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当山,五老堂。

  一只斑点鸽子落在堂下,细杆腿上系了单薄的信笺。一旁等候的信童见状摘下这信进了堂中内室,恭恭敬敬将信呈给了姚文兴。

  姚文兴折开这信一开,再看,上头写的是:莫成意愿回武当,但暂有牵绊,还需一段时日。

  他抚掌大笑,自言自语道:“天不亡我武当。”

  兀自在堂内转悠来转悠去,姚文兴八十旬的细胳膊老头劲头十足,焦灼的好似少年人快要得到什么期盼的东西。

  思虑良久,姚文兴一拍大腿对身边的信童道:“备轿,去峨眉山。”

  萧明潇那日醉酒之后回到峨眉,闭门不出好几天。

  他既不见莫成意也不见檀香,自然不知道他勒令搬出千峰岭的莫成意背地里抗他的旨自个儿又搬了回去,每天门前的饭菜都是他莫成意所送。

  距比试还剩七日,武当长老却突然登门造访,萧明潇不得不离开他蜗居的寝宫,不情不愿地要去见那驴脸老头。

  姚文兴找他做什么?吃饱了撑的来他这儿消化消化,活动活动筋骨?还是来奚落他前一场比试输得多惨,再来挑衅一番?

  越想越有可能,萧明潇特意挑了件华而不实的碧色衣裳,这衣裳上绣了兰草低垂,绣出这草儿雨膏烟腻的扮相,总之可以将乞儿都衬得雍容华贵。

  萧明潇像只充满斗志的亮翅小雀儿,绾发还故意选了一根镶金带银的珠簪,打扮完便匆匆去见那老头。

  没想到莫成意和檀香竟然都在这正源堂了。

  姚文兴那老头乐呵呵地和他打招呼,双眼却一直盯在莫成意身上,企图与他攀谈。莫成意并不理会他,让这场面看起来说不出的滑稽可笑。

  檀香见他来了,眼睛一亮喊道:“师父来了。”

  萧明潇默不作声地稍微远离了他些,颔首示意招呼。

  他这些日子想明白了,可能是先前他对檀香亲近过剩,让这小孩混淆了对师父的濡慕和对眷侣的喜欢,他打算疏远檀香一阵,私底下还吩咐侍者找几个同岁的人与檀香往来,也许过不了多久檀香就会恢复如初。

  “哟,萧掌门依然光彩照人啊!”姚文兴诡异的兴奋,萧明潇下意识觉得这其中必有蹊跷,蹙眉问道,“姚长老大驾光临所为何事?”

  姚文兴打太极似的:“啊,没什么,没什么,想来与你叙叙旧,对了,说起来,莫成意这孩子可真是好,你收了这么个徒弟实在是三生有幸。”

  姚文兴和他不熟,之前总感觉二人气场不和,这老头见了他就剑拔弩张的,当真有什么旧可叙吗?萧明潇露出疑惑的神情,找了姚文兴对面的位子坐下,莫成意当即为他倒茶,他按住莫成意的手,抬头瞧了莫成意一眼:“先给长辈倒茶。”

  非常知礼节了。

  莫成意垂眼应下,先去给姚文兴倒茶。

  “你还记得我吗?成意。”姚文兴眼珠子没离开过莫成意,对着莫成意说了些云里雾里的话,还挤眉弄眼的,当他没瞧见。

  颇有点像远房亲戚上山来和他爹妈叙旧,顺带问候他会说的话。萧明潇忖度,这姚文兴不会脑子坏了吧?和莫成意套近乎是几个意思?当他死了吗?

  他要没死,莫成意是他捡来的,如果他情愿的话,莫成意一辈子都是他的人,姚文兴这时候想来捡什么漏?

  还有,莫成意不和姚文兴说话是几个意思?这呆子又在他这儿闹什么脾气,连基础的礼节都不做,那夜的事难道是他有错?是他要莫成意亲他的么?

  萧明潇冷冷喊他:“莫成意,回姚长老的话。”

  “无人不识得姚前辈和您的无由镖,晚辈自然不会不记得您。”莫成意一个指令一个动作,抬起眼皮不紧不慢地说话,行为上看不出几分客气。

  姚文兴这老头分明脾气不好,被冷落竟然不生气,干瘦的身子在这时都坐得笔挺,宛如枯木逢春,这时还劝解他。

  “萧掌门年纪轻轻,脾气不要那么大,我看莫成意这样式的就挺好。”转头又对莫成意说:“哦呵呵,过誉了,我那无由镖,也就那样。”

  姚文兴弓身侧脸,努着笑望莫成意,心中不由得赞许这莫成意不愧是他武当未来之主,信中都那样答应了,如今他来与之会面,莫成意还能雷打不动扮做萧明潇的好徒儿。

  还挺能装,不过能装是好事。

  至于喻檀相,也挺会装啊,他要不来还不知道喻檀相不仅给自己弄了个名叫檀香的假身份,还混了个萧明潇的徒弟做,方才叫萧明潇时殷殷切切的,还挺会来事。

  “来我这就为了夸他?”萧明潇啧了一声,“不能是这样吧,姚长老?”

  “那倒不是,我听说峨眉近来困难,想来接济接济你,毕竟你也是我看着长大的,明潇。”姚文兴竹枝似的腕子伸入袖口,取出一沓银票,苍老的面容极力想焕发出几分和蔼,却不免显得有些虚伪。

  “应该够撑一段时日,你且收着,莫要与我客气,毕竟相识一场嘛。”

  萧明潇这回真被惹毛了,冷眉冷眼道:“那倒不必了,我有银子,长老还是收好你的银票子,老人家带这么多钱出门,当心被抢。”

  姚文兴似笑非笑地:“从小你就牙尖嘴利,像个小妮子似的,我怕不怕被抢,你还不清楚么?”

  萧明潇攥紧拳头,正欲发作,“姚文兴,你有本事再说一遍。”

  莫成意本来侍候在旁,没什么存在感,闻言放下瓷壶,往旁边去了一下。

  回来时手上拿着霜寒,剑鸣出鞘,蓄势待发。

  青年面色凛然,平静无波地挡在萧明潇身前,低头看着笑容凝固的姚文兴道:“前辈失言,我师父并非女子,您这样说实在失态,我们待客本应有道,现在不出手已是仁至义尽,前辈请离开吧。”

  姚文兴冷哼一声走了,萧明潇怒发冲冠冲到一半被莫成意截胡,宛如生了火的柴又当即被泼水,有此经历之人便该知道那很糟,以至于他生生又燃起火,朝莫成意烧。

  “你把他支走了,正好,我有话和你们俩说。”萧明潇对着一旁愀然不乐的檀香说,“你先来。”

  檀香闻言想往他那儿走两步。

  “别动,你就站那儿。”萧明潇抬高了点声音道,“我这两天想过了,你应当很是缺朋友,我差你师姐给你下山寻了几位同龄伙伴,比试前你稍加温习武功便可,其余时间去给我交朋友,这段时间都不要到我面前晃。”

  檀香急道:“可是……”

  “没有可是,现在你就走,”萧明潇随手将手臂搭在椅把手上,“趁我还没发火前。”

  莫成意望着檀香离去的背影若有所思,转回头迎上了萧明潇压抑之下,十分平静的眼神。

  萧明潇昨夜打了腹稿,心里跟明镜似的,开口前有些微的迟疑,但这不妨碍他还是张了嘴:

  “之前我考虑欠佳,莫成意,你开春便二十有三,寻常人家早已娶妻生子,我却耽误了你,年后比试结束你可以考虑早日出师,寻一佳人相伴,之后娶妻生子,过你的好日子。”

  莫成意显然没料到他要说这些,刘海下一双长眸放大,薄唇紧抿,难以置信地望着萧明潇,他握着剑柄的手心发白,张口却打结发出了几个无意义的音节。

  那些音节竟不能组成像样的字词。

  萧明潇本来讲这些话也是心灰意冷,打定主意要做个好师父,可见他这样,竟然恶劣地生出了几分喜悦之情。

  他常听说书先生说“人贱自有天收”,莫成意不贱,可他比自己小却总是沉稳冷静。

  萧明潇偶尔觉得自己喜欢上的是一个假木偶人,莫成意基本上没有什么夸张的表情,那些肌肉在他脸上构造了一张完美无缺的俊脸。

  如今呢,他也会有这样失态的时候了。

  萧明潇猜,他在这个时候,自己都难受得紧,还要落井下石别人,他才是那个有点贱的人。

  “师父也没娶妻生子。”莫成意慌不择路,试图让萧明潇打消这个念头,“成意不想——”

  萧明潇可谓是赢得风风光光,他心中被一种恶念支配,想要看莫成意的笑话,这种单纯的愿望源自当初自己被拒绝的悲戚。

  他打断莫成意道:“好啊,我听闻近来不少地方的寨主在比武招亲,等到比试了结我就寻一个去结亲,也不算耽误了你的终身大事。”

  莫成意又张了张嘴,惊骇地望着萧明潇,似乎觉得眼前人有几分陌生。

  墨色刘海被穿堂风一吹便遮住了他的右眼,他听见风的声音,发根刺穿在他的肌肤上生出痒意,那种痒意好似伤口发炎,不能挠,只好生生忍着。

  他不是第一次忍了,这种疼痒不会有人比他更习惯。

  “就这样决定了,你自己准备准备吧。”

  萧明潇点到即止,功成身退。

  即便赢了的快意在两人交谈结束即刻消逝,他心中更堵,可他没有第二条路可走,他不能和莫成意再这样错下去。

  他是莫成意的师父,他不能为自己的快感和所谓的心意去做一个毁了旁人前途的人渣。

  所以即便第二天起,莫成意开始与他冷战,两人相处一室一言不发,萧明潇也没有丝毫芥蒂。他甚至心怀希望,胸怀开阔地想,如若莫成意和哪个漂亮姑娘生了孩子,会更像谁呢?

  不论像谁,他这个当师父的总该随下令旁人艳羡的份子钱,不是吗?

  -

  剩下的日子很快便过去了,亲传弟子比试前一天要前往少林寺。

  萧明潇这回只用带着莫成意和檀香便好,马车挑一辆足以。可他和这两位徒弟身处一室,三人可谓是极其尴尬,各坐一处,视线交集不到一块,三人皆是心怀鬼胎,彼此不问候,各人想各人的心事。

  脚程不紧,头天晚上在驿站下榻。萧明潇给他们一人发了点银子,叫他们自己寻吃食,自己随意闲逛起来。

  檀香直接回了厢房,萧明潇挑眉也没管,至于莫成意那么大个人他就更不会管了。

  他和莫成意冷战还未结束,没成想自个儿后头跟着个大尾巴甩都甩不掉。

  晚间集市车水马龙,热闹非凡。有小孩捉蛐蛐儿,桥边钓小鱼,吃糖人,萧明潇沿着灯流走,莫成意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跟在他后边。

  他快莫成意也快,他慢莫成意也慢,不知道这厮怎么想的,缠人得很。

  萧明潇熄了甩掉粘人尾巴的想法,专注看路边小摊卖的什么新鲜玩意。

  凑巧走到一位大娘边上,这大娘摊上摆的全是近来时新的上好绸料织成的衣裳。

  有件白色外衬绣了海棠,虽说只有连绵清淡的叶、枝、瓣,甚至不上什么色,可是别有意趣。除此之外还有几分文人风雅,萧明潇说不上来这衣裳有哪儿特别好,可他竟然因为这衣裳要走不动路了。

  可见是真喜欢。

  大娘见他喜欢,手指给他比了个数,萧明潇满心的喜欢也就凉了,她要价刚刚好是每个人的饭钱。萧明潇摇摇头,道声谢后又朝前瞎逛悠。

  坊间热闹,逛到最后萧明潇都把莫成意给忘了,他买了几份芋头酥当晚餐,之后回到自己的房中,洗漱完房门被敲响。

  他发丝还没擦拭,湿漉着发去开门。

  莫成意站在他面前,左臂上搭着一件眼熟的衣裳,看着他沉默了一会儿,垂眸不大自然地说:“方才看见师父喜欢这件衣裳。”

  萧明潇猛地想起这衣裳值的可是他发出去的钱,莫成意给他买了这衣裳意味着这人压根没吃饭,登时从鼻尖泛上一股憋屈的苦涩,可他嘴上不讨饶。“你有病吧?我那钱是发来给你买这种东西的吗?你是故意叫我气的么?”

  他抓过那个面料绵软的外衬,头发滴着水便往外走,没发现自己在指责对方故意的时候,莫成意的身子当真微妙地僵硬了一瞬。

  可萧明潇不知道,莫成意这样做从不是为了让他生气,只是为了让他心软而已。

  “你说什么?这可退不了。你想耍赖?我这衣裳到你们手里都已经脏了,别人都不要。”

  卖衣铺的大娘近看萧明潇,远又看了眼追来的莫成意,啧了声嫌弃道:

  “小两口闹脾气怎么闹到别人头上啦?我方才看你不是挺喜欢吗?你夫君替你买了,对你多好,你该高兴才是,别再耍小性子。小作怡情,作太很了小心被和离。”

  过路人都要好奇地看上萧明潇两眼,似乎觉得这老板娘被一个事多又斤斤计较的漂亮女子给缠上了。

  “谁和他小两口?”萧明潇憋得脸红,耳尖都被说的不能免幸。薄怒之下,他将衣裳丢给了莫成意,咬牙切齿道:“拿好,谁叫你给我买了?”

  说完,紧拽着莫成意的手腕往回走。

  他本来对莫成意还有几分心软,那种复杂的百感交集此刻都化为一种管教不方的羞愧。

  莫成意现在是越来越不听他的话,自以为是,一个人在那不知道揣摩什么东西,还想做什么做什么,害得他在大庭广众之下丢脸。

  很好很好,要是全天下都是莫成意这种自以为是的疯子,那真是太妙了!

  将莫成意拽到他房中,萧明潇也不顾之前介意的什么惩戒了,喝道:“跪下。”

  莫成意高大挺拔身姿矫健一位青年才俊,闻言却没有任何纠结,说跪便跪了。

  萧明潇总是事后越想越气,总感觉方才应该与那大娘再理论一二,他那样便走了,岂不是坐实了那大娘污人的口舌?

  她说莫成意是他的夫君,岂不是又将自己认成了女子?

  萧明潇顿时有些气急攻心,他踹开莫成意的入宿的那间房门,取来霜寒剑。

  回到自己房内合上门,秀美的眉间冷凝竖起,对着他莫须有的夫君磨牙道:“把你的左手伸出来。”

  右手是莫成意的惯用手,左手不是。

  莫成意听话得很,他没迟疑。

  伸出左手,他的五指如竹修长,苍白漂亮,指骨上生了些茧子,让他的手心看起来有几分粗粝,萧明潇那几日太知道这手抚过腰脊是怎样的感觉……

  萧明潇耻于自己突然涌上来的想法,耳根稍红,竭力绷着脸说:“我打你一次,你就说一声知错。”

  话音刚落,萧明潇握着霜寒剑朝莫成意手心打了下去。

  “啪!”

  “成意知错了。”

  “二。”

  “成意知错了。”

  ……

  萧明潇控剑能力极佳,能确保用剑惩戒莫成意而不伤到他。

  打到第三百下,莫成意的后背已经湿透了,连着垂在腰间的发尾也一样,不照日光似的苍白面颊泛着诡异的红晕。

  怪事。即便他催用了内力,对于莫成意来说,这三百下不该有那么大反应。

  萧明潇感觉莫成意这反应好像有点奇怪,反正是不对劲,不太像是不舒服,好像更偏向于特别舒服?

  应该不能吧,谁被打了还会觉得舒服呀,又不是变态。

  萧明潇顿了顿,难免会有一丝愧疚,当下收了剑,心口一致询问莫成意:“疼吗?”

  “不疼,师父打我,我甘之如饴。”莫成意突然伸出双手抱着他的膝弯,下颌贴着他的大腿,形态宛如一只摇尾乞怜的狼狗,“师父,我不娶妻生子,我不会,也不能。”

  莫成意总是在只有他二人的时候对他表现的这么卑微,贡上刑鞭是,跪着受罚也是,这样的形象与平日莫成意在旁人眼中塑造出来的沉稳截然不同,萧明潇到现在还不知道究竟哪个才是真实的莫成意。

  不过这会儿,萧明潇又打了他又说了他,这样下来已经完全消气,但他突然之间无师自通学会了打太极,瞥了眼莫成意,哼出一声,只吝啬给出两个字:“再说。”

  而后他扒开了莫成意的手,从桌上拿了一半他买的吃食,放在莫成意手心,俯视着汗流浃背的青年,萧明潇几乎觉得接下来他说的话非常刻薄,可他想这么说。

  “你上次不是说想要当我的狗吗?当我的狗就要跪着吃我给的骨头。”

  “赏你的,跪着吃吧。”

  谁要莫成意上回说要当他的狗了,他才没有把莫成意当成他的狗。

  这次他一定要莫成意感到羞辱,让莫成意长长记性,好让莫成意以后再也不要在他面前说那样难听的话语。

  【作者有话要说】

  明明是莫老师把钱花光没饭吃了,潇潇好心分他饭吃呢……

  感觉照这样看,萧家以后不存在家暴一说ov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