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都市情感>无血之血>第3章

  林宜青惴惴不安好几日,可林屹言就是和没事人一样,甚至每天照样回家吃饭,在餐桌上连个眼神都不给林宜青,只是对着一桌清淡的菜肴若有所思。

  他越是这样,林宜青却是不安,直到有天深夜林宜青在梦中大叫着醒来,漆黑一片中猛地打开主灯,他大口喘着气,心想,这算什么,这算什么?

  林屹言他这副模样这算什么?

  刺眼的光线让人睁不开眼睛,他熄灭灯光,重新打开床头光线柔和的小夜灯。

  林宜青一直有入睡困难的毛病,不敢在完全黑暗的地方入睡,他的卧室除了主灯,还在回形吊顶加装了灯环,有一层微弱的入睡模式,沿着房顶呈一圈方形的微光。

  最近他失眠越来越严重,得加上床头光源才能勉强睡得着。

  那张藏在枕头下的照片他从被发现那晚开始不再敢看,被压进衣柜最里。

  照片上的林屹立雄姿英发,一身整齐军装,皮带勒在腰间,在黄沙漫天的戈壁前如青松挺立。

  林屹立因岗位特殊,两三年只抽空回过家一次,回不来就寄张照片和信回来报平安。父亲林建业将那信上在餐桌后公开,林屹立嘱咐家中一切平安,父母身体健康,第一个弟弟学业有成,第二个弟弟开心成长,林建业念完严肃又自豪的脸收了笑,将信折好说你们两兄弟不要辜负大哥的期待。

  林宜青看着那照片,如有一阵冷风拂面,像看见那人从冰天的雪原一路跨到炎炎烈日,和少时不同的是面容已经凌厉许多。

  至于偷去照片复印,林宜青回想时也觉得自己胆子大破天。

  照片原件收在客厅正对面的相册里,他周末趁家中没人从红木雕花书架的第二格取下,偷偷去影像店复印了一张回来。仅仅一张,压在日记本里,只有偶尔才珍惜地翻开看看。

  最近突然又有了他大哥的消息,说是已新任边防指挥学校副校长,可谓前途无量。而林宜青晚上又开始噩梦不断,每晚必须伴着小夜灯入睡。

  每到做噩梦的那天,他就将压在枕头下的照片取出,抚摸过那个青葱身影,贴在胸口上躲进被窝。

  林宜青的人生经历中,大哥是少有对他温柔的人。

  改姓之前他顶着没爹的私生子长到六岁,早已习惯旁人恶意的嬉笑,来这个家第一天林屹言脱口而出的私生子,如同一巴掌甩在他脸上。

  林建业当即给了林屹言一耳光,林屹言不说话,林建业还要打,大哥林屹立举手拦住,说:“爸别打了。”随后又拉过林宜青说:“你好,弟弟。”

  林宜青看着他笑盈盈的脸,和一旁垂头不语的林屹言,努力憋住了将要爆发的眼泪。

  在林宜青眼里,他大哥总是那样笑容满面,如沐春风,而二哥总是闯祸,浑身带伤。

  刚上小学时大哥带他温习课文,教他背离离原上草,一岁一枯荣,二哥在门厅边罚站,背早发白帝城,林宜青背熟了大哥就掏出一块巧克力,林宜青边吃边看过罚站的林屹言。

  林屹言吹了下额前的头发,很不耐烦地嘟囔两句轻舟已过万重山,林屹立走过去展开他的手心也给他塞了一块巧克力。

  林屹言低头看了一下却皱起眉,很不耐烦地朝林宜青一扔,巧克力球砸在他脸上。

  林屹言说:“我不吃这个。”

  他那时就想,怪不得大哥人见人爱,认识的人都说二哥比不过大哥。

  林屹立从国防大毕业后就去当兵,只在放假间隙回家探望,那时林屹言正值青春期,像树一样蓬勃拔高,临别之际一家人站在门口道别,林屹立见二弟长得已和自己齐肩,伸手环过弟弟肩膀用力拍了一下:“都要比我高了你小子。”

  林屹言含糊低声说了句嗯。

  林宜青在旁边看着,眼睛扑闪扑闪,心跳如雷,果真他大哥也走过来给他一个结实的拥抱,顺带拍拍他的肩膀,也说道:“好好念书啊三弟。”

  林宜青愣在原地,像是受了惊,林屹立看他这样大笑起来:“怎么了,这么舍不得我啊?”

  林宜青反应过来,脸微微发红猛地点点头,突然他身体一震,疯狂摆手说:“不是,不是…我点头是想说,我会好好学习的……”

  林宜青的美梦和噩梦同时结束与开始那晚,他突然在那个夏夜的告别里明白自己亢奋的身体和情绪,惊慌而甜蜜反复回忆那个拥抱。

  只不过他大哥因为一路高升和顺利的军旅生活,回家的次数越来越少,如果林宜青能注意到,听到大哥信中叮嘱后自己在餐桌边恍惚时,林屹言那垂下的眼眸曾微微抬起,小心地观看他的反应。

  林宜青在他二哥高考前那段时间度日如年,林屹言每晚补课回来得越来越迟,林宜青几乎见不到他人,很长一段时间两人相安无事,直到高考放榜前,林宜青还在默默期待他哥会不会直接从世界上消失了。

  那段时间连何天志都看出了他精神不济,下课时悄悄靠近他问:“你是不是有什么心事啊?最近看你魂不守舍的,不会是学校里有人找你麻烦吧?”

  林宜青摇摇头,这学校里他几乎没什么朋友,初中的好友随父母工作去了沿海,升至高中第一个月他因为荨麻疹在家休息了一段时间,再到学校时似乎和班上同学隔着一层纱,换座位时就和左右的同学聊会天,每次都不咸不淡,时间长了同学们都知道他是个对什么都兴趣缺缺的人,除了女孩子偶尔比较热情找他问题,就剩何天志爱没事找他说话。

  “那你这,是不是身体又有什么不舒服?你可别撑着不说啊,撑出毛病可不好,有事就和班主任打报告,我可以陪你去看病,请假也行。“何天志可谓无微不至,瞧出他不太寻常,就一定要问出个原因来。

  林宜青有些不好意思了,说:“没事,谢谢你,我最近可能是熬夜看书看得太厉害了。”

  “大神,”何天志感叹道,“你成绩这不挺好的,至于那么拼命吗!”说着拍拍他的肩,“身体可是革命的本钱!再爱学习也要适度啊!你遇到什么问题可以和同学交流嘛,办法总比困难多。”

  林宜青笑着点点头,说我知道了,心里却想着我在思考怎么悄无声息地暗杀我二哥,这也可以和人交流吗。

  何天志见他又变成笑意盈盈的模样,便转过话题:“话说你有没有看最近的游戏论坛,那个要发售了…”

  突然有人在门口喊他:“林宜青,你哥找你!”

  刹那吵闹的课间,听到这句话的人都停下动作朝门口望去,林宜青脸色发白,他对面的何天志满脸震惊,话讲到一半还没合上嘴,一片诡异的安静中,教室里的人脑子里无非都是一件事—林宜青的哥,那不就是林屹言吗!

  林宜青在四周的注视下僵硬地走向门口。在此之前,林屹言从未在学校有任何表现出他俩是兄弟的举动,更别说这种亲密到要让他专程传话的事。

  林屹言站在门口,见他出来,脸色如常地交代道:“今天晚上你和老师请假别去上晚自习了,直接回家,晚上我们一起去湖心亭吃饭。”

  林宜青轻轻点头,也不知道自己嘴里发出了什么声音,他不敢看林屹言的眼睛,林屹言就站在那里,说完转身离开了。

  林宜青回到座位才反应过来,林屹言给他手机发了条消息,今天是他奶奶的大寿宴,餐厅定在湖心亭雅阁。

  他回家后林屹言又给他发消息,让他去门口,司机在等了,林宜青走到楼下拉开车门,看到后座坐着林屹言,却没进。

  林屹言那双漆黑的瞳孔盯着他,说愣着干嘛,快上车。

  林宜青坐进去,汽车启动后开了一会儿,林屹言突然朝他靠近,林宜青第一反应就是朝后仰去躲,一下就拉开两人距离。

  林屹言眯起眼睛看他,还没说话,林宜青已经发现自己动作太过心虚,又缓缓将背伸直。

  呵。林屹言冷哼一声,眼里却没任何笑意,他偏头靠过来说:“别躲了,和你交代正事,我奶奶她…诶不对,我们奶奶今天八十大寿,要是见到什么不认识亲戚给你打招呼,你就叫我,我会告诉你,还有我们奶奶呢,她老人家年纪大了记性不好,要是餐桌上她糊涂了说了什么,你就当没听到,毕竟她年纪大了今天又是寿星,吃完饭我们就回来。”

  林宜青轻轻点点头,林屹言说完就抽身回去了,嘴角还有若有若无的笑意。

  到了餐厅,老太太被一众年轻人围住,一身喜庆。林屹言到了就带着林宜青过去喊了声奶奶,林宜青也跟在后面小声喊了句,老人家只是眯眼笑着点头。林宜青手被一扯,林屹言已经拉着他走出人圈,说:“我们晚辈坐这个圆桌。”

  一个聚餐林宜青吃得很不是味,暗红绸布餐桌上摆满了雕花精美的改良川菜,他总觉得自己被人偷偷打量,旁边坐着的林屹言也没怎么动筷。

  饭毕一众晚辈给老太太送祝词,准备切寿桃蛋糕,这时候不知是谁说让小辈都去合影,林屹言抬头看一眼林宜青,一点下巴示意他跟在自己身后。

  林宜青有些不情愿,他对林家这一大家子亲戚印象不好,小时候在乡下过年被扔过石子,留了些阴影,和他同辈的几个看林屹言走在他前面,都识趣地站开让位子。

  林宜青贴得林屹言近,站在他侧后方似乎想躲过一点镜头,咔嚓,一张照片拍完,一众小孩子挤上来嚷嚷着要切蛋糕,老太太被团团围在中央,乐呵呵地说好好,林宜青被挤到边上,他这是第一次来老太太寿宴,这里太多人的目光让他感到不舒服,突然老太太停住,拉着旁边的人指向林宜青说:“那边那个娃,是谁家的啊?”

  林宜青一愣,旁边那个人也面有难色不知道怎么介绍他,林屹言一步踏过来拉住老太太的手说:“奶奶,这是我弟弟。”

  “你弟弟,”老太太露出疑惑的表情,“可是你不是你妈生的最后一个吗?”

  林宜青脸色一下变得煞白,林屹言说:“奶奶该切蛋糕了。”老太太一下被岔开话题,脸色又浮起笑容,说好,好,切蛋糕。

  林宜青突然感到众人的目光都聚在他身上,整层包间里的人都在窃窃私语,讨论他的身份,在这个地方全都是看他笑话的人,除了林屹言这个真正被认可的外孙,他始终是个外人。林屹言站在人堆里望过来,表情似乎凝重,他脑袋一下轰鸣,惊惶中垂下眼挤开前面的小孩子退开了。

  回家的路上两人坐在后座,都没说话,林宜青一直地望着窗外飞快退后的夜景。

  林屹言到家直接上楼,林宜青看他的背影,叫住他道:

  “林屹言。”

  林宜青抬头露出染红的眼眶,身体几不可见地颤抖地说:“你开心了吧?”

  林屹言皱眉道:“什么?”

  林宜青朝他大喊:“你开心了吧!我从来没有去过老太太的寿宴,今天父亲出差,你突然叫我去参加,就是想我成为你们姓林一大家子的笑柄,你现在开心了吧!”

  林宜青边说边一步步紧逼林屹言,这些天辗转反侧的忧虑终于在此处爆发,林宜青带着哭腔喊出来:“你不就是想说我是什么身份,也配和你坐在一起吃饭,然后当众羞辱我吗!”

  林屹言眉头紧锁,语气严肃道:“你在说什么,我一开始就说了老太太记性不好,带你去不是我的主意,本来奶奶的寿宴你这些年就缺席,从今年开始你就跟着一起…”

  他话还没说完,林宜青崩溃大喊:“你不就是想说我是私生子吗!这么多年我一直是,哪怕住进这个家里我也…”

  突然林宜青后背吃痛,林屹言双手一掼他将撞到墙上,青筋暴起的手掌捏住他肩膀,低声道:“你不要再说那个词,没人这么叫你,你他妈就别自己上赶着认。”

  林宜青又气又惊,满眼怒气看向他,林屹言手一松,盯着他说:“今天的事我也不想发生。”

  林宜青喘着气,露出一个冷笑。

  此事发生后林宜青更是不想见到林屹言,倒是自己母亲终于从隔壁省忙完扩展商业版图的工作,一回家就大包小包,听见她哥不在便随意摇摇头,说那小子不在你就安心学习吧。

  就在林宜青以为二哥的报复或许已经结束,又过了一个月,暴雨如注,他母亲听说城东的仓库几处漏雨,连忙赶去查看受损情况。

  林宜青回家时发现林屹言不在家,正纳闷这么大的雨他能跑哪去,转念冷笑一声,他死哪里关我什么事,便早早吩咐陈婶家里只用做他一人的饭。

  晚上十点林宜青听到楼下有动静,从卧室出来朝楼下望了眼,林屹言才回家,穿一身黑,脸色沉得可怕。

  林屹言抬头,见他倚在门上,问他:“爸回来了吗?”

  林宜青说:“爸最近应酬很多,一般十二点过后才回来。”

  林屹言头发几乎全湿,转头坐回客厅沙发,他手肘靠在张开的膝盖上,双手合拢将下巴靠在手背上,微微低头,身形如同一尊雕塑。

  林宜青认为他有古怪,先是回屋了,快到一点时他听到楼下有开门的声音,起身看是父亲一身酒气地回来了,脚步有些不稳,直直朝主卧走去,

  林屹言站起来挡住他爸的路,问:“你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吗?”

  林建业喝多了,伸手就要推人,说鬼日子,你站在这里当什么胎神!说完一把推开林屹言,就朝主卧走去了。

  林宜青站在楼上看着这一切,突然想起林屹言这段时间似乎憔悴很多,这段时间暴雨连连,东北部市区边缘受了内涝,其中就有林屹言生母少时的祖宅。林屹言近期频繁往返于城市中心与郊区,每次都带回来一些东西,有次回家他见林屹言立在客厅,地上一地碎片,右脸还有一个血红的巴掌印,林父站在客厅说:“你搬啊,把东西全都搬回来啊,再搬回来人也不会活过来!”

  此时楼下的林屹言肉眼可见地发抖,他在原地眼睛瞪得血红,几秒后僵硬地转身走向厨房,林宜青像是感到什么一样,慌忙从楼梯冲下。

  林屹言面无表情地从厨房走出来,手里提着一把尖尖的切菜刀,刀身明晃晃照出寒光。

  林宜青见刀腿一下软了,林屹言却像没看见他,整个人如同僵尸毫无人气一步一步走向卧室,就在和林宜青擦身而过时,林宜青一下跪下地上抱住林屹言的腰,整个人拖住了林屹言往前的身体。

  林宜青颤颤巍巍地说:“哥,哥……不要啊…”

  在林宜青冲下楼梯的前一个瞬间,他一下明白了林屹言这副模样的原因——今天是林屹言生母的忌日,他在墓前站了一个晚上。

  林屹言此时浑身散发潮湿的气味,仿佛从墓里走出来的亡灵,被这么一拖得顿住脚步,眼睛冰冷地朝下看,弟弟正浑身发抖,脸贴在刀边,哭着摇头,喃喃道不要。

  林屹言停在那,像死人一样没有呼吸般看向前面。

  林宜青不知道他脑子里在想什么,他脑袋靠住林屹言沾满雨渍的外套,好像听着死神拿着秒表一步一步走近。

  我哥是要去杀人吗——他脑子里萦绕着一句话——不可能啊,我哥怎么会杀人呢,可是他为什么要拿刀,刀现在是不是在我的脖子上,我是不是要死了,他觉得自己已经不能再想下去,心脏快要从胸前跳出来,就在他下一刻准备跳起来夺掉林屹言手上的刀时,他感到头边那冰冷的东西突然顺着脸颊滑落下来。

  林屹言手一松,刀落在了地上。

  林宜青被这声吓得整个人一颤,一个沉沉的声音在他头顶响起。

  “算了,没意义了。”

  林宜青惊魂未定,跪在那地方好一会,等他反应过来,林屹言已经上楼关上门。

  剩下林宜青大汗淋漓,在空无一人的客厅朝东西南北方向不停回头,窗户客厅,还有大门,一个人也没有,什么声音也没有,父亲主卧的门紧紧关闭,他捡起地上的刀,颤抖着放回了厨房的刀架。

  窗外突然一道惊雷劈过,闪电照亮了窗户,林宜青的倒影在厨房的窗户上一闪而过,他好像重新捡回魂魄,回到卧室却一夜难眠。

  第二天一早他听见有人上楼梯,就贴在门上听,只听到父亲敲了下林屹言的卧室门,语气缓和地吩咐了几句,后来的东西林宜青都没听清。

  晚上父亲和林屹言两人一同回家,父亲笑容是少见的卸下严厉,和林屹言和和气气地一起吃饭。

  吃饭时林宜青一直不敢看林屹言的眼睛,父亲说,今天带你二哥去给他妈扫墓,回来得晚。

  此后一个月林宜青几乎没在家中再见林屹言,距离高考还剩一个月,林屹言早出晚归去机构补习。

  林宜青不知道这是好是坏,他二哥那晚为什么反应那么大?生母去世那天难道在他哥心里是个很严重的阴影?连父亲都不敢提?

  可是他哥真的和父亲动手吗,他真的这么恨父亲吗,他是不是想架起刀在自己脖子上威胁父亲,还是他想把刀扎在自己身上?

  那二哥是不是真的去赴死的?

  林宜青想了无数种可能,可每次到最后,他都会记起那道惊雷,那晚他抵在冰冷的刀口,就像和他二哥一起从鬼门关捡了条命回来。

  从他搬进这个房子算起,他和林屹言成为兄弟十年,可他觉得自己根本看不懂林屹言心里在想什么。

  现在他已经撞破了林屹言最恐惧的时刻,正如林屹言知道他最深处的秘密。

  林宜青唯一能确定的是,林屹言恨他,恨他和他流着相似的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