇擦过他的眼睛鼻子和下巴,呼吸越来越烫,几乎是要往他衣领里探。

  他一下抓住了弟弟的手。

  “你现在醒着还是睡着?”

  林宜青满脸红晕,眯着眼,张嘴要咬人,这一嘴下去很突然,林屹言没躲,直接偏头让弟弟朝着脖子咬,他无所谓,等咬够了身下的人没力气,趴在他膝盖上喘气。

  “你喝醉了都这样吗?”

  林宜青答非所问。

  “你不准走。”

  怀里的人缩成一团,林屹言捏住弟弟的下巴,食指抬起一点:“我是哥哥知道吗。”

  林宜青半睁着眼,努力消化接收的信息,嘴里缓慢地念出那两个字。

  “哥…哥…”

  “嗯,乖一点,坐回座位。”

  林宜青磨蹭了下还是低着头坐了回去,嘴里还在重复那两个字。

  哥哥。

  林屹言帮他扣上安全带,又随意地嗯了一声。

  林宜青又念了一遍,泪在眼眶里打转,吸吸鼻子抖起来。

  “你怎么现在才来。”

  林屹言察觉,伸手给他擦眼泪,说,“我来迟了,你现在不清醒,能控制住自己吗?”

  林宜青摇摇头,泪珠猛掉,林屹言无奈,又将他的安全带解开,说,“不舒服的话,你先过来一点。”

  林宜青昏昏的脑袋抵住他,好像情绪恢复了些。

  “我们现在在哪?”

  “在车里。”

  “为什么在车里?”

  “因为要开车载你回家。”

  “我不回家!”

  “好我们不回家。”

  “我不喜欢回家。”

  “嗯,我也不喜欢。”

  “哥。”

  “嗯。”

  “你还要回警校吗?”

  头顶的人稍微僵了下。

  然后声音很轻地说,“我今天不回去。”

  “我一个人睡不着。”

  “我会陪着你。”

  “今天不用训练吗?”

  “今天不用。”

  “我知道,你早上会翻墙回去做早操。”

  “早操中队会点名。”

  “我每次醒来都找不到你。”

  “你可以打电话给我。”

  “每次都是我给你打电话,你为什么不主动找我。”

  “那你以后想怎么样。”

  “我不知道。”

  “你可以写下来。”

  “我有时候真的很讨厌你。”

  “哦。”

  “我胃好热。”

  “以后不要喝酒。”

  “你训练真的好多,以后当了警察的话,是不是更忙?”

  “对,以后会更忙。”

  “那是不是很久都见不到你了?”林宜青眉毛拧在一起。

  “是,未来很长一段时间我们都很难见面。”

  “我恨你,你就不能不读那个破警校,不当那个破警察了吗!”

  “……”

  “我很想你。”

  “嗯。”

  “我很想你。”

  “嗯。”

  ”你要是有那么一点,一点。”

  “一点什么?”

  “有那么一点喜欢我就好了。”

  林宜青靠住二十出头的哥哥,贴在他肩膀上含糊说,“我胡说的,你会去做警察,你会成为一个很厉害的警察,然后,然后。”

  他放慢了语速,吞掉了后面所有的话。

  林屹言轻轻搂住弟弟,说,“我知道,”

  我知道。

  剩下的时光他都知道。

  “以后我就留在本地,然后我们重新租一个地方,那个二居室有老鼠,它们尾巴很长,会在排水管上爬来爬去,我们去一个新的地方,要很干净还要有很大的阳台。”

  “嗯,”林屹言说,“我答应你。”

  林宜青终于露出一个很浅的微笑,他头枕在哥哥的肩膀上,呼吸平稳下来。

  林屹言用指尖覆在他的眉心,轻声说。

  “晚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