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古代言情>一只狐狸【完结】>第163章 重逢

  观御确如步重所言,一直等在殿外。

  他远远见松晏出来,袖下的五指便慢慢蜷起。

  上次分别前,因为百里轻舟一事,他与松晏闹得不愉快,后来又自作主张地随时颂他们回了九重天,异想天开地以为只要自己死了,玄柳便不会再为难松晏,而这世上也再无太子观御,只有落华山沈万霄。

  他想借由奈河边的一半魂魄重入轮回,再与松晏相识相遇,白头偕老。孰料最后事与愿违,反而害得松晏自尽。

  幸在那时,松晏已经快要找齐灵玉碎片——一为无烟子爱而不得之苦,二为姬如错生王室之痛,三为百里轻舟阴阳相隔之悲。而最后一块灵玉,是他自己,百世轮回无善终之憾。

  彼时他的记忆只有涟绛封印在勾玉弓中的那些,只到剜骨之前。

  他悔恨不已,为自己当时未能察觉涟绛已无九尾而痛不欲生。他对不起涟绛。

  后来贞以用长命锁让所有被剥夺的记忆回到识海中,他怔然梦醒,方知他不在时,涟绛受尽折磨;方知即便玄柳放过涟绛,止戈也不会轻饶他;方知真正封印春似旧的不是他,而是涟绛。

  涟绛确实骗了他许多事,远不止他所知道的那些。

  他想,涟绛在说“你要长命百岁”的时候便已经做好了赴死的打算。

  涟绛想用阴阳引让他遗忘,让三界遗忘。

  但在涟绛身死之前,他先一步有所察觉,扯断了阴阳引,并将其烧毁。

  想到这儿,他不禁感到一阵后怕。

  那边松晏在门前站了会儿,望着观御衣角眉梢沾的血不由得愣了愣。

  观御从来都是好洁的,衣裳上若是不小心沾了脏污,他都会先停下手边的动作,捏诀将那点不净清理干净。

  像如今这般,带着干透的血迹站着,不太像是他会做出来的事。

  松晏眨眨眼,一步跨下台阶朝他小跑而去。

  “沈万霄!”

  松晏没有叫他观御。

  沈万霄闻声回神,眼前人影一晃旋即怀里便满了。

  “你怎么不进去?我刚才睁眼都没看到你。”松晏问。

  沈万霄还没说话,松晏又道:“是不是步重拦着你啊?”

  他想了想之前步重欲言又止的样子,疑心是步重不愿意让沈万霄进去,毕竟步重曾亲眼看着沈万霄剜去他的神骨。好像自那时起,步重便对沈万霄不满意。

  想到这儿,他环住沈万霄的手紧了又紧,哄人似的说:“你不用搭理他,他什么都不知道,回头我会与他解释清楚的。”

  “嗯。”沈万霄颔首,掌心拢起他的长发时依旧觉得不真实。

  他想过无数种再见时松晏的反应,或是会怨他当初回去的太晚,或是会恨他又一次自作主张做出蠢事,或是会烦他一千年了仍旧阴魂不散......他不敢奢求原谅。

  但松晏什么都没说,好像气已经消了,好像他们昨日才刚坐在一起聊过天。

  松晏与他没有半分生疏,甚至隐有讨好的意味。

  “不要站着了,”松晏松开他,改为抓他的衣袖,一边晃一边说,“我们先进去吧。”

  他垂眸望向松晏葱白的手指,迟滞地明白松晏为何如此,而后心骤然作痛。

  松晏担心他生气,但实际上即便他气松晏一意孤行,也不会对松晏说任何重话。松晏已经受了太多伤,他不会往那伤口上撒盐,更不会将伤疤撕开,让它重新流血。

  他永远都不会怪罪松晏,只是有时心里难免不甘,恨不能将松晏绑在身边,恨不能早些察觉松晏的意图,阻止松晏离开。

  他与松晏往院子里走,后知后觉地发现这院中布局摆设与长生殿别无二致。唯一不同的是,长生殿里的烛灯已经很久没有燃过,而镜中花四处的烛火都亮着,摇摇晃晃灿若星辰。

  “我没醒的这段日子里,楼弃舞有为难你吗”松晏带他往居室走,犹豫半晌还是忍不住问,“还有玄柳,他有没有再伤你?”

  沈万霄摇头,松晏又问:“那止戈呢?他没有......”

  他渐渐噤声,沈万霄眼里的仇恨已经告诉了他答案。

  他推开门走进屋,吩咐侍从烧些热水,待人走尽后转身抱紧沈万霄,目光落在他手背斑驳的血迹上。

  “有没有受伤?”他轻声问。

  沈万霄身体一僵,随后又松弛下来,答:“没有。”

  “你撒谎。”松晏抓起他的手,不顾他轻微的抗拒将那沾血的衣袖卷起。

  他小臂上有一指长的伤疤,不偏不倚刚好将那只狐狸分成两半。

  松晏呼吸凝滞,良久,问:“疼不疼?”

  “不疼,”沈万霄摇头,微微用力想抽出手。

  但松晏紧握着不放,声音涩滞,“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沈万霄见他神情难过,便屈指轻碰他的眼尾,“三天前。”

  三天前。

  他自尽后的第一天。

  沈万霄剖出相思骨,受过天雷极刑后不久。

  止戈因祭龙脉未成,对沈万霄怀恨在心, 夜闯长生殿,意欲暗杀沈万霄。

  但他在看到沈万霄臂上的狐狸时改变了主意,转而想将那一块肌肤剥下,好让沈万霄连这唯一的念想也失去,痛不欲生。

  沈万霄并未如他所愿,反而是新仇旧恨一并结算将他杀死。

  彼时阅黎与玄柳闻讯匆忙而至,前者呆望躺在血泊里的止戈许久,最后掩面而泣,半晌说不出话。后者则是勃然大怒,但扭头对上沈万霄的双眼,他半个字也未敢说出口。

  他知道沈万霄记起了一切,包括他曾指使止戈杀死涟绛一事。

  因为知道这些,所以他毫不怀疑沾着止戈血的承妄剑会指向他。

  “耘峥也在,”沈万霄说,“我没有杀玄柳。”

  松晏在他身前蹲下,闻言低头轻轻吻在那道快要结痂的伤口上,垂眸道:“对不起。”

  “小晏,”沈万霄抚摸他的眼尾,“该是我说对不起。”

  让你独自一人承受那么多痛苦,背负那么沉重的责任。

  松晏摇头,将脸埋进他的掌心,声音发闷,“我骗了你,沈万霄,对不起,我瞒了你很多事。若不是因为我,你与家人本不会......”

  “他不是我的家人,”沈万霄打断他的话,“松晏,我只有你一个家人。”

  听见这些话时松晏本该感到高兴,但此时他竟不知是哪儿痛。

  他望着沈万霄,想说不要把我当成你唯一的家人,但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

  他还是想和沈万霄共度余生,他们走了那么远的路,才终于走到这里,若是止步于此难免会觉得遗憾,觉得难以接受。

  但很多时候他所想的都不能实现,他害怕的都会接踵而至。

  他虽不知扶缈为何千方百计要他找齐灵玉,但不用多想也能猜到这必与三界劫难有关。

  他怕终有一日,他还是不得不与沈万霄分开。

  他不想要沈万霄孤身一人,所以他希望,沈万霄不止有他一个家人,还要有勾玉,有步重,有耘峥,有贞以。

  “我们拜过堂,”沈万霄见他不语,注视着他道,“成过亲,三生石上有我们......”

  “你说什么!?”

  沈万霄正说着,房门忽然被推开。

  他下意识地将松晏往身后带,抬头却见门边不是别人,而是松晏的父亲,李大将军。

  李凌寒伤得重,又不是沈万霄这种神躯,是以这会儿走路还要人扶着。

  他听步重说松晏醒了,便急匆匆地赶过来看,但没想到房门大敞着,里面传来说话的声音,第一句便是“我们拜过堂,成过亲”。

  松晏今年冬月初六都才刚满二十一,在他眼里,还是个没长大的小孩。都未问过他这个做爹的,怎么能就与人拜堂成亲?

  他往屋里看去,见说话的人是沈万霄时悬起的心缓缓落回肚里——幸好,不是别人。

  而松晏显是也没想到李凌寒会突然过来,摸摸耳朵开始装傻充愣:“没有,爹,你听错了,什么白果汤,陈国庆,有这两个人吗?”

  他一边说,一边轻拽沈万霄袖子。

  沈万霄沉默须臾,并未与他演戏,而是拱手作揖道:“岳父大人。”

  !

  松晏立马瞪大眼,满脸难以置信。

  李凌寒也有霎那的怔愣,睨着沈万霄,半晌,道:“你还是先别这么叫我。”

  沈万霄目光微顿,疑心是先前惹李凌寒不悦。

  他正要颔首应下,李凌寒又说:“我不管上辈子你和无灾是什么关系,反正这辈子无灾是我儿子,你要想娶他,”李凌寒顿了顿,“或者嫁他,都得按人间的规矩办。三书六礼,三媒六聘,八起迎亲,十里红妆,凤冠霞帔,明媒正娶才算是拜堂成亲。到时你再改口也不迟。”

  沈万霄听完,赞同地点头。

  而松晏低着头,实在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起来。

  李凌寒瞧着面前两人,难免想起百里轻舟。他们成婚那年,应柳儿也是这般和他说的。

  那时百里轻舟便说,“日后孩子出生,不管是男孩女孩,嫁娶之事都当如爹娘般上心,千万不能让他受半点委屈。”

  如今松晏与沈万霄一处,想是也不会受半点委屈。毕竟这人从步重将松晏带回来起,便一直守在镜中花前,半步未曾离去。

  “爹,”松晏笑了好一阵子才停下,正色道,“姥姥和应绥现在怎么样了?”

  李凌寒接过沈万霄递来的茶,“他们都挺好的。这些天勾玉带着小绥去找了他娘,并且送她去了轮回路,也算是了却了一桩心事。你姥姥还和以前一样,成天虎得很,全家上下也都乐得宠着她,哄她开心。”

  “那就好。”松晏点点头,心想幸好应绥没有被楼弃舞蛊惑,走那些歪门邪道。他只是偷拿了琉璃灯,没有做其他无法挽回的事。

  他虽是这般想着,但情绪肉眼可见的渐渐低落下去。

  如今琉璃灯与长明灯都已经被摧毁,世上再也不会有人用它们来祭龙脉,使三界硝烟四起,民不聊生。这是好事,但李凌寒因此没了妻子,花迟因此没了妹妹,他也因此再也没有娘亲了。

  像是看穿了难过的缘由,沈万霄微微垂眸,从袖里摸出一张画卷。

  “这是?”松晏望着那画卷,略感疑惑。

  沈万霄展开画卷,上面是一排檐下坐着的小妖怪,以及最左边紧紧相依的两个人。

  是百里轻舟画的画。

  松晏呼吸一静,盯着那画半晌说不出话来。

  “都这么多年过去了,”李凌寒将画卷拿起,细细赏看一番,无奈道,“你娘啊,这画画的技术还是和以前一样,一点儿长进都没有,偏偏又喜欢画。”

  闻言,松晏笑了笑,随后抬手揉揉眼睛。

  因着是在长辈面前,沈万霄没敢做出太过亲密的动作。他悄悄在桌下握了松晏的手,又用膝盖轻轻撞他的膝盖。

  松晏转头朝他笑,待到李凌寒坐够,去了院里走动,才道:“我要找扶缈一趟。”

  沈万霄握着松晏的手,默不作声。

  “有些事我还是想问清楚,”松晏看出他的抗拒,捧着他的脸左右摇了摇,“我去去就回,绝对不会再丢下你了,好不好?”

  周围烛台上的几豆灯火映入松晏眼睛里,再照进沈万霄眸中。

  他陷在那明亮的光里,须臾,道:“我和你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