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脚低垂, 浓密水雾笼罩下,叶片尽染湿滑。
又闷又潮,还伴着淅沥小雨飘洒于黝黑的柏油路面。
叶家在申城颇有名望, 叶老一生育人无数, 葬礼颇为热闹。
司若微躲在路边车内, 把车窗摇下很小的一条缝。
晶亮杏眼透过一线天光,眺望殡仪馆外早已排起的长队,眸色甚是复杂。
一辆宾利顶着黑白两色绸花停于殡仪馆门口。
车门打开, 叶宛菁抱着叶老遗像缓步走入场馆。
本就清傲的容颜因哀伤感怀, 愈发如风水画中飘摇欲走的谪仙, 眉目冷凝透着凄楚。
她身后没有爸妈,司若微认不得几人, 约莫都是叶家亲族。
不让叶诚礼夫妻来送老爷子, 是叶宛菁的意思吗?
叶老因叶诚礼给叶钰行求情才住院的,如此也在理。
云心捏着黑袖纱轻问:“您不去吗?”
“再等等。”司若微在路边停候3小时,吊唁的人来了走, 走了来,从没停过。
叶宛菁的腰弯下又直起, 如同被灌输程序的木偶。
云心盯着手表指针, 忍不住催促:“中午要休息,您再拖就来不及了。”
司若微索性阖眸不看:“最后五分钟提醒我。”
彼时,叶宛菁早已麻木, 昨夜未眠,今天整个人都是飘的。
司若微踩着尾巴走进去, 平底鞋没声, 一身黑衣肃然,连头发都盘得一丝不苟。
司仪本想唱名, 被云心抬手制止。
她悄无声息地送了叶老最后一程,走过叶宛菁身边时,没能说出一句“节哀”。
叶宛菁眉目低垂,鞠躬回礼的刹那,颤声启齿:“谢谢你来。”
司若微脚步微颤,羽睫飘忽一瞬,匆匆逃离。
她看不得叶宛菁凄婉的憔悴模样,心里堵得难受。
知晓感同身受的滋味,她方知心软难坚的挣扎。
一脚踏出殡仪馆,不远处也有个黑衣女子长身玉立,正眼巴巴地朝门口张望。
云心扯了她的衣袖提醒:“蓝茵。”
司若微诧异抬眼,对上那相似的五官姿容,眉心转瞬锁紧。
蓝茵朝她走来,司若微没躲。
“有事?”
她见蓝茵站在身前欲言又止,只得先行打破沉寂。
蓝茵交握的双手蜷曲摩挲着:“谢谢你去送叶老,蓝家人没脸进去。”
“说完了?”司若微面无表情。
“妈在车上,你愿意回家聊…”
“我爸妈在北方,申城没家,告辞。”
司若微不等她说完,侧身绕过她,脚步生风上车离去。
蓝茵望着那辆疾速驶离的布拉迪,眉头骤生沟壑:“蹲了这么久,真有耐心…”
她无奈折返,蓝母眼底满是失落:“她怎么说?”
蓝茵怅然一叹:“不认。叶宛菁说得对,若微这妹妹,能忍,心也够冷。路边来得比叶家早的车,是她的。”
蓝母满面苦楚:“是我们寒了她的心。江大关老师的事,她要查必然牵连你。亲姐妹间,非要送进去一个吗?茵茵,你再主动点,我们有错姿态就低些。”
“知道,妈别操心了。”蓝茵头皮发麻,肠子早悔青了。
但司若微今日宁愿留守半日才进去送别,也并非全然不顾情谊之人。
半路,司若微扶额小憩,沉闷地问云心:“先前我让你传话叶诚达,他什么态度?”
“他说会尽力调查,挺配合。”
“他爸一走,局势变了,他侄女要与侄子对簿公堂,叶家一团乱,顾不上关宁的事了吧。”
“那您打算如何?”
“回家换衣服,咱俩去查。大不了先从她学生下手,早把她送进去早收场。”
云心腹诽司若微心狠,若想惩治关宁,现下的证据也足够给人长教训了。但司若微执着于让关宁在学生与同事面前尽皆身败名裂,再无法抬头做人。
只可惜,天不遂人愿。
二人回家时,恰好撞见救护车抬走施瑞的一幕。
阿利脸上的惊慌显而易见。
“怎么了?”
司若微匆匆跑下车,亦诧异非常,明明早上还好好的。
阿利只管把她往车上拽:“您快跟着。”
司若微懵懵懂懂上了车,施瑞昏迷着,却仍干呕不停,嘴边残存血痕。
急救医生手忙脚乱操纵着仪器,司若微呆坐旁边,脑袋嗡嗡地疼。
她余光瞥见袖上的黑纱,扬手就给扯了去,飞速揉成一团塞进口袋。
最近的还是人民医院,她站在抢救室门口,只觉时空恍惚。
“病人需要马上手术,手术单与病危通知你签吗?”
医生抱着单子赶来时,走廊里只她一人。
“我…我签。”
“您和她什么关系?她是外籍?”
“我有授权,是她的法定代理人,求你们救好她。”
司若微提起笔,顿觉指尖软如棉花,连知情同意书的内容都来不及看。
命运还是别和她开这份玩笑的好。
4小时过去,施瑞被医生推了出来。
“她怎样?”
司若微追着床一路跑,连话音都是抖的。
“消化道出血与胆道感染,先观察3天。考虑到病人病史,癌细胞转移,如果接受定期化疗,或有望延长寿命。”
医生把人推进病房,才将司若微拉回楼道坦陈:“你早拿主意吧,病人体内新生肿瘤不好切除,情况不乐观。”
“她…还有多久?”
“3个月?如果能顺利切除肿瘤,会延长一段,但肿瘤位置棘手,我们目前…而且晚期治疗效用有限,病人会非常痛苦。”
司若微心乱如麻:“…能问问您哪能做这个肿瘤切除手术吗?”
“这种精度的手术没人敢保证,但A国设备和实力领先些。至于国内,我能打包票的,我们不敢接,也没人能接。”
“多谢。”司若微颔首谢过,望着病房里的人五味杂陈。
认识三年,她与施瑞相处的日子,比当年跟叶宛菁在一起的日子都要久。
如今后知后觉,竟然真的有感情,像家人了。
云心和阿利忙前忙后办手续,饶是回来了也未曾近前打扰司若微。
施瑞在这时候出事,于司若微而言,无异于雪上加霜。
司若微在医院守了整整一周,叶宛菁忙着给叶老办追悼会,两方相安无事。
甚嚣尘上的舆论终于安静下来,仿佛前阵子的风头只是场盛夏急雨,被太阳晒干就没了痕迹。
施瑞的病情稳定下来,司若微洗好红樱桃,扒开果核,只把鲜嫩果肉送去她嘴边:
“吃点儿。”
“有事直说。”施瑞的脾气一如既往。
“跟我去A国?”
司若微闷头一颗颗分离着果核。
“几号了?”
“7月29.”
“你自己去,别折腾我。”
“那儿能救你命,我联系好了,去吧。”
“我跟你说过没?我生在申城,不走了。”
司若微眉心一紧,暗暗犯愁:“我也还回来算账的,手术很快,听我一次?”
“这几天进展如何?”
司若微指尖一顿,樱桃滴溜溜滚去地上:“您病成这样,还惦记钱呢?别岔开话题,去不去?”
“叫阿利来,你出去。”
司若微欲言又止,手指蜷曲抓握几下,离开了病房。
阿利与施瑞聊了很久。
司若微徘徊在走廊,眸色暗沉。
入夜,阿利才匆匆出来:“您跟我回趟B国改籍,机票买好了。”
“她答应没?”司若微急不可耐。
“您改,她就去。”
“我改,走。”司若微毫不犹豫,跟着阿利直奔机场。
小半月光景,司若微接连奔波,总算在8月把施瑞运到A国西海岸的医院。
施瑞手术那日,刚好是展陈界在纽约举行盛大集会的日子。
好巧不巧,非要撞车。
司若微打算放弃与业界名人谋面的机会,手术台上定生死,故人性命远比飘渺前程重要。
前一天夜里,她照常端着蔬菜汁来到病房。
“你怎么还在这?”施瑞觑起狐狸眼,顷刻冷了脸。
“我陪你,明天也在。”
“等着给我发丧?”
“说点吉利的不行?”
“你是菩萨还是黑白无常?你站外面有用?”
“…蔬菜汁,搁这了,我出去透透气。”
“滚纽约去!”
司若微“砰”的一声摔上了房门。
不出半小时,云心给她收拾了行李:“机票订好了,走吧,谁都知道你想去。”
“她神志不清,你们就由着她?”司若微气到七窍生烟。
“别嘴硬,你俩真是一个臭脾气,把心里话讲出来很难?你留这无济于事,权当哄她高兴。”
云心近前推着赌气的司若微往外走。
司若微没再推搪,但心里一直惴惴难安。
她怕,怕欢天喜地见完展陈界众星云集,下一秒收到的就是治丧噩耗。
希望燃起又转瞬熄灭的痛,无异于从高天坠落山涧。
翌日纽约阳光绚烂,明空湛蓝澄澈,无有一丝浮云。
业界新星与大佬尽皆云集N大礼堂,宾客络绎不绝。
司若微来得有些晚,车停在校内公路旁。她穿着一身精致朱红刺绣旗袍匆匆下车,却迈不开腿,只得踩着高跟,垂眸挪动着细碎的快步。
红色代表吉祥好运,她迷信了,希望老天开眼一次,今日凡事平安顺遂。
“…若微”
司若微光顾着看脚下层层递进的台阶,根本无暇留意街边站了什么人。
一声再熟悉不过的呼唤,令她捏着手包的指尖骤然发白。
又是叶宛菁。
聚会要迟了。
司若微装作没听见,加紧脚步迈上台阶。
“小微!”叶宛菁一路小跑拦在她身前。
“我要迟了。”司若微眸光闪躲,伺机便想跑。
她心里疯狂打鼓,因为叶宛菁的臂弯里抱着一大束鲜花,太过诡异。
“…若微”
叶宛菁倏地单膝跪去她面前。
“你做什么?!”
司若微大惊失色,忙不迭地往一旁倒退两步:“起来,路上都是人。”
叶宛菁举起手中捧花:“你第一次送我礼物,是一束糖果色蔷薇,美的像童话。若微,嫁我可好?我知道这请求唐突,但我想用余生来补偿你。六年伤痛因我而起,便让我终结,好么?”
司若微的瞳孔骤散,她如何也料不到,叶宛菁会在今天这等重要场合,跟她玩这出。
她的行踪,叶宛菁如何知晓的?
骇然半晌,司若微将狐疑又震惊的眸光转向身侧的云心。
云心低垂着头,只管装蠢扮痴。
回眸一刹,她的余光还扫见个不速之客——蓝茵。
也对,这集会主办地,可是蓝茵的地盘,N大啊。
司若微揉捏着手包缓解局促,极力维持表面的镇静:“叶宛菁,别太荒唐,我不想成为过客的笑柄,走。”
“你与我都答应过爷爷了。”叶宛菁眼尾通红一片:“今日于你很特殊,不是么?你师傅给我的消息,她希望你能有好归处,我答应她了。若微,给我个机会赎罪,我把叶家拱手相送,好么?”
司若微一时语塞,叶宛菁这算道德绑架吗?
路边聚集了些看热闹的人,碍于听不懂中文对话,谁都没出声。
雪白的高台石阶上,朱红凛冽夺人眼,幽蓝固执惹人怜。
蓝茵在后旁观叶宛菁与司若微僵持半晌,快步赶过去给人解围:“若微,旧日恩怨,萱萱和我会尽快解决,给你交待。这些年你孤身不易,跟我们回家,回申城重新开始,让我们补偿你,好吗?”
一个两个,一面说今日于她重要,一面又拦着她谈什么居高临下的“补偿”…
司若微深觉讽刺。
“我舍弃施瑞的生死不问,跑来参会,不是由着你们挡路的。6年前你们挡了我的路,今日还要故技重施吗?末路穷途谈补偿,二位几年没洗脸了?皮太厚影响心智?”
一番冰冷言辞令蓝茵和叶宛菁错愕当场。
“你起开!”
司若微冷声丢下三个字,绕开长跪不起的叶宛菁,直奔大礼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