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古代言情>一只狐狸【完结】>第136章 狐狸(2)

  ——百年前的长生殿。

  彼时涟绛刚化人形不久,握笔执筷尚不熟练,只知道攥拳紧紧握着。

  观御见了,百忙中抽空手把手地教他。但他却犯懒不愿意学,仗着观御的宠爱每至用膳时便变作原身跳到观御膝头张嘴等着投喂。

  观御心知长此以往终归不是良策,而涟绛素日里最怕惹他生气,便动过佯装发怒厉声训斥的念头。

  奈何他一句重话才说一半,涟绛便气鼓鼓地缩进榻里,裹紧被子只留一个背影给他。

  他舍不得让涟绛掉眼泪,于是放轻语气,耐心地与涟绛说化人形以后需注意什么,学习什么。

  熟料涟绛赶在他下一句话出口前先埋首蹭进他怀里,仿佛受了天大的委屈,声音都带上哭腔:“你是不是嫌我事多,不想要我了?”

  观御默然,心知必是那只常来找涟绛的小鸟又给涟绛看了什么奇怪的话本子。

  他不想理会涟绛的胡言乱语,思量片刻后终于狠心揪着涟绛到桌边坐下,威胁说学不会不许用膳。

  涟绛只感到一阵憋屈郁闷。

  他一边学一边掉眼泪,泪眼朦胧地盯着两只交握在一起的手,想不通为什么一直纵容自己的人突然变得这般严厉,连撒娇都不好使了。

  “这两根手指自然捏住笔,”观御抓着他的手指摆弄,专注之下并未留意到涟绛越埋越低的头,“这根抵在这里,余下的......"

  一滴湿漉漉的泪水掉在观御撑在案上的手上,话音因此戛然而止。

  观御望着那滴眼泪,静默片刻,伸手扣住涟绛下巴抬起来一看,才发现涟绛已经无声无息地哭得满脸都是眼泪。

  他那双明亮的眼睛被水浸透,泛着潮红,看向观御时眼神悲伤,又带有一些迷茫,以及一些......怨恨。

  观御微微抿唇,仓促移开视线,再狠不下心逼迫。

  而涟绛越想越觉得难过。先前步重与他拌嘴说观御迟早会有另一只狐狸,他还据理力争,说自己是九重天唯一的狐狸,观御只有他。

  但这才没过几天,观御忽然就不宠着他了,也不再将他当成狐狸,字字句句要他做“人”。

  除了在外面有别的狐狸,涟绛实在想不出来还有什么理由能解释观御的反常。

  观御却不知他这些弯弯绕绕的心思,只以为自己将人逼得太紧。

  转念一想涟绛年纪还小,再迟些学这些东西似乎也不碍事,总归是有自己照顾着,一时半会儿学不会也影响不了什么,于是只好就此作罢,往后几日都未再提起要教涟绛握笔。

  但是观御不教,涟绛一日更比一日郁闷。而步重又常在他耳边叨叨,说观御一定是嫌弃他又笨又懒,不想再教,于是他心里愈发堵得慌,每日提心吊胆生怕观御当真找了别的狐狸,不要他了。

  更何况近些时日观御确如步重所说,一日比一日回来的晚,涟绛难免更加怀疑。

  他不想被抛弃。

  终于在有一日清晨,涟绛睡得迷迷糊糊,听见外头有声音说九重天来了只赤金狐时,一个激灵清醒过来,鞋都顾不上穿就去找观御。

  而在听见观御与月行说,今晚备些肥鸡时,涟绛终于崩溃大哭,冲上前抱住观御一个劲地嚎,说自己再也不偷懒了,让观御别去找别的狐狸。

  观御吓了一跳,满头雾水地将人哄好后才腾出时间理清来龙去脉,不免失笑:“你这几日愁眉苦脸,食欲不振,便是因担心我去找别的狐狸?”

  涟绛抹着眼泪点头,紧接着竖着四根手指保证自己再也不犯懒,再也不惹观御生气。

  “涟绛,”观御在他说完前抓住他举起的手,并顺势将人揽进怀里,语气平缓,“你不用担心我生不生气,做你觉得开心的事就好。”

  “可你会不要我。”

  “不会,”观御将他往怀里带了带,直言道,“不会不要你,也不会有别的狐狸。”

  因为我一直都只有你。

  “那你让月行准备肥鸡,不是有狐狸要过来么?”

  涟绛情绪来得快,去得却慢,多疑多心。

  闻言,观御轻轻叹了一口气:“你听说的那只狐狸是花迟,今年狐族选送上来修炼的狐狸。他不是我找来的,也不会住到长生殿来。“

  涟绛半信半疑:“当真?”

  “嗯,”观御颔首,顺势将笔递给他,“正好眼下得空,我先教会你握笔。待会儿月行弄好烧鸡,让他送进来便是。”

  涟绛眼睛一亮,登时被勾起馋意:”是之前你从人间带回来的那种烧鸡么?“

  “嗯,这几日忙,没来得及去人间,就让月行照着本子学了......坐好,看我怎么握的。”

  涟绛学东西其实不慢,再加上观御一直都很用心地教,于是不出几日,涟绛便已经开始试着提笔写字。

  他原是想等观御生辰时,像那些达官贵客似的送一副字画给他,让他装裱起来挂在长生殿中,日日看着。

  奈何“观御”二字实在太难,他写的字又太丑,是以有些力不从心。

  他伏在案边,苦思良久,改了主意。

  他托步重找花迟要来一一幅九尾狐的画像,随后照猫画虎,背着观御一遍又一遍地临摹,直将画那只狐狸的技艺练得炉火纯青。

  待到观御生辰的那天晚上,他拽着观御,避开人群宾客,兴冲冲地提起朱笔一笔一划地在观御小臂上画下了那只狐狸。

  柔软的笔尖蹭过肌肤,观御垂眸望向半趴在怀中神情专注的人,心上从此有了一只狐狸。

  涟绛原先以为,观御生辰过后会将那只狐狸洗净。

  却不曾想,百年光阴里观御瞒着所有人,一遍又一遍地强留那只狐狸。

  染料遇水而化,他便赶在碰水前将狐狸刺到手上。

  而随着年岁增长,刻入肌肤的狐狸缓慢褪色,他不厌其烦,于无人的长夜里反复刺绘。

  他从未让涟绛知晓。

  哪怕是同塌而眠,他也捏诀挡着, 从来不肯让涟绛看到。

  他只有在想涟绛的时候,才会盯着臂上的狐狸出神。

  譬如此刻,他收起长针,仰身倚在榻上,将手放到了心口处。

  涟绛隔着水幕看他,浸润的眸子中水珠滚落。

  原来不是一厢情愿,观御分明早在百年前就已经先动心。

  原来不是蓄意算计,观御从来没有如玄柳一般刻意接近,刻意让他动心长尾,好让众神联手根除魔骨。

  原来不是冷漠绝情,观御漠然以待,只是想要他死心断尾,保全他的性命。

  ......

  可是涟绛宁愿死无葬身之地,也不要亲手斩断深种的情根。

  他会与观御纠缠到死,即便明知再想相拥已隔万难。

  须臾,涟绛挥手击散水幕,不再看幕中朝思暮想的人,转而问魔骨道:“如今牢中有多少天神?”

  魔骨食指微动:“要过天河已经绰绰有余。怎么,你想明白了?”

  “玄柳自私自利,草菅人命。他为铲除异己,搅得三界腥风血雨不得安宁,让屠戮我九尾狐族,又弑杀凤凰,暗中作梗扰乱鬼族,早就该死。”

  涟绛抬眸,眼中一片冰冷。

  魔骨问:“你舍得观御?”

  “我会给他一个太平盛世。”

  从此以后,他再不是九重天的利刃,再不是永远为芸芸众生而流血受伤的太子,他只是观御,是逍遥于天地间的游龙。

  “他若是拦你,你又当如何?”

  “他不会。”

  “你那么肯定么?”

  “他要拦我,则必杀我。”涟绛微微摇头,“可是他费尽心思,逼我断尾,便是只想要我活着。”

  魔骨啧声:“但你要杀的是他爹,即便感情不深,那也是他血肉相连的亲人。你怎么还敢笃定他不会杀你?”

  “若他为弑父之仇杀我,”涟绛停顿片刻,轻声说,“我毫无怨言。”

  魔骨瞟向他,眼底笑意格外嘲弄:“本尊从没见过你这么蠢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