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古代言情>一只狐狸【完结】>第61章 求死(4)

  皇宫之中戒备森严。付绮挥袖定住守在承宁宫前的侍女仆从,半抱着应空青进殿。

  承宁宫中燃着白烛,烛光昏暗,融化的蜡滴到烛台上,而后在冬日寒冷之中飞快凝固。

  应空青坐在梳妆台前,铜镜之中映出的脸庞血肉模糊,刀伤纵横。她深吸几口气,抬手想碰脸颊,却又在距皮肤毫尺时猛地收回手。

  “擦擦吧,”付绮站在她身后,将浸过水的绢布递给她,“待会儿我给你上药。”

  应空青指尖发颤地接过帕子,强烈的恨意从她眼里跑出来,又被含在齿间一点点咬碎。她咬牙切齿,看着镜子里的人仿佛在看十六,恨恨道:“我要她不得好死!”

  “嗯,她必不得好死。”付绮弯腰,将下巴搭在她肩上,同时不忘伸手将她额前凌乱的发丝撩到耳后,轻声细语地哄,“好了,青儿,消消气。你天生丽质,尽管脸被聚浪划伤,往后就算是留疤,也依旧是天底下难得一见的美人。”

  “留疤……”应空青猛地推开他的手,随后尖叫着用力将铜镜掷出去。她捏拳重重砸在梳妆台上,恨得双眼发红,“你以为我不知道聚浪是什么东西么!?我没有神骨,被聚浪划伤,伤口只会永不愈合,反复生疮流脓!”

  “青儿......”付绮皱着眉想安慰她。

  她却一甩袖子,怒声道:“够了!”

  见状,付绮叹了口气,伸手从背后抱住她,声音放得温柔:“其实这伤也不是没法子治。”

  应空青眼神亮了几分,急忙追问:“什么法子?”

  “我先前与你说过子母鬼,”付绮沉吟片刻,道,“你若服下母鬼内丹,便可装成玉佛瞒过神官。”

  “到底是什么法子?”应空青并无耐心听他娓娓道来。

  付绮摸她的肩头,哄着道:“好了好了,别生气。那子母鬼以前是天神,因此你服下母鬼内丹,身上便有了神气。只要再抽出他们的骨,接到身上,你便也能拥有神骨,只是......”

  他犹豫不决,不大愿意往下说。

  应空青眼底闪过一丝杀意,问:“只是什么?”

  付绮长叹一气,转身走向窗边,缓缓说:“只是你终究是凡胎肉体,恐受不住神骨恩泽,到时只怕是脸上的伤未治好,身体便溃烂了。”

  应空青失落下去,但依旧不死心:“那可有什么法子?”

  付绮颔首:“婴孩自死界来,身上浊气少,纯气足,或可受神骨恩泽。”

  “婴孩......”应空青喃喃自语,“城中每年出生的人并不在少数,既然如此,我只需将他们捉来......只要我吃下他们的血肉,我便有救了!”

  付绮看着她疯疯癫癫地叫着要去捉人,浸在阴影中的眼睛里露出心满意足的笑意。

  ——只要应空青替他杀人,那罪孽便是加在应空青身上,天界诸神便不能借罪业查到他的踪迹。

  如今他只需要静静地等着,等应空青癫狂至极杀光京城所有婴孩,神佛震怒,问罪天子,他便能扶傀儡姬如坐上王位,此后人间便全都是他说了算。

  到那时,他大可举众人之力,活祭魔骨,让魔骨复生,血洗九重天。

  -

  城郊破庙之中,十六目光呆滞,抱膝而坐。她的面前烧着一堆柴火,火光掩映间隐约可以看见对面因为寒冷而缩成一团的姬如。

  庙里供奉着的神像上结满蛛网,供桌上摆着的水果也已经腐烂,连香台都积着厚厚一层灰,里面插着的三炷香火几乎烧到尽头,只剩下一小节指甲长的香杆。

  松晏蹲在地上杵着脸呆望着神像,见那神像低眉敛目,嘴角含笑,便总觉得在何处见过一模一样的。

  沈万霄抱剑倚在门框上,离他不远,他便伸手扯了下沈万霄衣角,问:“这庙里供的是哪尊神?”

  沈万霄抬眸望向神像,须臾,道:“不是神,是狐仙。”

  “狐仙?”松晏一怔。

  狐仙他没听说过几个,京城的狐仙他更没听人提起过,三界中反而是狐妖巨多。他思量片刻,猛然反应过来,“这是......我娘?”

  沈万霄没说是也没说不是,只是蹙眉唤他道:“松晏。”

  松晏心下了然。他朝着神像伸手,手指却径自穿过神像。

  于是他动作一顿,笑道:“他们都说我娘是妖怪,没想到,曾经也有人供奉过她。”

  沈万霄低低“嗯”了一声,说:“花盼儿尚未化形便有助人的功德,化形后也并未如其他妖魔一般吸食别人灵气助长修为,京城里老一辈人大多受过她的恩泽。”

  “可就算如此,”松晏闷闷不乐地低下头,“他们还是害怕我娘……尤其是她怀上我现出原形以后,他们都巴不得我娘早点死。”

  “他们只是被应空青和付绮所迷惑,”沈万霄在他身边蹲下,“松晏,他们只是普通人,害怕妖怪是人之常情。”

  “我近来一直在想,”松晏抬头,静静地看向沈万霄,“若是当年我娘没有怀上我,她也就不会现出原形。那样的话,她是不是就能如愿与我爹共度一生?”

  沈万霄一时没接话。破败的庙宇里只剩下不远处的火堆哔啵作响,间或夹杂着十六几声闷咳。

  松晏在这静谧里失神。似乎从一开始便是错的,那些想杀他的人说得对,他从来都不该出现在这世上。

  良久,沈万霄将手搭上他的后脑,不轻不重地揉了一下,道:“你娘什么都没做错,你也什么都没做错。”

  停顿数秒,沈万霄神情认真地看着他,接着道:“你能来这世间,已经成全了很多人。至少,我是其中之一。”

  松晏脑中有一瞬的空白。他心跳微滞,旋即握拳抵在唇边轻咳两声别开脸,不再敢看沈万霄,嘴角却轻易因他而牵起笑意:“你怎么突然......”这么主动。

  剩下的字他只咬了一半,那边姬如便清醒过来。

  “姬如。”十六见他身子微动,急忙过去扶他,两人的脸色都憔悴的可怕。

  沈万霄收回手,指尖顶在一处,似是想将那柔软的触感留下。他脸上却没什么明显的表情,淡淡地问:“突然怎么?”

  松晏清醒不少,忽然庆幸方才并未来得及将话说出口。

  他讪讪地以为是自作多情,兴许换做别人,沈万霄也会那么安慰他,于是不无失落地摇头道:“没什么。”

  “松晏。”沈万霄见他心情比先前还低落,忍不住皱眉,却猜不出缘由。

  松晏应声,后知后觉意识到沈万霄想问什么。他不想回答,便抢先道:“姬如醒了。”

  沈万霄目光一顿,随后颔首:“我看见了。”

  松晏:......我当然知道你看见了,不就是找个理由让你别提了么,这事儿翻篇不好么?你这呆子。

  沈万霄侧目看向他,而后极其短促地笑了一声。

  “你刚才……”那声笑太轻了,也太短暂了,以至于松晏恍惚地以为是自己看花了眼,眼神颇为迷茫,“笑了么?”

  沈万霄面不改色地扯谎:“没有。”

  真没有?

  松晏不相信,但沈万霄板着脸,装得实在是太像回事儿,是以他暗暗唾骂自己——

  能不能争点气,也不掂量掂量自己在他心里占几分,他怎么可能会对你笑?

  姬如突如其来的干呕声惊回松晏的魂儿。他径直望去,只见十六搀扶着姬如,红肿的眼睛里全是泪光,哽咽不清地道歉:“姬如,对不起,对不起......”

  姬如扶在粗糙的土墙上,细瘦的五指几乎将砌墙的土块扣下。他喉头痉挛着,眼前晃过一幕幕红白交加的场景,咽下肚的人肉好似长成了一双手,抓着他的胃用力拧着、扭着。

  他想起夜里飞光楼里的一切,那些身姿婀娜的舞姬,琴艺高超的琴师.....

  明明上一瞬她们都还言笑晏晏,提着衣摆踩着欢快的节拍翩然起舞,下一瞬却毫无征兆地变成一堆丑陋腥气的血肉。她们一边蠕动,一边尖叫地死死抓住他的脚踝,缓慢而残忍地将他分食。

  十六紧紧抱着他,看着他痛苦地挣扎,忍不住泪湿衣襟,却又无可奈何。

  泪光闪烁间,她仿佛看见当初的自己。那时的她也如溺水的人,抓不住救生的浮木,在欲望和道德之间苦苦挣扎。

  唯一不同的,是当年曾有涟绛朝她伸手。而如今,涟绛已死,世间再无人会救姬如、能救姬如。

  兴许是累了,姬如在她怀里渐渐安静下来,下巴抵在她瘦削硌人的肩上,那双向来明亮的眸子黯淡无光,整个人都像是行尸走肉。

  她拥着姬如,哭着说了很多话,说到火堆悄然熄灭,只剩下黑炭上那一点点微不足道的火星还尽力发着热和光。

  但姬如什么都没听进去。他只是木讷地靠在十六身上,偶尔难以遏制地干呕和发抖。

  他像是活着,又像是死了。

  十六一面哭,一面不停地道歉。她不停地说“一定会有办法的”,可终归连自己的心底都是凄凉荒芜。她比谁都明白这种蛊毒并无解药。

  止戈从将蛊毒用在她身上起,便未想过要放她一条生路。她曾用心爱着的人,对她只有不知缘由的恨。

  “阿姐,”姬如声音已经嘶哑得不能听,但语气十分平静,仿佛只是在与十六谈论明天吃什么这样的小事,“你杀了我吧。”

  十六身子骤僵。她匆忙地擦着眼泪,动作间难掩慌乱:“你胡说什么!?我、我会找到办法的,你信我,信我好不好?我一定会找到办法的,一定会......”

  她一边说着,一边匆促起身,却因在这大雪天里坐得太久,双腿不听使唤险些摔倒。可即便如此,她依旧跌跌撞撞地扶着墙往庙门外走:“姬如,你等等我。我、我这就去找法子,这就去......”

  她步履不停地往寒风汹涌的门外走,走到松晏面前时趔趄着摔倒在地。

  “小心!”松晏下意识地朝她伸手,但她撑着身子站起来,抹了把眼泪倔强地继续往外走,身体穿过松晏的手掌。

  “阿姐!”身后,姬如叫住她,稚气未脱的脸上布满泪痕,“阿姐,我求你赐我解脱。”

  十六站不稳,她摇摇晃晃地扶住门框,任由北风刀子般刮在脸上。偌大的雪粒吻在她干燥开裂的嘴唇上,将其舔咬得发紫。她冻得哆嗦,却不敢回头,不敢后退半走。

  庙里,姬如垂着手定定地望向她,缓缓道:“阿姐,对不起……我知道这么说很自私,但我本就不该出现在这个世上,我生来便是错。”

  他稍作停顿,上前半步:“原先我以为天底下的爹娘都一个样,将孩子视作发泄情绪的器具,只管生不管养,直到我遇到你。

  阿姐,这十年来,他们欺我、辱我,是你抓着我不让我踩空跌进仇恨里,是你让我在这冷漠的人世间尝到善意,是你让我感受到人们趋之若鹜的爱与亲情……

  你带我出宫,教我骑马射箭,授我诗书礼乐......阿姐,我虽唤你一声‘阿姐’,但其实早已将你当作娘亲。”

  十六缓缓转身,每动一下四肢百骸都泛起细密的疼:“姬如。”

  姬如吸吸鼻子冲她露出明朗的笑:“我生母赐我生,却又将我抛弃。因此我至今不知她姓甚名谁,不知她是个什么样的人,不知她是否会和你一样带我去赏舞听曲儿......但这些都已经不重要了。”

  他上前半步,“阿姐,我想这天底下娘亲能对孩子做的你都做了,哪怕这是因为你将我当成你腹中那个来不及出世的孩子。”

  “姬如,我没......”

  “阿姐,”姬如打断她辩驳的话,明明笑着,眼泪却如断了线的珠子,“无论如何,我来这世上走一遭,能感受到这些爱意便已经知足了。”

  他压下啜泣,拉正衣襟跪地叩首,尽力平稳地出声:“太傅教我为人当知恩图报,但阿姐的恩情,此生我恐无以为报。这一拜,谢阿姐救我于黑夜。”

  “姬如,”十六踉跄着往回奔去,肿胀的双眼早已哭不出泪,“姬如,你别这样......姬如,你起来,起来......”

  姬如同她较劲儿,额头重重磕在地上,又是一拜:“这一拜,求阿姐原谅我自私自利。”

  十六跌坐在他面前,推搡着他声嘶力竭地求他起身。但他无动于衷,又一叩首:“这一拜,求阿姐杀我。”

  “姬如!”十六嘶吼出声,末了,掩面而泣,“对不起,姬如……对不起,若不是我、若不是我你也不会、不会......”她几度哽咽,难以再说下去。

  姬如跪着膝行上前,额前已然红肿流血。他轻轻地抱住十六,将头枕在她的胳膊上,轻声道:“生母赐我生,迎我入浊世;阿姐赠我死,送我往极乐。”

  “阿姐,若有来世,我还来找你。”

  庙宇四面的墙修葺不善,雪渣子从破口裂隙里汹涌而出,纷纷扬扬盖满十六身体。

  她垂手静静地跪在神像前,摊开的手掌通红一片,上面沾染的血在寒风里结冰,变得晶莹剔透,像一颗又一颗红石榴,也像一朵又一朵红梅花。

  微弱的火光摇啊摇,终于在刺骨的飞雪里彻底熄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