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成意当然想不到他受了惊又愤慨的师父准备出家,萧明潇也不愿意让他想到。

  以前他乐意让莫成意找到,有时故意在离家的路上给莫成意留下蛛丝马迹,扭扭捏捏之余,确实希望莫成意来找他,最好来哄他。

  真到了与莫成意诀别这一刻,萧明潇什么痕迹也没留下。

  纵观古今,武学第一天才的名声向来不是吹水。

  萧明潇之所以被小觑,一是因为他昳丽的容貌大有盖过身上所有长处之势,二是因为他出手较少,还讲究风度翩翩,活到现在从没下手杀过任何一个人,连伤人的次数都屈指可数。

  若论及如琢如磨的有匪君子,萧明潇名副其实。

  如此,他这回要走,当真没有给莫成意留下一星半点的痕迹。

  他心中对尘世没剩任何留恋,更别说惦记什么东西。连莫成意都有把霜寒爱剑,萧明潇却从来没有喜欢的贴身武器。

  讲道理,萧明潇对寒光凛凛的东西不感兴趣,他还是更喜欢侍弄花草。

  萧明潇胡思乱想着,无意之中走入了几百里之外一处迷障之林。

  此地修有一条完好向上的木栈道,高大巍峨的古松盘桓在栈道两侧,有玄冥充寒之气。

  迷雾湿润了木阶,附近但闻鸟鸣不见鸟迹,云空宁谧无声,光中恍若掺了灰线,视线忽明忽暗,恍若隔世的光景。

  萧明潇站在木栈道的最底部,抬头看见高山之上,有一古老的黄铜锈钟。

  锈铜钟之后是依山而建的宫观,中轴对称,以中殿为中心,形成八卦布局。不过这道观显然较小,没有山门,不知里头有多少道士。

  萧明潇走木栈道上去,别说道士,一个人影都没见。

  “有人吗?”萧明潇左顾右盼,不好意思直挺挺往人家观里去,就在外头等着。

  不一会儿,道观之中出来一个高个的道士。

  萧明潇以为是个男子,谁料那道士转头合上身后的门,望向他的却是一张丰满圆润的女相脸。

  这女道士身形硬朗,模样端庄。

  长眼弯眉,与人交视时仪态素淡温雅,双目却寂灭如无物,与这道观的万籁俱寂同样,好似包罗万象,又有如无量虚空。

  长得也太神圣了,像观世音菩萨,萧明潇简直望呆。

  “我这儿已经多年未有人踏足了。”女道长说话时语气冷淡又透露出一股慈祥,她并没有主动示好摆出讨好的笑容,却让萧明潇感觉很舒服。

  “我是此地的道长,不接待宾客。”

  “我哪算得上什么宾客?”萧明潇有些不好意思,明亮的眼闪躲道:“您这儿收道士吗?我渴慕老君之道已久,厌倦了凡尘的勾心斗角,想到此处寻求一个解脱。”

  闻言,道长拂袖上下打量萧明潇一番,语气平淡道:“你不眷恋红尘,红尘却心向你,你之解脱不在我道。”

  萧明潇心思黯然,心说连出家也不得成功,看来只能另寻出处,撑着最后一丝体面勉强笑道:“如此吗?那我便不打扰道长清净。”

  道长突地拦他道:“你虽不能入我道,在我这儿讨个清净也好,我并非不通情达理之辈。”

  萧明潇眼眸一亮,他没有地方去,道长能有这般好心留他一留,他也正好先在此地思考将来往哪儿去,该怎么办。

  “那我先谢过您。”萧明潇作揖行礼,道长颔首垂睫予以回礼。

  “不必谢,东边有一间空房,你且自便。”

  萧明潇自己动手丰衣足食,那东间的房算不上干净,积灰甚久,看来真的没人住过。

  他没事做,洒扫庭除这活儿他干得少,但这时做起来竟然很欢喜,尤其手脚好了,能自己动手做事更是喜上加喜。

  他打扫好之后又闲不下来,找了个扫帚打扫起了这座沉睡已久的道观,连那口铜锈斑斑的钟都叫他擦了一遍。

  擦了一身臭汗他也没像以前嫌弃得要死,而是在道观后侧的草地上寻了个地儿坐下。

  这会儿迷障的雾气全然散了,阳光烘干了草地,他将自己摔在草地上,仰着下颌闭上了眼。

  萧明潇也没想到一悠闲能悠闲十天半载,除夕也都随便打发了。

  却不知他在世外桃源,道观之外的莫成意却日日活在水深火热之中。

  那日莫成意脚不着地回峨眉山去找萧明潇,萧明潇不在。

  附近的书馆,不在。酒肆,不在。点心铺,不在。

  所有萧明潇会去的地方都没有出现他的身影。

  莫成意仿佛瞬间失去了对万事万物的掌握感,他心中那杆秤彻底垮台,三天三夜不睡也要睁着布满血丝的眼沿着空灵泉重新搜寻萧明潇的去向。

  他一丝不苟地寻找,不放过任何一个可以容人之地。

  然而萧明潇凭空人间蒸发了。

  无论莫成意做出怎样的努力,是失心疯到连有几个洞孔的蚂蚁巢穴也要扒开,还是见到一个稍微高挑点的长发男子就要绕到前方去瞧瞧那是不是长了萧明潇的脸,萧明潇都不会再心软为他而出现。

  萧明潇好像真的不要他了,可是萧明潇是被他气走的。

  萧明潇没有他能不能过得好,也许吧,但是莫成意离了萧明潇只能称得上一具行尸走肉。

  萧明潇失踪的第十八天,莫成意又回到了寻找的起点。

  昔日冷峻自持的青年发丝凌乱,弓腰坐在那张贵妃榻上眼底青黑,棱角分明的脸上未剃的胡茬冒了出来,苟延残喘般一阵子便要深吸口气,否则便会死于心悸。

  莫成意十指交握,闭目调息。

  然而因为极度的郁结,体内紊乱的内力冲撞着他的筋脉,正向的内力与逆向的内力交锋,得不到主人的安抚,最终完全失控。

  莫成意喉间尝到了甜味,即便他不张嘴,那些血液也会顺着他的唇缝蜿蜒而下。他早已习惯了,找了帕子擦掉嘴边暗红的血液,起身继续无望的寻找。

  原本守在空灵泉的最后几支官兵早就撤离,不知缘故。莫成意也不关注,他心中只有找到萧明潇一个念头。

  他找到空灵泉附近的一处迷雾林,走到山间却什么也没有。莫成意茫然地在林间打转,总感觉这里有熟悉的甘甜气味。

  好好的一个人,能躲到哪里去?

  又是徒劳无获的一天,莫成意抱着无用的期翼,想着再回清虚宫,说不定师父忍受不了外面的风雨,倦鸟归巢了呢?

  他行至峨眉山,夜空之中的峨眉山腰起燃起了漫天的火焰。

  莫成意睁大眼,快速来到峨眉山下,熟悉的门人群聚在山脚乱成一锅。见他回来,欢天喜地喊道:“大师兄回来了。”

  “大师兄,你可算回来了!我们找您和掌门找了没有八遍也有十遍了!”

  莫成意惦记着清虚宫,眉目冷然道:“这是谁干的?”

  “自打那次掌门比试以后,华山掌门重伤,少林寺掌门身死,武当派无人,青城少主闭门不出,江湖群龙无首大乱,土匪横行欺世。”有一人欲言又止地望着他,“大师兄,您作为武林盟主却不统帅武林,这江湖乱了,我们的家被烧是迟早的事。”

  另外一人说:“唉,不仅是家被烧了,清虚宫所有值钱的宝贝都惨遭盗贼之手,他们来无影去无踪,我们即便自恃武功也拿他们没有办法。”

  他们每多说一句话,莫成意的脸就沉一个度。

  他还等着萧明潇回家,萧明潇还没回家,家先被不长眼的给烧了?

  “去寻水源,先救火。”莫成意总算找到了一点重心,他得站住脚,将峨眉派打理得井井有条,不然等到潇潇回来看见一团乱麻那还了得。

  “好嘞!”门人这才好似知道干什么,哎了一声,鸟兽散去寻水救火。

  等到大火平息已是翌日,莫成意盘点了被偷盗走的物什,眉心越拱越高,旁边终于有人忍不住问:“大师兄,掌门去哪了?他身上的伤,没有你在,能行吗?”

  莫成意更是冷凝,却不说实话:“师父手脚已经好了,想出去散散心,一时半会不会回来。”

  他不会说萧明潇走了,不要我了,更不会再管你们。

  他说不出口。

  门人纷纷惊诧,那样的伤都能好?奇迹。

  “那敢情好,萧掌门是该好好散散心,唉,大师兄,那咱们今后怎么办啊?”

  莫成意垂下眼眸道:“照常就好,我会摆平所有因我而起的事端,你们就安生在这儿等师父回来。”

  他巧妙地将“等我把师父找回来”改成了“等师父回来”,好像萧明潇真是去散心,去去就回。

  他擅长欺骗,既能将旁人骗的团团转,也能骗过自己。

  不骗的话,他不知道没有萧明潇的日子该怎么活了,没有萧明潇他就是一滩烂泥,一个缺失主心骨的废物。

  这江湖乱成这样,大家都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有人主动出来担责当然是最好不过的事情。

  所以即便之前还对莫成意抱有忌惮的敌意,峨眉派门徒最终还是展现出顺服的模样,对新的武林盟主言听计从。

  莫成意说要摆平事端,他便不会坐以待毙,任由横行霸道的帮派打砸抢烧。

  既然有武林盟主这个名头,他也不会不用。

  借来名头,他去了一趟天机阁,见了天机阁的阁主。

  天机阁的阁主并未蒙面,他是个银色卷发的南蛮人,口音古怪,卷发发尾染一点黑,走路步态极快,偶尔能窥见他状似想跳着走,有点像鸟雀成精。

  “天机阁靠乱世发家,怎么会助你平定江湖?”阁主噙笑道,“好心提点你一句,要是你把这骚乱平定了,功高盖主,楚昌瑞改日就会要你人头,说不定还要来我天机阁悬赏你的小命。”

  莫成意静静等他说完,而后道:“不帮我,你只能获取一时的利益。等到这阵骚乱被楚昌瑞平定了,天机阁还是他的眼中钉,你的快钱挣不长久,今后还要畏手畏脚地做生意。你若是帮我,我便会与你结盟,形成一股新的势力。楚昌瑞必定会忌惮你我,再不敢轻举妄动,说不定还会给你我封公加爵。”

  “那时他不仅会对天机阁捞油水视而不见,还会赏赐你黄金万两。你既自称商贾,这买卖你真的不和我做?”

  蠢人才不做。

  天机阁阁主沉吟道:“你还挺会算,也罢,帮你的同时我这钱也能接着赚,一举两得,这事儿就这么着吧,你要我做什么,捎个信来,我的人即刻去办。”

  莫成意嗯了一声,也不寒暄便离开。

  他借助天机阁的势力先后走访了青城派与华山派,又踩了一遍少林寺的门槛,以武林盟主的身份软硬兼施,愣是将几个门派的掌门与主持都换成自己指定的人选。

  找到合适又好控制的人其实不难,有野心又有弱点的人比比皆是,莫成意需要几个傀儡听令于他,首先便要将那些门派旧日的支配者清理干净。

  有天机阁的助力,青城派少主与华山派掌门悄无声息地消失在这个世上,接下来安排那三个门派的掌权人便很容易了。

  听话的又有些威望的人选是蚂蚱,莫成意并不需要将他们与自己系在一根绳上,他只需要准备一口油锅。

  蚂蚱不听话,他便可以油炸他们。

  他知道所有门派武功的弱点,春恨五切斩就是那口热好了油的锅。

  如此,莫成意统一武林简直是易如反掌。

  事态朝着他所预计的方向发展。

  他平定了骚乱,皇帝本对他不满,如今肯定又对他心生忌惮。

  可是你看看,莫成意所统帅的都是什么人?和莫成意共谋的又是什么人?

  莫成意的手下个个身怀武功,天机阁又是无往而不利的死士。

  庞大又不可轻视的敌军会威胁他的统治,化敌为友是短时间内最好的处理办法。

  明智的天子一纸诏书,莫成意摇身一变,成了为帝王排忧解难的草根将军。

  于是土地权财滚滚而来,帝王赐他王爵称号,叫他享无边美誉。

  莫成意再也不是当年那个在破庙中啃草根的泥巴小孩了,也不是江湖传言中那个血洗武当的变态。

  如今便是才学会走路的小孩都知道大晋王朝多了一个骁勇善战的齐王,他在乱世中挺身而出,是千百年来不可多得的忠臣,还说他定会为当朝天子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这流言只能是楚昌瑞放出去的,明着告诉莫成意:帮你洗白名声了,别造反。

  莫成意又不在意名声。

  他用唾手可得的财富重建了被烧得焦黑的清虚宫,将所有物件归位,还为他的师父添置了从前买不起的华美衣裳,数不清的首饰。

  清虚宫变成了金碧辉煌的府邸,可他的主人就是不回来。

  莫成意不死心,他买下了周遭几百里全部的书馆,让里面说书的先生只说月华仙尊和闻望的话本。他多么盼望萧明潇哪日能走进其中一间书馆,听了从前喜欢的故事,稍微心软,为了他回到峨眉山。

  他从马三手中要来了新打好的宝剑,剑刃上有繁复的花纹,剑柄还系了花穗,萧明潇肯定会喜欢。

  当年萧明潇送他霜寒,如今应该换成他送萧明潇了。

  他给这柄宝剑取名饮春。

  冬天快要结束了,莫成意换了一批春花。他在峨眉山上种满了海棠、梨花、桃花,粉白的花儿开满山畔,暖风拂过,花树摇曳生姿。

  萧明潇没有回来。

  五月,莫成意将所有花都换成了雪白的茉莉。

  春天都快要结束了,可是萧明潇还是没有回来。

  莫成意不是没有找,他没日没夜地找,不单自己找,他还叫天机阁帮他寻找萧明潇的下落。

  没有用,根本没有用。

  连天机阁阁主都叹着气劝他:“你自己觉得你清醒吗?弟兄我劝你,你和他还是算了吧,要不你忘了他吧,你天天大张旗鼓搞得人尽皆知,他要愿意回来,早就回来了。”

  “我不清醒吗?我以为我比你清醒多了。”

  莫成意闻言拿帕子擦掉唇边溢出的血,低头看着从自己腹中流的血,无端作想,若是萧明潇还在他身边,他便是吐一口血也要想方设法不留痕迹地让萧明潇看见,等着萧明潇对他动恻隐之心,然后看他的潇潇变扭又装作大方地心疼他、安慰他。

  现在什么都没有了。

  莫成意将沾血的手帕随便裹上,看都没有看一眼,萧明潇不在,这沾血的帕子只是一块破布。他只是来与天机阁阁主商量几件事,说完之后也不欲多留。

  再看阁主一眼,那人明显等着他后一句回答,他顿了顿说:“我和他没有算了。只有我死了,没有算了。”

  【作者有话要说】

  现在的状况大概是:

  潇潇还是希望莫成意是清白的,哪怕莫成意找个借口给自己洗白骗他他也愿意信,但是莫成意认为既然潇潇都知道他干了那么多坏事了,他反正是干了,头铁硬要潇潇选择接受/杀了他。所以没法像大家想的一样手脚好了就甜啦……后面甜也不可能纯甜,那么多历史遗留问题呢。

  番外会有纯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