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江国宫灯火通明。

  十八王爷楚然连夜递上请见奏折。

  他和楚祈宣在武门碰上,楚然一看见楚祈宣就隔空用手指点了点他,楚祈宣避开视线。

  楚然见状更气,压着声音大骂:“你小子是活得太顺遂了!”

  楚祈宣只沉默不语。

  楚然拿他着实没办法,只能憋着一口气。

  楚帝寝殿还亮着烛火,候在寝殿外的江德满一见到他俩,急忙躬着身赶过去,行了个礼,压低声音道:“见过二位殿下……”

  “江大人与我叔侄二人客气什么。”

  十八王爷侧手挡住嘴,试图打探一下他皇兄的心情:“这么晚来叨扰皇兄,江大人,也不知皇兄是否……”

  江德满满脸皱纹都挤起来,避而不答:“哎呦,我的殿下啊,慎言,慎言。”

  江德满这个老滑头,伺候他皇兄十数年,当真是成了精,半点差错也不出,楚然也只能讪讪停下话头。

  两侧宫人安静打开殿门,露出黑压压的殿内一角。

  江德满一甩拂尘,压低声音说:“二位殿下,请吧。”

  楚然颓然挤了下嘴,无可奈何的和楚祈宣一并进入寝殿内。

  殿内安安静静的,只有烛火时不时发出的噼啪声。

  隔着屏风,楚然和楚祈宣一道躬身行礼。

  “皇兄。”

  “请皇叔安。”

  “嗯。”

  屏风内传来男人寡淡的声音。

  楚然小心直起身体,他身侧的楚祈宣则直接撩开衣袍,直挺挺的跪在地上。

  “请皇叔责罚。”

  殿内没有任何动静。

  烛火从屏风西侧一直映到尾端,楚祈宣跪了整整半个时辰,直到新点的一波烛火渐渐暗了,围帐内才传来宫人走动的轻微动静。

  楚然动作不明显的抬抬站得酸软的腿,表示关心:“皇兄,政务也不急在这几天。”

  围帐被宫人打开,系在梁上,露出书案后的男人。

  男人身着紫黑色的内衫,墨发只用黑簪束起,披散在宽肩上,多了几分松散,如同将栖的虎象。

  他闻言,看了眼卖乖的兄弟,放下奏本,语气平淡的说:“朕不看,难道指望你来看吗。”

  十八王爷立刻神色讪讪,躬身说:“臣弟知错了。”

  楚骥冷冷瞥过他,放下狼毫:“江德满。”

  “是,陛下,老奴来了。”

  守在殿外的江德满听见动静,连忙应声,带着宫人进殿,有序的着人安排铺床准备洗浴。

  寝殿内忙碌起来,楚骥就像没看见跪在地上的楚祈宣一样,从座椅上起身,立刻有宫人过去服侍。

  楚然踢了楚祈宣一脚。

  楚祈宣头抵着地面,嗓音沙哑的开口:“皇叔,江郡内勋爵并五品以下官员府皆已搜查完毕,私养家兵有犯上作乱意图者已尽交皇城司处置。只是都江候府…”

  楚骥终于侧目,淡淡的看向跪在地上的楚祈宣:“如何?”

  楚祈宣咬着唇瓣,头重重顶在地面上:“都江候府小世子是我母族亲眷……先侯夫人更是我母亲的密友……我不能看着他出事。”

  楚骥笑了一声:“所以你便滥用私权,可真是朕教出来的好侄子。”

  “皇叔……”楚祈宣面色惨白。

  十八王爷见状不对,打圆场道:“都江候胆小怕事,私养家兵多半也是只为了自保。皇兄,你知道祈宣这小子最重情义,那毕竟是先皇长子妃唯一的姊妹……”

  楚骥看他一眼。

  楚然立刻就蔫了。

  楚祈宣唇瓣没有一点血色。

  这是他第一次违逆他的皇叔。

  但都江候府于楚帝而言毫无可用之处,倘若今日这趟浑水他不进,今日就是都江候府的死期。

  楚骥咬着唇,膝行了两步,楚然看见他这副要死犟到底的模样头皮就疼,提手一躬,就要跪下。

  楚骥抬手止住他的动作,语气已经带上了冷然:“你倒是重情重义。”

  “求皇叔成全!”

  楚祈宣死跪不起。

  男人手掌突然重重拍向书案,“哐”的一声巨响,整个书案碎成了粉块。

  楚然心道不好,下一刻就听到男人的声音:

  “滚出去。”

  楚骥挥手:“滚,你既熟识军法律例,如何受罚,自去领。”

  军职之中滥用私权,按照楚国军法处置,杖责军棍三十,禁军手下,哪怕是楚祈宣这种天级乾元也要脱一层皮。

  楚然抬手着急的想说些什么,楚祈宣已经叩头回道:“谢皇叔。”

  楚骥背过身:“江德满!”

  江德满立时躬着背,打开殿门请人:“两位殿下,快请吧。”

  楚然面色苍白的放下手,楚骥做下的决定没人能改变,楚然也只能闭嘴,恨铁不成钢的狠狠扫了一眼领罚还一脸淡然的楚祈宣。

  这小子从小被楚骥带大,文韬武略样样都有所成,偏偏冷血这一点没学来,都江候府的亲戚,那都快六服开外的上一辈的关系了,还值得这样维护。

  楚祈宣却很坦然,叩首起身。

  楚骥既然让他受罚,那证明这件事就此事了,都江候府也安全了。

  虽然还没见过面,也不清楚白岩的秉性究竟如何,但至少他完成了母亲的心愿,保住了她当年没能保下的挚友的孩子。

  楚祈宣去领罚,楚然一边骂一边在外边守着。

  禁军手下丝毫未留情,三十棍下去,被抬出来时楚祈宣的信息素已经控制不住的涣散外泄。

  楚然恨声锤了一拳头柱子:“你小子,这条命都赔给那都江候府吧!”

  楚祈宣被两个小太监搀扶着出来,他闭着眼,额角青筋死死绷着,咽下喉头的一口血,还能勉强笑着对楚然说:“十七皇叔说笑了,于公,侄儿明知故犯;于私,侄儿愧对皇叔教导,……军法之后,自会再与皇叔谢罪。”

  楚骥都不与他计较了,他自己还上赶着要为难自己,楚然几乎要被他死犟的性格气死,知道他死不了,震袖离开:“你自己选的路,自己受着罢!”

  帝王寝殿一片安静。

  来往宫人都是从楚宫调来侍候楚帝的老人,动作行云流水间一丝动静都没有发出。

  寝殿内,江德满力道适中的按着帝王的额角。

  烛火恍惚,映着男人轮廓深刻的眉眼,江德满谨慎的没有提起宣王小世子的情况,压着声音询问:“陛下,夜深了,您可要保重龙体呀,可要休憩了?”

  楚骥闭着眼,声音平淡:“你可是觉得朕罚的过了。”

  江德满脸色大变,手一哆嗦,跌跌撞撞跪在地上:“陛下,老奴不敢啊!陛下之决策,老奴绝不敢有半分揣测啊陛下!”

  男人缓缓睁开眼睛,他眉头皱起,一脚踢开跪在身侧的江德满,高大的身躯站起来,冷声斥道:“嚎什么,起来。”

  “谢陛下,老奴伺候您洗漱。”

  江德满连忙擦着额角的冷汗,战战兢兢的起身,一哆嗦,差点又跪下去。

  楚骥看得心烦,道:“不中用的老骨头,滚吧。”

  江德满哽了一下,想说些什么,抬眼就看见,年轻的帝王在明珠光线下按压着额角,眼底晦暗不清,渗出血色的轮廓。

  江德满只觉得在缓慢升起的极度恐惧中几乎失去控制身体的能力,他磕巴着张嘴:“陛、陛下,可要传召——”

  回应他的是帝王轻抬的幽暗眼眸:“朕说,滚。”

  “是、是、老奴这就滚!”江德满不敢再多说,连滚带爬的跑出殿门。

  今日恰逢殿前侍卫长李柳与禁军统领陈扬当值,两人皆是高阶乾元,察觉到帝王寝宫内陡然溢出来的浓烈信息素,眉头都紧拧起来,见到江德满出来,陈扬立刻上前,压低声音问道:“江大人,陛下是不是……!”

  江德满擦着额角的冷汗,“二位大人稍安勿躁,陛下已经准备歇下了。”

  “歇下?”

  陈扬与李柳对视一眼,表情凝重。

  哪怕是中庸,都能感知寝殿内浓郁而又渗人的信息素,这意味着楚帝现在正处在信息素紊乱的节点!他需要的是坤泽的疏导,。

  可楚帝对坤泽毫不掩饰的厌恶所有亲随都知情,江德满也只能苦着脸道:“陛下未曾有意传召坤泽宫……只能劳烦两位大人今晚职守殿前。”

  陈扬表情沉重的握紧了佩剑。

  “……这是下官们的职责所在,江公公请放心。”李柳朝江德满抱拳行了一礼。

  江德满抹着额间的冷汗,唏声回道:“大人们客气了,老奴还得值守殿前,便先下去准备了。”

  李柳点了点头,目送江德满下去,才与陈扬对视一眼,低声道:“稍安勿躁,许是只是今日陛下叫世子气着了。”

  毕竟按照时间推算,距离楚帝上次服药不过月余,应当没有信息素暴动的可能。

  更何况精神力强大如楚帝,前二十六年没有匹配的坤泽对他也没有多大影响。

  可陈扬却觉得此次情况有些不同。

  他的级别比李柳更高一些,能更清晰的感觉到那股磅礴的信息素中蠢蠢欲动的杀戮。在此之前,除了在战场之上,楚帝从未如此毫无顾忌的释放信息素。

  除非是……他已然控制不住了。

  陈扬紧紧握着佩剑,目光十分沉重:“吩咐下去,禁军务必时刻警惕……若有必要,无需指令,务必速速出宫寻太大人!”

  楚帝的精神力太过强大,若真有意外,只凭他们全无办法抗衡,也只能希冀太河均处的药物能抵制一二。

  李柳看着他肃穆的表情,神色也沉淀下来。

  巍峨高大的宫殿耸立在月色中,卷着萧瑟肃杀的冷风。

  今夜或许不会如他们所愿一般安宁了。

  殿内。

  楚骥烦躁的紧锁着眉头,寝宫内弥漫着威压可怖的信息素。

  与之前的每一次都不一样,这次体内躁动的信息素非但没有被他压下,反而开始狂乱的在他脑海内横冲直撞。

  楚骥的精神力太过强横,普通乾元尚且需要坤泽疏导,而楚骥自分化成乾元以来,亲信遍寻天下,也无一能与他匹配的坤泽,暴烈的精神力已经在他体内积攒了十数年时间,只能靠药物强力压制。

  但楚骥天生尊贵,大权统揽,他不屑于,甚至蔑视这种狼狈的本能控制。

  于他而言世上只有两类人,一类有用,可用,哪怕是他的血缘兄弟。另一类,诸如柔弱不堪的坤泽,便是只能充做“药物”的柔弱挂件罢了。

  他又岂会屈服于本能,依赖“药物”而活。

  白岩是被热醒的。

  他以为自己要死掉了,可梦里竟然罕见的一片平静。有一股喧嚣的血腥气轻盈包裹在他身边,本能仿佛在告诉他,只要贴近这团气息,他就是绝对安全的,自从母亲离世后,白岩难得睡了一个好觉,直到后颈的酸麻感觉越来越尖锐,白岩打了个哆嗦,颤抖着张开眼睛。

  很热。

  这是白岩的第一感觉。

  白岩虽然名义上是侯府世子,可实际上侯府的人都知道他这个世子之位不过是个挂名而已,迟早会落在大公子白袍身上。

  深宅大院中的勾心斗角不比话本子上的少,下人都十分会看碟下菜。

  白岩没有都江候的喜爱,也没有从小一起长大能为他豁出去的亲近随从,更没有为他做靠山的母族,只有一个年岁已大的奶嬷嬷。

  他们院子里的份例一直是被克扣过的,俩人过得节俭,所以也够使,只是绝对不会像这么温暖。

  暖洋洋的温度和淡淡的好闻气味萦绕在身边,白岩只觉得全身都是软麻软麻的,他眨眨蒙着一层湿润的眼睛,细白的柔软手指下意识的抓了下被子。

  ……触感有些不对。

  白岩怔松着杏眼,茫然的低下头。

  他手指牵着的赫然是一只大手,比他的手掌大了一圈,虎口处有常年拿剑留下的糨子。

  这是一个成年男性的手。

  意识到这点,白岩有些呆滞的松开手,然后下意识的往后缩。

  可他还是晚了一步,白岩意识回笼的时候,只感觉全身的血液都倒流汇聚在头顶,可怕的几乎被掐断脖子的感觉让他瞬间呛得咳嗽起来,力道大的几乎把五脏咳出来,双手扑腾着抓住掐着他脖子的大掌。

  因为窒息充血,白岩的脸红得像熟了一样,眼角不受控制的渗出泪水。

  “放、放开我!你是谁!”

  白岩试图睁开眼睛,但是窒息的感觉太强烈,隔着朦胧的泪眼,他只能勉强看到那人的轮廓,其中那双黯沉的红色眼眸让他瞬间回想起前世被刺杀时的猩红双眸。

  白岩瞳孔瞬间紧缩,脖颈的压力越来越大,白岩挣扎的动作跟着变小,小手指无力的落在大掌之上。

  男人阴冷的眉目突然紧皱起来,下一秒,他猛得松开手。

  得到喘息的少年仿佛扑腾上岸的鱼,翻过身咳得撕心裂肺。

  白岩一边咳,一边团着身体,战战兢兢的往角落里缩,他脸上没有一点血色,还糊满了眼泪,惊恐的把自己堆到角落,抱着肩膀看向陌生的男人。

  这不是他的房间。

  白岩控制不住的哆嗦,视线颤抖着看了一圈周围。

  他的四周是一片黑暗,但是又有看不见的界限,他现在就靠着一面黑色的看不见的墙,除了眼前这名眼神犀利的男人,一切都是模糊的。

  他已经死了吗?

  这、这是地府?

  白岩用发抖的手指触碰了一下脖颈,只觉得火辣辣的疼,甚至把后颈的酸麻感觉都盖过去了。

  “你是何人?为何会出现在此处。”

  低沉的嗓音在耳边响起,白岩瑟缩着往死角退,想离声音的主人远一些,直到退无可退,才咬着唇瓣抬头。

  男人还维持着刚才的动作,高大的像小山一样的身体蹲坐在虚无中,面色淡然,好像刚才要把他掐死的人不是他一样。

  白岩用颤抖的、嘶哑的声音说:“我、我不知道。”

  他恐惧的几乎说不出话,但是却还记得不能透露自己的信息。

  画本子上曾经写过,若是叫地府的鬼知道名字,便再也出不来了。

  楚骥皱着眉打量着挨挨挤挤缩成一团的少年,少年红肿着眼睛视线躲闪,不敢与他对上视线,努力把自己缩成一团透明物。

  刺杀?

  楚骥摩挲着粗粝的指根。

  刚刚那瞬间他是想直接掐死人的,管他是刺杀亦或者什么,死人永远不会有威胁,但是在他差点捏碎那节脆弱的脖颈的时候,楚骥几乎在同一时间感觉到了窒息。

  作者有话说:

  = =,攻前期很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