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都市情感>无血之血>第9章

  林宜青醒来时已天光大亮,他打了个长长的哈欠,清晨微冷的空气随呼吸涌进肺里。

  估计林屹言一大早就回自己房间了,昨晚不知道在这待了多久,白纱窗透出柔光,花园传进几处鸟鸣,浅色的墙漆下的房间里一切照旧。

  好像又有点不一样。

  林宜青刚醒有点迷糊,眯起眼睛仔细又看了遍自己的房间,才发现白色床头柜上有个礼品袋,纸袋上贴了一张便签,上面只有两个字——礼物。

  林宜青认出来这是昨天在林屹言房间里的那个。

  什么礼物,为什么要给我礼物?林宜青按了下有些睡肿的眼睛,掏出里面粉色的包装盒,打开盒盖,一个八音盒静静躺在银白双色相间的永生花与纸丝带中,底座上圆柱玻璃坐着绿色的小人和小狐狸。

  林宜青轻轻将八音盒拖在手掌上,八音盒最底印着一串法语,他轻轻按下最底的按钮,轻快又忧郁的音乐在手掌中展开。

  透明的玻璃表面隐约映出他的眼睛来,仿佛眼里也下了一阵玫瑰的雨。

  他想起生日那天林屹言说的那句话。

  原来真给我准备了生日礼物,林宜青心想,林屹言是不是有毛病。

  林宜青一直对生日没有丝毫幸福或甜蜜的期待,青春期后厌恶夏日的一切,包括夏末的生日,他既恐惧漫漫长夜,又对阳光谈不上喜爱,且会在生日这天格外憎恨太阳,烈日照下似嘶声尖叫,提醒自己还浸泡在一团阴暗的污沼中。

  或许十七岁生日那天除外。

  那天下起了小雨,林宜青对窗外一片青雾色的雨帘感到久违的放松,身体好像不属于自己,在发酸的身体中灵魂轻悠悠飞出,他在雨声中枕着脑袋睡了快一天,晚上在苏小纭精心布置的生日会上无心地发表了相亲相爱的祝愿。

  那天林屹言问他开心吗,其实他也不知道,开心到底是什么样的评价,是不是一个有正常睡眠的人就会开心呢?

  是不是他不叫林宜青就会开心?

  八音盒停止了播放,林宜青思来想去,将它暂时放在了床头柜小夜灯边,心想就让它在这吃灰吧。

  收拾好书包后,林宜青穿上白衬衫和西装校服准备下楼,高三生都在周日下午前返校,吃完早餐再待会儿就可以出发了。

  下楼时林宜青听见苏小纭的声音,说再着急也要吃早餐呀。

  有个声音漫不经心地说嗯。

  林宜青扶楼梯栏杆下楼,看到林屹言站在玄关,嘴里叼着一片吐司,手上在整理一个口袋很多的登山包,他今天穿了一件深灰色的立领防风外套,拉链一直拉到脖子最上。

  听到声响,林屹言只是轻轻抬眼看下楼梯上的人,一丝多余的情绪都没有,背上了包。

  苏小纭见儿子起床,招呼林宜青吃早餐,林宜青哦了一声,坐下拿起面包片抹花生酱,苏小纭站在他旁边倒牛奶。

  倒满牛奶的玻璃杯刚推到林宜青面前,苏小纭便满脸疑惑地盯着林宜青的脸说:“宝贝,你的嘴角怎么破了啊?”

  林宜青赶忙往嘴里塞了一口面包,含糊道:“最近嘴唇有点干,我自己舔的。”

  “你擦唇油嘛宝贝。”苏小纭怪道。

  那边林建业提起公文包从卧室里出来,走到玄关整理领带准备上班,见林屹言叼着早饭的样有点吊儿郎当,刚想教育他两句没个吃相,结果一弯腰穿鞋就和刚蹬上鞋的林屹言四目相对。

  “你小子,是不是又打架了?”林建业的声音一下拔高。

  “嘴怎么回事!”

  林屹言占着嘴,不好辩解,那声音似乎在说:“跑操掉坑里了。”

  林建业抬起手就要抓人:“你闭着眼睛在跑啊!”

  林屹言见此情景,脚底生风般赶快溜了,剩下爹一人在门口骂骂咧咧。

  苏小纭看着门口的两父子,啧道:“你二哥真是有点本事,读警校都敢打架,看样子他还没打输。“

  林宜青猛喝一口牛奶没把自己噎死。

  -

  关上家中闹剧的门,林宜青背着石块重的书包又回到沉闷的学校,高三生活本就是做不完的题,住了一个月的校,林宜青又申请回了走读,集体宿舍晚上完全熄灯他睡不着。拉上遮光帘再打开小夜灯过了几夜,室友倒对那微弱的光没意见,但方块式的空间又让林宜青回想身处柜子里的绝望时刻。

  备考的日子过得飞快,教室背后的高考倒计时从二变成一开头的三位数,几乎所有学生都因为数字的不断缩小感到紧张。

  作为高三生的林宜青已经大大小小经过了无数次测验和模拟,他的成绩稳定在班级中上,波动不大,但林宜青发现一个蹊跷的规律。

  每次模拟考试只公布前十的成绩和排名,如果他的名字出现在教室后面黑板的排名单上,印着他名字那行字就会被撕下来。

  起初他对这些一律当作没看见,但最近这样的怪事越来越多,他要么是找不到做到一半的试卷,要么是在晚自习时,被不知道哪来扔过来的橡皮碎块弹到后脑勺。

  直到有天中午林宜青返回教室,打开保温杯准备喝水,他突然从杯口闻到一股奇怪的味道,那气味刚飘进鼻子里,林宜青就被熏到跑到教室后门的垃圾桶干呕,他捂住心口呕得眼泪直流,模糊的视线中又看到了那一众低声窃语的画面。

  每次都是这样。他想。

  第二天晚自习前林宜青回到教室,发现他的桌面被倾倒了一摊黏腻的液体,散发出恼人的甜味,压在最下的试卷袋和练习册一角都染上了淡淡的橙色。

  他站在桌前抬头扫过整个教室,转头去书包里摸索湿纸巾。

  何天志被这场景吓了一跳,最近一个月偶尔林宜青会询问他是否见过自己没订正的卷子,何天志还以为大家卷子做太多,说你是不是塞哪里搞忘了,林宜青每次都低头哦一声没再继续问。

  高三了居然有同学还在他这个班长眼皮底下搞霸凌,他怒道:“你们谁倒的,站出来解释一下!”

  班上许多同学都皱眉互相投递疑问的视线,何天志正准备拍桌发问,却不知道谁开口说:“班长,人家都没说话呢,你怎么先护起来了啊?”

  何天志回头,贺川在内的一群篮球队的男生手搭在讲桌的多媒体上,似笑非笑地往这边看过来。

  “班上发生这种恶性事件,我作为班长不应该问一句吗?”

  “恶性事件?”讲桌上的男生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露出不怀好意的笑容,何天志被这笑搞得满头大汗,林宜青则低着头一直在擦桌子。

  “不就是不小心倒了点饮料在桌子上,至于吗?”

  “有时候我真觉得咱们班长为人瞻前顾后的样子,辛苦得很,有点像,有点像什么,“贺川站在讲桌后,周围几个人互相使眼色,心照不宣笑起来,贺川抬起下巴歪着头咧嘴一笑。

  “像一条狗啊!”

  讲桌上的人彻底笑开了,何天志勃然色变,冲上讲桌就要给贺川拳头,贺川仗着人多,往后面仰开躲闪,班上同学见班长居然和课代表打起架了,离得近的几个都涌上讲台七手八脚拦人。

  何天志一直往前冲,往贺川脸上招呼,好一阵劝架的人才把两人分开,两个同学负责用手臂护住何天志,防止他又打起来,何天志脸已涨得通红,喘着粗气,恶狠狠地往贺川那边盯。

  贺川朝何天志翻了个白眼,好不容易压下怒气的何天志又准备抬起拳头,一旁俩同学紧急上扑围住他。

  突然何天志视线中的贺川被林宜青的背影挡住了。

  “贺川,”林宜青站在贺川面前,“你刚刚说了侮辱人的话,应该向班长道歉。”

  贺川正准备张嘴骂你算哪根葱也敢指挥老子,后排的章熙滢骤然喝了一声:“马上就要上晚自习了,大家都还要学习,贺川,你立刻给人道歉,晚自习时班主任要来检查错题,你是想闹到老师面前吗?”

  贺川看了眼章熙滢,又看了眼林宜青,自认倒霉的模样摆摆手,走到何天志面前说:“不好意思我说错话了,班长您大人不记小人过行不行。”

  何天志沉着脸冷哼了一声。

  上课铃救急般响起来,好一些同学又是拍何天志胸口,又是好言劝道:“班长你平常对班级有上心,我们都知道。”身边的人对啊对啊地回答,拉着何天志回座位去了。

  教室里又变得十分安静,坐回位子的学生才发现,这次事件的主角林宜青站在讲台上,眼帘微垂没看讲台下任何人,神色冷峻。

  “我想说几句话。”林宜青语调平稳。

  “不管是谁不小心还是故意在我桌上倒饮料,这事都不能再发生第二次了。”

  “如果再发生什么,由于这间教室没有监控,我会自费安一个针孔监控在我座位上,录到什么我就会上传校内论坛并且通知班主任,录下来的那个人受什么处罚我不好说,但是我可以保证我不会受到任何处分。”

  “不好意思占用大家时间了。”

  林宜青在众目睽睽下走下讲座,回到座位。

  何天志对他这个发言瞪大了眼睛,林宜青平时看起来脾气不错的样子,不过真相处起来就知道他不是什么软柿子,和人聊天永远隔着社交距离,也从未在学校里有任何行为透露出自己有个高官爹的背景。但刚刚林宜青最后一句话,可以说是暗示他能靠关系自保,相当于赤裸裸的威胁。

  林宜青侧过身子小声地对何天志说了句:“对不起。”

  何天志气消得差不多了,其实他心里明白,贺川是趁着为林宜青出头这事故意找他茬,早在刚入学时篮球队那群人私下给他安了一个果农的外号,打心底就瞧不起他这个人,见林宜青这样,何天志叹了口气:“我刚刚有点激动了,算了算了,刚刚揍了他一拳,我舒服多了。”

  “他还没和你道歉呢,你桌子这事百分之百是他们那群人搞的……你桌子擦得干净吗?是不是卷子都脏了?”

  “没事,我多擦一会儿就好。”林宜青说。

  经过这件事整个晚自习教室都沉默得可怕,这班上同学或多或少开始猜测起林宜青的身世来。

  林宜青的话似乎真起了点作用,接下来的时间他的生活又恢复至如平静的死水。

  到了周末,周六晚住校生高三生可以返家休息一晚上,何天志在教学楼下追上了林宜青。

  “诶!那个,“何天志跑得有些急,“咱们以后周末放学可以一起走嘛。”

  林宜青朝他微笑说:“哦,好啊。”

  何天志突然在这个看了快三年的笑容里感觉到一丝奇怪。

  “你放学走得也太快了,我收拾完书包一转身就没看见你人了。”何天志笑得有些尴尬,两人聊了一会最近的考试,转眼间就走到了六中校门。

  何天志朝对街指了一下:“我家铺子就在那,过个街就到了。”

  林宜青眨眨眼,朝街对面看,有个围着红围裙的女人站在摊前给人称柚子。

  “喏,那个就是我妈,”何天志努努嘴,“对了,最近店里进了一批红柚,个大又甜,你要不要?我给你装两个你提回家吃吧。”

  说完何天志就准备过街。

  林宜青担心他真热情地提两个大柚子回来,拉住他说:“我今天不回家,有个饭局要去城西一趟,谢谢你,但真的不用了。”

  何天志说:“行,那下次吧,我家水果品质真挺好的。”

  林宜青点点头。

  何天志转头准备走,突然顿住脚步说:“诶我操,对面那辆黑色大G好帅,这谁家家长的车啊?”

  林宜青好像有些心事的样子,眼神朝十字路口那边看。

  “你站在这儿是等人吗。”

  林宜青说:“等司机来接我。”

  何天志想真是有钱人家的少爷,去吃顿饭还用专车接送,又想多看几眼刚刚那辆车,结果一转头,就见对面那辆黑色越野车窗缓缓降下,驾驶室里出现了林屹言的脸。

  何天志拉了林宜青袖子说:“那边,你哥。”

  林屹言在驾驶室转了圈眼珠示意街对面的林宜青上车。

  何天志感觉旁边的人好像一下绷直了。

  林宜青没想到二哥居然会亲自开车接他放学,只好与何天志道别后硬着头皮上车。

  驾驶室的林屹言双手搭在方向盘上,等林宜青坐上副驾驶,系好安全带,又向他投来我准备好了的眼神。

  刚刚林宜青一靠近车就拉后排的车门,使劲拉拉不开,他抬头瞪林屹言。

  林屹言下巴朝副驾驶指:“坐前面。”

  然后林宜青以极其不情愿的肢体态度坐上了副驾驶。

  真是下了床就不认人了。

  林屹言看弟弟这副模样笑着点火踩油门,语气玩笑地说:“你往后排跑什么跑,把我当你的专程司机啊?”

  林宜青抱着书包没说话。

  “刚刚那个是你朋友吗?”周末校门口拥堵,林屹言开得车速缓慢,他慢慢打着方向盘,余光间注意林宜青看他一眼,但林宜青的表情似乎是觉得他说了什么好笑的东西。

  “那是我们班长。”

  “你和班长关系还不错。”

  “他因为爸的原因受了班主任的委托,比较照顾我,人挺热情的。”

  林屹言看他一眼,发现林宜青将头靠在车窗上,像个不会说话冷气森森的人型玩偶。

  “你在班上就没有什么……”

  “没有,”林宜青打断道,“林屹言你是来开家长会的吗,又不是人人都和你一样一群狐朋狗友,我不喜欢交朋友也没什么朋友,这个答案你满意了吗。”

  说完林宜青有些胸闷,以前苏小纭问起来他在学校有没有什么朋友,自己都会笑着说有一两个朋友,生日时苏小纭或者林建业给他打钱,让林宜青和朋友好好玩,他有时会去书店找个靠窗的地方一个人呆一下午。

  林宜青发现自己很难在林屹言面前再扮演起那个听话的小孩,拿眼睛觑着林屹言的反应,林屹言却没对这句话感到不快,一直看路况,将方向盘换成单手掌握。

  林屹言今天换了一件白T恤和黑色牛仔外套,这件外套奇怪就在第二颗扣子单独做成了爱心形状,和口袋上的红心标相呼应,好似让林屹言变得亲和了许多。

  脖子上的痕迹已经很浅了,从林宜青的角度正好看到他握方向盘时,挽起袖口露出一截线条优美的小臂。

  “今天是什么饭局?”林宜青用一种只有对面人能听清的音量问。

  “不清楚,咱爸发了个消息要聚,说是有什么喜事宣布。”

  林屹言虽这么说,但他隐约感觉到,今天的事和大哥有关。

  到了翠苑,林建业和苏小纭都穿得十分正式,林屹言和林宜青一起坐在铺着白色金边暗纹桌布的圆桌另一侧。

  林建业宣布他们大哥林屹立订婚了,女方是西南军区某高层的大女儿,婚礼定了明年春节后。他说完苏小纭在旁边合起手掌轻拍两下说,是天大的喜事,所以今天我们一家聚在这里为你们大哥庆祝。

  这餐林建业似乎胃口很好,自己大儿子一直走在一路金光的正统大道上,二儿子虽然差点长歪也被他拍正回来了,剩下小儿子只要一直安心读书,读个高学历出来,于他来说人生已光耀门楣,祖荫福泽,就算百年后在列祖列宗前亦颜面有光。

  林屹言的筷子犹豫在那些贡椒乳鸽,脆皮辽参和口蘑烩黑松露菜式前,随便夹了几筷子,口中觉得很没味。

  大哥结婚这件事他倒是不意外,但他老红着眼说睡不着的弟弟可不一定了,林建业宣布的时候他忍不住看了林宜青一眼。

  林宜青刚开始没什么表情,两秒后才微笑着点点头,没有一秒显出任何的震惊和难过。

  现在林宜青端着一盅刚舀好的鱼翅捞饭,小口地吃着,见一旁的林屹言看过来,他眨眨眼,抿了一下嘴。

  这个表情林屹言只在林宜青爬他床时见过。

  “二哥,这个挺好吃,要我给你舀一碗吗。”

  林屹言正想说没胃口。

  突然,他感觉到桌底下有脚尖蹭上他的小腿侧,轻轻从脚踝滑至腿弯。

  “不了,不喜欢喝粥。”林屹言不动声色道。

  “可是你今天吃的好少,”林宜青咬了下筷子尖,声音很低,“你多吃一点不好吗。”

  草。林屹言心里骂了句。

  这说的肯定不是吃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