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夜的月光尽数都被厚重的云层遮去,整个世界似乎都比平时昏黑许多。叶星河不知在窗边立了多久,落地窗几乎全被窗帘盖住,只留一隅敞着的窗户与外界相连。

  屋内同样一片昏黑,桌子上亮着的电脑是唯一的光源。未被保存的音频工程文件就那样暴露在空气中,只可惜它的造物主此时似乎没什么心情管它。

  其实硬要说起来她并未遇见什么能给她带来沉重伤害的波折,不过是在才结束的电视剧盛典上受了些冷遇。

  成名已久的老前辈似乎对她这种从爱豆朝演员转型的所谓“流量”们抱有些成见,几句不轻不重的“这些小孩还是回去唱歌跳舞的好”却完完整整让叶星河听了去。

  其实她听没听见这话都没什么影响,那位老前辈当然不会因为被她听到而收敛自己的嫌恶。

  毕竟那人是出了名的刻薄,就连圈外人听到她的名字都会撇撇嘴说:“有演技又敬业,可就是太挑剔了点。”

  甚至因着知晓她听见,那老前辈话里越发夹枪带棒。什么“浮躁”,什么“掉钱眼里”,什么“一点都不对作品负责”一类的话接连扑出来。

  在场流量艺人不少,硬生生没一个敢反驳。都只讪讪地听着,沉默不语。

  当然光这点事必不会使她落寞,可得益于老前辈的号召力,周遭社交范围内的所有人却像是商量好了一般视她们若无物。

  同剧组的同事也都秉承着不做出头鸟的原则沉默不语,于是一场盛典下来,她即使面色如常,心底多少也添出些失落。

  窗外掠过的飞鸟带着思绪回到从前,其实她不是第一次遇到这种境况,也不是第一次被失落充斥脑海。可往常排解积郁心绪的方法这次却统统失效,就连风里都夹着湿气,只能让人更郁闷。

  她没来由地想找人说说话。悬在屏幕上的手指因着过于晚的时间有些犹豫,不过思虑再三后电话还是被拨出了。

  等待接通的忙音甚至没来得及完完整整地响上一声,池在水略有些怨气的声音就在听筒里响起。

  原来她这天难得的早睡,正酣时却被手机铃声吵醒,朦朦胧胧地接起电话的一瞬间,浓郁到快化成实体的怨气从她身体里朝四周散开。

  然而这怨气在她看清手机屏幕上的备注后一下子散尽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丝担忧和不解。毕竟叶星河不工作的日子向来作息规律,这时候还醒着的概率比她买刮刮乐中一百万还低。

  “吵醒你了?”

  池在水的试探还没来得及说出口,叶星河的声音就从听筒里传出来,声音里带着几分她从来没听出来过的异样。

  于是池在水忙在听筒看不见的地方揉揉眼睛,尽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清醒些,再清醒些,而后若无其事开口:“怎么会,现在才几点,我正清醒呢。”

  叶星河不疑有它,因而继续说道:“我有点不开心,你可以陪我聊天吗?”

  池在水当然忙不迭地应下,可心却因着听筒里传出来明显到完全无法忽略的风声而被无形的手揪起来,犹豫了一会儿还是问:“你在阳台?”

  “嗯。”

  “B市?”

  “嗯,”叶星河连着应了两声,才觉这问题和她方才说的话没有任何一点关联,于是问,“怎么问这个?”

  “风声有点儿大,”池在水实话实说,“要不是我知道今天你在B市参加活动,还以为你到西北沙漠上去了。”

  池在水停了停又接着说:“你继续说,我应该能帮你分担些难过。”

  说完这话她便不再主动大段的开口,把这段交谈的主动权完全交在叶星河手上。

  而叶星河只觉电话那头多出些窸窸窣窣的声响,只是她现在没什么心思再多在意,紧接着便完完全全陷落进自己的情绪里,期期艾艾地低声说了很多从没说出过的话。

  ……

  “刚刚盛典上和罗老师坐的很近,她似乎对我们有些偏见。”

  “她说年轻人浮躁对角色不负责,但我和之前遇到过的同事对角色明明很认真。”

  “前几年没去选秀的时候经常会看罗坞的作品,没想到真坐到她面前了还被暗戳戳骂了一通。”

  “以前没什么人认识我的时候会想要是有一天我被很多人认识就好了,现在看还真是什么时候有什么时候的烦恼。”

  ……

  从活动上遭遇的冷遇说道前些年无人在意时的孤寂,从工作上的无力到读书时周围同学的异样眼光。

  起初她还有些保守,小心翼翼地试探着自己能说出内容的阙值。然而池在水此时此刻情绪却无比稳定,似乎能完完全全承接住她的所有负面情绪。

  ……

  “她都这么大年纪了思想能先进到哪儿去,这固步自封的自恋狂现在都没几个年轻人认识她了,过两年谁还管她资历老不老有没有地位。”

  “她那成见重的都像眼罩似的盖眼上了,上哪还看得见你们的努力去,不用理瞎子。你已经很厉害很棒了,她们看不见是她们没品味。”

  “你也说是前几年了,现在她那套死板教条的东西早没人喜欢看了,没钱赚才这么阴阳怪气。”

  “有烦恼正常啊,人哪儿有不烦的。说出来就好多了,至少听的人能帮你分担一点儿。”

  ……

  池在水当然听过这位罗老师的名字,自然也听过她敬业的事迹。要真说起来她的的确确是一个值得尊敬的老前辈,如今年纪大了不太能接受新鲜的人和事也不是不能理解。

  可此时此刻她也的确完全说不出她一点好。都火这么多年了,让我骂两句怎么了。池在水这么想。

  除了偶尔信号不太好,池在水几乎成了个近乎完美的倾听者。于是时间成了这段对话中最不被在乎的东西,及她发觉自己已说的口干舌燥,抬眼一看,才发现天边甚至擦出道鱼肚白来了。

  叶星河沉默了一会儿开口:“谢谢你,我好多了。”

  “没事儿,”池在水只是笑笑,声音却被时有时无的信号卡的断断续续,平添几分喜感,“反正我也不睡,我一直醒着的。”

  “那我先挂了,你也早点休息。”叶星河声音又恢复平素里的冷静,只是熬夜带来的疲倦匿在她声线里,明显却又很难除去。

  “别呀,”池在水却出乎意料的急了,连声音都拔高了几分,“我快到了。”

  蛰伏许久的太阳着急冒头了,叶星河酒店的楼层高,越过林林总总的水泥高楼也能瞧见那一晃橙红。她一时间语塞,话噎在嘴边说不出来。

  池在水却是有些兴奋,一句接一句地说着:

  “为了不重蹈上次被堵在路上的覆辙我这次没开车,你猜怎么着,到高铁站刚好赶上高铁,才坐下车就开了。”

  “这边有个庙特别灵,你要是最近真的不顺,咱俩休息会儿下午去拜拜算了。”

  “都这个点了,要不吃完早饭再睡吧。”

  “我今天运气特好,恰好赶上高铁不说,坐车也一点不堵,还有两百米就到你酒店楼下了。之前我来这边玩五六百米就要堵很久,快我把好运都分给你。”

  原来池在水睡前才看完部充满悲情色彩的小说,结尾主角习得性无助太久最后从阳台一跃而下。不得不说作者笔力强劲,就连池在水辗转反侧的梦里都是这个故事。

  睡眼惺忪时接起叶星河电话,嘈杂的风声叫她一下子把缥缈的故事和现实联系起来了,等回过神来车已经开到了火车站门口,而恰巧此时此刻就有一辆通往B市的高铁即将驶入车站,池在水觉得这车就是为她而来的。

  这下子之前断断续续的信号也有的解释,翻山越岭的高铁自然会经过些信号薄弱的地段,更别提为了不影响同车厢其他乘客休息,也为了她俩的对话不被人听去,池在水甚至躲到车厢链接处的厕所里立了一个多小时。

  当然池在水不会把这段故事像什么筹码一般讲给叶星河,她想不到什么冤屈的神气,也断然不会衡量自己这些所作所为值不值得,赚还是赔。她只是想到这儿,而后遵从本心这般做了。

  甚至就连老天都在帮她,让她赶上了车,让她的一路畅通无阻。

  天似乎越来越亮了,方才还只冒了个头的橙红色太阳越发高,越发耀眼。听筒里却今天晚上头一次地静下来,池在水想了想,问道:

  “我们等下去吃点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