嗬——嗬——

  粗重的喘息声幽幽地回荡在静谧的破屋里, 苟延残喘,像一台锈迹斑斑的老织布机。

  季昕予的眼睫紧闭,纤长的睫毛被血污混乱地粘在灰白的皮肤上, 像横跨面部的两条缝针。

  他痛苦地大张着嘴巴,竭尽全力地将整张脸皱作一团, 却徒劳地几乎连半口气都吸不进去。

  陆深半跪在季昕予身侧, 眉头紧锁成一团, 顾不得身上来源不明的疼痛,张着手想碰碰眼前的人, 想抬手将他沾满脏污的刘海拨到一边,却又在即将碰到的时候刹住车。

  无从下手, 这样的季昕予, 太脆弱了。

  像悬在绳索上玉雕粉琢的白瓷娃娃,都不用触碰, 风一吹就摇摇欲坠。

  陆深悻悻地收回手,恍惚间, 手指间仿佛划过了更加柔软的东西。他将右手举到眼前,眼神错过手指聚焦在季昕予乌黑的发丝上。

  以往他总时不时揉几下季昕予的头发,只当是迷惑这小工具人的手段。

  那股顺滑的发丝流淌过手心的感觉触手可及, 陆深却不敢贸然伸手,平日里最寻常的接触都可能给他带来成倍的伤害。

  毕竟, 最简单的一呼一吸之于季昕予,已经成了最艰难的动作。

  他的胸腔起伏越来越明显,喉咙深处的声音越来越浑浊,随之进出的气息便也更加微弱。

  史晨动作怎么这么慢!

  陆深抬头看着天窗外泛白的天空, 烦躁地砸了下破烂的墙面。

  他与史晨早就定好, 那边一抓到绑匪, 就立马带人过来救援。

  凭陆家保镖的素质,对付那两个碎催应该用不了半分钟。

  那两个人走的时候叮叮咣咣响了好几声,已经离开好一会儿了,怎么还没有动静。

  靠!一群吃干饭的!

  陆深心里竟然升起一丝陌生的、手足无措的感觉,对于习惯了运筹帷幄的人来说,这种感觉就像是被扒光了放在人堆里一样难受。

  他烦躁地踹碎了最后一个木凳子,又慌忙蹲下身去轻声安抚季昕予,生怕吓到他。

  季昕予的脸颊、胳膊、脖颈,所有裸/露在外的皮肤上,都见不到半分血色,大起大合的胸腔像使用过度的机器一样,每一次起伏都在倒计时。

  陆深轻轻托了托季昕予的侧脸,不敢轻举妄动,只能轻声唤他:“别睡季昕予,睁眼看看,看看我是谁。”

  往日里总是随着季昕予的动作来回蹦跳的发丝,此刻暗淡的贴在苍白的脸侧,似乎也在预警主人极差的身体状态。

  陆深将那绺难看的头发别到了耳后,不住地叫着季昕予的名字。

  “老板!”史晨的嗓音被夹杂在急促的脚步声中,停在几米外的门口。

  下一秒,“嘭”地一声,木门应声倒地,史晨快步走了进来:“老板,人抓到了!”

  待他看清半跪在地上的陆深,和满身血污奄奄一息的季昕予后,脸上表情凝固了一瞬。

  事情好像并没有按照他们预想的那么顺利。

  “救人!”陆深大声咆哮。

  两个穿着天蓝色工作服的人抬着担架小跑进来,将地上四溅的朽木碎往旁边踢了踢,才把担架放在了比较平整的地方。

  “老板……”史晨上前,将陆深扶起,撤了两步,那两个医务人员才小心翼翼地将人抬上了担架。

  *

  陆氏私立医院,手术室外。

  整层走廊寂静一片,唯有陆深仰头半眯着眼睛紧紧盯着灰白的门。

  该死!一起小小的车祸而已,季昕予的身体怎么会差到这个地步!

  他厌恶这种事物逃离掌控的感觉,明明……

  陆深紧蹙着眉,用力闭上了眼睛。

  他悲哀地发现,原本的计划里,季昕予就该受这么严重的伤。

  他可以责骂史晨办事不力,可以指控绑匪故意伤人,可以报复得温家家破人亡。

  但是,把季昕予算计到奄奄一息的人,始终都是他自己。

  他猜到了温家人不会轻易放弃,所以深居简出了许多天,特地选在签约前一天大摇大摆地出门,就是为了逼温家人动手。

  甚至连落在身上的拳打脚踢,也从一开始就计算好了判责标准。

  陆深的心脏狠狠揪了一下,律师的话突然在耳边炸开:司法鉴定重伤,能打到无期。

  他……心动了,即使中途后悔,挨下了本应落在季昕予身上的殴打,最终也还是害得季昕予变成了预想中血肉模糊的样子。

  即便手术室里那个季昕予,当真就是季明杰的私生子,就是温以珏安在他身边的一颗钉子,扪心自问,他真的能选择牺牲掉对方吗?

  史晨自走廊尽头快步走了过来,手上拿了几张纸,身后还跟了个戴着眼镜的白大褂。

  在看到陆深紧促的眉头和不耐烦的表情后,史晨迟疑地停在了五六米远处,同时示意身后人停下脚步。

  获救以后,季昕予立刻被推进了手术室,而陆深则带着满身的疲惫和伤痕沉默着守在门口。

  “老板。”史晨轻轻叫了一声。

  陆深烦躁地张开眼睛,眼球蒙着一层血红,回应一声上扬的“嗯?”

  史晨上前迈了几步,低声报告:“那两个人进了警局一个小时就招了。”

  “哼。”陆深冷哼一声。显然是意料之内。

  史晨停顿两秒,见陆深并不打算说什么,便继续汇报:“那边的消息,说是只交代了听起来是个年轻男人的声音,没见过人,号码也是境外加密的。”

  “追不到?”陆深的嗓音干哑,从获救到现在,他也不过只喝了两口水而已。

  史晨已经悄然走到了他身侧,微微俯身低声说:“需要些时间,那辆车也是,做的很隐蔽。”

  “嗯。”陆深重又闭起了眼睛,似乎不太有精神。

  见陆深满脸疲惫,史晨捏了几下手里的资料,没递过去也没再言语,而是回头示意了一下,示意停在走廊中央的白大褂跟上来。

  才刚走了两步,手术室门框上方的红灯“啪嗒”一声灭了。

  几乎在红光消失的瞬间,陆深敏捷地站起来,一瞬间,又变回了那个精明强悍的陆总。

  大门打开,医生面露难色,先是站在门口意味不明地看了一眼陆深,无声地叹了口气,然后才摘了口罩走过来。

  “情况不好?”陆深清了清嗓子问。

  医生半低着头,又叹了叹气,回答:“全身多处骨折,伴有内脏出血,抢救是抢救回来了,但是目前的生命指征仍然处于危险范围。”

  “能做鉴定吗?”史晨问。

  医生摇了摇头,回答:“医院只能出具验伤报告,不能判定来源。”

  他顿了顿,又小声补充:“以我私人的经验看来,基本都是车祸造成的撞击伤,鉴定意义不大。”

  “知道了。”陆深应道,眼神一直盯在那道空旷的门里。

  这时,史晨背后的白大褂突然上前说:“陆总,您这腿至少是个轻伤,看起来不像车祸造成的。”

  陆深并不回答,反而不耐烦地问:“人怎么还没出来?”

  话音刚落,便有一阵急促的脚步声逐渐靠近。

  几个护士推着转运车走得很急,看到陆深站在门口均是惊讶了一瞬,默契地将转运车停在了他面前。

  季昕予脸上的血污已经被擦拭干净,整个人毫无血色,苍白得几乎与白床单浑然一体。从头顶到眉骨都被纱布包裹得严严实实,脖子上戴了硬挺的颈托,只剩瘦削的下颌骨露在外头,十分不协调。

  “头部受到了硬物撞击,发现有几处血块,伴有中度脑震荡,颈椎错位已经复原,目前看来情况还不算太坏。”医生说。

  陆深斜睨了医生一眼,似乎对他口中的“不太坏”很不满意。

  医生摊了摊手,继续说:“头部血块目前影响不大,以他的身体状况来看,保守治疗更好一些。”

  “目前?”陆深反问。

  医生点点头:“头部血块可能造成神经压迫,具体症状只能等他醒过来。”

  “什么时候能醒?”陆深的眉头皱的死紧。

  医生回:“不出意外的话,72小时内可以醒过来。”

  陆深一手撑着转运床的栏杆,另一手的手指轻轻蹭了蹭季昕予的下颌,却不敢贸然触碰其他地方。

  片刻之后,陆深收了手指,低声吩咐:“史晨,送他回病房,带……小瑾过来守着。”

  “是。”史晨使了个眼色给身后的白大褂,离开了。

  手上那份对季昕予的调查报告被史晨折巴折巴,随手揣到了兜里。

  他原本是想找机会递给老板的,但又突然觉得没什么必要了。

  走廊重又恢复了寂静,只剩了陆深和白大褂两个人站在原地。

  “陆总,您的腿需要尽快复位固定,”白大褂幽幽地说,“比起季先生,您这伤更具有鉴定意义。”

  作为陆深的私人医生,他对陆深的了解并不比史晨差多少,也能精准把握到老板的当下的需求。

  陆深收回目送转运床离开的视线,低声应了下。

  走廊尽头便有人小跑着,带着橡胶摩擦瓷砖的声音,推来辆轮椅。

  “您这腿要再硬撑着,以后肯定留后遗症。”白大褂不正经地说。

  陆深从善如流地坐上,不耐烦道:“别废话,赶紧弄完,我还有事!”

  天已经大亮,距离签约仪式只有两个小时,不能白白让季昕予在鬼门关走一遭。

  无论是那个季昕予,还是哪个季昕予。

  【作者有话要说】

  复更,这把有存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