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古代言情>一只狐狸【完结】>第41章 玉佛

  李承昶见到两人,立时抹了抹脸,收起满脸的惊慌,端起少爷的架子,趾高气昂道:“你们不去用膳,杵在这儿当柱子呢?”

  松晏慢慢回忆起他来,李凌寒的另一个儿子,不学无术,嚣张跋扈。

  他对于李承昶没什么具体的印象,毕竟李承昶的生母嫁到将军府时松晏已经被送走,对于这个血脉相连的弟弟,他并没有太多的感情。

  而李承昶对他也一样,甚至有几分嫉妒和厌恶。

  李承昶从很小的时候起,便知道自己有一个哥哥。李凌寒总在他面前提起“李无灾”三个字,说李无灾是他的哥哥。

  或许是身份使然,李凌寒从来都不太爱笑,平日里总是绷着一张脸。但每次提起李无灾,提起李无灾的母亲,李凌寒脸上总是带着笑的,仿佛这世上只有这两个不存在于将军府里的人才是他的家人,才能让他感到幸福。

  “承昶。”

  如今松晏礼貌地朝他一笑,落在他眼中却变成刻意的嘲笑。

  李承昶只感到一阵恶心,尤其是在昨日夜里撞破他与一个男人抱在一起之后,顿然更觉得恶寒,浑身的鸡皮疙瘩都掉了一地,十分焦躁地说:“你别那么叫我,怪恶心的。”

  松晏闻言一愣。

  单舟横看不下去,出声道:“你怎么说话的啊?再怎么说,他也是你亲哥哥。”

  “我才没有哥哥!”李承昶当即反驳,捏紧拳头怒瞪着松晏,“就算有,也不会是他!”

  松晏的心倏地一落,这般明晃晃的恶意太过刺人,让他手足无措。

  单舟横有些生气,正想训斥几句,却比松晏拽住。

  “你方才说出事了,”松晏朝单舟横摇头,而后问李承昶道,“是怎么回事?”

  李承昶面露难色,似是不大愿意同两人细说。但他挣扎片刻,还是将手往厢房一指:“要想知道,那你们自己去看呗!”

  单舟横不屑地哼声:“问你几句,你还真是稀罕死了。”

  松晏微皱起眉,他未再与李承昶多说,抬脚便往李承昶手指的方向而去。

  待到厢房门前,房中乌泱泱已经站满了人,几乎堵得水泄不通。

  李凌寒身高出众,是以松晏一眼就看见了他。但还没踏进屋子,两人便闻到空气里弥漫着的腥气,像是临近海岸时咸涩的气息。

  松晏眉头微皱。他并不喜欢这股味道,平日里他虽然喜欢吃鱼,但大多时候都只吃河里长的,对于海里那些鱼,他向来是能避则避。

  “让一让,让一让。”单舟横拨开人群走进屋子。

  松晏紧跟其后,上前一段距离后,他才瞧清屋子里的其他人——

  应柳儿端坐在椅上,脸上堆砌着的皱纹宛若刀凿。而在她身旁,应绥持长枪而立,面色凝重。一旁李凌寒的脸色也好看不到哪儿去,饱经风霜的脸上愁云密布,对眼前的景象束手无策。

  松晏环视四周,随后目光落在榻上,只见床榻边两张锦帘被放下,遮住榻上的景象,但遮不住浓稠的鲜血顺着床沿滴落,在地上聚成一小滩。

  满室寂静。

  单舟横上前一步,正欲掀开床帘,应绥抬手拦住他。他挑眉看了看应绥,又看了看众人,疑惑道:“这是怎么了,就算是死了人,也不至于把大家伙都吓成这样吧?”

  松晏也深感不解,李凌寒朝他招手,他便挤到李凌寒身边,这才留意到在李凌寒身后站着一个身形瘦小的男子。

  这男子裹着一身黑衣,头上戴着斗笠,黑纱遮住他的面容。

  昨日在宴上,松晏并未见过这个人,便不由得好奇地多看了几眼。

  兴许是注意到他的视线,男子微微抬头,即便是隔着黑纱,那道锐利的目光依旧让松晏心里一慌。

  太熟悉了,这样不加掩饰的凶狠的目光,他似乎曾在什么地方见过。但他又敢肯定,以前绝对没有见过此人。

  没有人回答单舟横的话,单舟横便嗤笑一声,猛然上前掀开床帘。

  应绥想要阻止,但动作不及他快,终归是晚了一步。

  床帘应声而落,榻上的景象彻底暴露于众人眼前——那是四肢交缠在一起的两人,一男一女,男子大半张脸被啃食,露出了皑皑白骨,面目全非。而女子脸上挂着诡异的笑,头颅以一个不可思议的角度扭转过来,直勾勾地盯着众人。

  他们赤裸着身体,上半身密密麻麻全是朱红的咒文,下半身几乎碎成肉泥。四溅的鲜血将被褥浸透,细碎的骨头渣子拼凑在一起,歪歪扭扭地摆出一个“赦”字。

  只一眼,松晏忍不住背过身干呕起来。

  如此惨绝人寰的杀人手法,着实令人胆寒。

  就连单舟横也捂着鼻子后退数步,咋呼起来:“这他娘的是有多大的仇!?”

  无人应答。松晏这才察觉出不对劲,身边的人仿佛不是活人,不然绝不可能对这幅景象无动于衷,甚至连眼珠子都不曾动一下。

  单舟横也意识到了这一点,正欲甩出彩绸,应绥一个跨步上前拦住了他:“别轻举妄动。”

  “这到底怎么回事?”单舟横耐心告罄,皱着眉问。

  应绥斜他一眼,重又回到应柳儿身边,搀扶着她起身。

  应柳儿脸色稍显惊恐,但依旧强装镇定,道:“这是玉佛的惩罚。”

  “玉佛?”松晏脸色有些苍白。

  李凌寒颔首,赞同应柳儿的话,紧接着道:“玉佛是看管京城的神,以前就有传言说若是妖魔作祟,玉佛会降下天罚。”

  他走上前,伸手指向榻间那个血肉模糊的大字:“玉佛杀人,斩妖魔,都会留下一个‘赦’字。鬼差见此字便知此人是凶邪,会将他就地问斩,让他永世不得超生。”

  松晏怔住:“这么说来,这玉佛应该是个好人。”

  应柳儿摇头:“玉佛早已不是天神了,他被罚下界已久,没有人知道他去了哪里,也没有人知道他犯了什么罪。”

  听她这么一说,松晏更加不解:“可就算被罚下界,他也曾经是守护一方的天神,应该不会滥杀无辜......”

  应绥打断他的话:“天神被罚下界,必定是犯了滔天大罪。这样的神,你还能指望他当个善人吗?”

  “可又不是所有的罪神都是恶神,”松晏立时反驳,“他们犯下罪孽,指不定也有自己的苦衷。”

  “能有什么苦衷?”应绥冷笑。

  松晏抬唇,话到了嘴边却没说出口。单

  见状,单舟横头疼地扶额,上前打圆场:“行了行了,你们俩说的都有道理,别争了。”

  应绥扭头,松晏睨他一眼,也别开脸。

  单舟横无奈耸肩,望向应柳儿与李凌寒道:“话说回来,二老都无仙骨,又是从何得知玉佛一事的?”

  应柳儿神情一滞,李凌寒亦是一愣。

  单舟横双手抱胸,等着两人回答。

  须臾,先是李凌寒苦笑着开口:“此事说来话长。”

  他的目光落在松晏身上:“当年我不顾家中长辈阻拦,执意娶无灾的娘亲入门。”

  松晏抬头,他便移开视线,眼中满是痛苦:“轻舟怀上无灾后,因身体虚弱露出原形,我才知道她是狐妖。但她是个好妖怪,从未害过人。我与她年少时相识,一直到她怀胎十月诞下无灾,我都从未见她做过任何伤天害理之事。”

  隐约的,松晏察觉到他接下来要说的话。

  “可是人间有人间的规矩,天界有天界的规矩,妖魔界亦有妖魔界的规矩。”李凌寒眼中隐有泪光,“玉佛得知她与我结亲,并怀有子嗣,当日便下凡对她动刑。”

  闻言,松晏险些摔倒,单舟横及时伸手扶住他。

  以前他问扶缈他娘亲的下落时,扶缈只告诉他,他的娘亲是狐妖,因犯下罪过被天神带回神狱,并非有意抛弃他。

  他问过成千上万次,百里轻舟是犯了什么罪,扶缈却总是缄口不言,只慈爱地抚弄他的发顶。

  如今他终于得知,原来竟是这般罪过,不成文的罪过。

  李凌寒微微抬头,咽下即将夺眶而出的泪水:“那时无灾刚出生,轻舟甚至没能见他一面,玉佛便挖了她的双眼,打断她的双腿,将她带走。”

  松晏只感一阵眩晕,他的双眼一阵发疼,膝盖也疼。

  “轻舟……”李凌寒深吸一口气,“轻舟临被带走前将自己的魂魄一分为二,留了一半陪着无灾。”

  松晏蓦地抬头,眼底满是难以置信。

  怎么可能呢?小时候抱着他哄他睡觉的娘亲,原来竟只是一半魂魄。

  单舟横眉头紧拧:“那后来呢?”

  “后来、后来......”李凌寒稍作停顿,几度哽咽难以再往下说。

  应柳儿叹气,接着他的话道:“后来那一半魂魄不知所踪,玉佛要杀无灾,李凌寒这个无能之人,便将无灾丢弃。”

  李凌寒泣不成声:“无灾,对不起,对不起,是爹爹懦弱,保护不了你和轻舟,才让你们受这些罪,对不起......”

  松晏脑子发昏,耳边嗡嗡作响,一时难以听清他们说的话。

  见松晏脸色实在是苍白,单舟横长叹一气,正想说些什么安慰的话,余光倏然瞥见窗外有一个人影。他顿时将松晏往应绥那边一推,旋即皱着眉追出去。

  应绥措不及防,但还是稳稳扶住松晏,脸色有些别扭:“你还好吧?”

  松晏说不出话,一呼一吸都弥漫着痛意,好似当年百里轻舟遭受的痛苦数倍加之他身。

  应柳儿眼眶也有些湿润:“轻舟是个好姑娘,是只好妖怪。若不是她,我怕是也难以撑下去。”

  应绥惊讶地抬头,这才从应柳儿口中知晓真正的百里轻舟早在十四岁便因病与世长辞。而后来的百里轻舟,是狐妖取而代之。

  因为百里轻舟放心不下娘亲,所以求狐仙显灵,保佑应柳儿,保佑百里一家。

  而狐仙花盼儿原先并未想过要顶替百里轻舟的身份,直到瞧见应柳儿因为百里轻舟的逝世日渐憔悴,疾病缠身,整日里枯坐等死,她一时心软,便化作百里轻舟的模样,成为百里轻舟,救回应柳儿一命。

  后来事发,应柳儿得知百里轻舟是花盼儿假扮的,顿然悲喜交加。

  其实她早先便起过疑心。百里轻舟生性安静,大多时候都害怕与人交流,可到鬼门关走了一遭后,百里轻舟便像是变了一个人,活泼好动,胆子也大了不少,与先前截然不同。

  应柳儿放心不下,悄悄请道士和尚来看,也因此得知如今陪在身边的小女儿不是百里轻舟,而是一只狐妖。

  她怎么会不害怕呢?成日与一只妖怪朝夕相处,她怎么会不害怕?可即便如此,在道士提出捉妖时应柳儿依旧摇头拒绝了。

  她时常在想,轻舟已逝,如今的轻舟虽不知是哪儿来的妖怪,但也只是个需要人疼的小女娃,这么些年来也从没害过人,没做过一件坏事。

  她有私心,甘愿沉沦在这一场美梦里,于是从未揭穿,一直都当花盼儿是轻舟。

  她想念自己的小女儿轻舟,同时在数十年的相处里也已将花盼儿当成亲生女儿。只是未曾想过,丧女之痛竟还要再承受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