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都市情感>陷落的忒弥斯>第77章 正文完结:冉一,回家吧

  夜深了,裹在冲锋衣下的单薄身躯产生的热量供不应求。雪纷纷扬扬洒下来,不大,像盐。这些盐撒到大地的伤口上,楼宇间的风呜呜咽咽哭着。

  我试图融进夜色里,但城市的灯光太亮,就连高空也被渲染得不得安宁,人走在路上很难独善其身。我以为时间那么晚了,大家都有一砖一瓦可以容身的,没想到街上人不减——昼出者有昼出者的热闹,夜游人也有夜游人的狂欢。而我站在两者中间,只是一个倾听的人。

  就这么失魂落魄走着,这么擦着墙根走着……不知道走了多久,我撞到了一根电线杆上。

  “我去……啊……”

  我揉着鼻子,强烈的酸胀刺激出一脸眼泪。可人家只是电线杆……我也不方便说什么,只好拍了拍它,继续往前走。

  “幸福小区……”

  抬头,幸福小区的“福”字掉了一半,“区”也没了最上面的横。门口的保安年纪大了,穿着厚厚的军大衣,头垂在胸前睡着了。我戴上口罩,走了进去。

  这里的建筑定格在许多年前,只有一草一木的枯荣记录着它们的衰老。那些亭子、幽径、小桥,颜色已斑驳,材料已腐化。但总有不断出现的顽童在上面打闹嬉戏,一如我与风阳当年的追逐玩笑。本打算用作仓库的地方,四面镂空,改成了儿童乐园。二十多年的光景,滑梯下面的小木屋的门早坏了,成年人挤一挤,恰好能挤进去。

  “呵……”

  我向手心里呵着气,尽管无济于事,但瞬间的温暖便足矣。

  ……

  “冉一,我妈做了糖醋排骨,让我带你一起回去吃呢。”

  “不了,我回家了。”

  刚下自习,风阳便从初一从教室跑到初三的教学楼下把我拦住。我低着头绕开她,补充道:“我晚上还有事。”

  “嗐!有什么事嘛?没几天过年了,你们初三这个假期就半个月不到,有什么事等回学校再说呗。”

  “我妈在家。”

  “在就在嘛,我和叔叔阿姨说一声,你今晚在我家吃。”

  “算了算了,”我笑着,勉强地笑着摆手道:“今晚上我家来客人,光我爸我妈忙不过来。”

  “啊……”风阳很失落地叹道:“你不早说呢。行吧,那我晚上送点来给你。”

  晚上,真的有很多客人吗?我不清楚,只能感受到内心过分的平静。

  ……

  “还有一道硬菜就做好咯,小鬼!过来端菜。”

  窗外的天还没黑干净,家里的灯倒是一个不落被打开了,老鬼不算灵活的身体在厨房里忙活着,厨艺比一年前有了质的飞跃。

  “诶,来啦。”

  他自言自语,企图在只他一人的房子里创造出热烈的气氛。等菜上齐,他盛了两碗饭——自己拿一碗,对面放一碗。

  “小鬼,我的手艺可是全初中部都找不出第二个。”

  我坐在他对面,看着他。他的目光偶尔在我身上聚焦,然而实际上只能看到被灯染出温度的墙。他很自豪的往我的碗里夹菜,介绍道:“我可厉害着呢,这排骨是上次风阳拿来的。才吃一次,我就偷师成功了。”

  “是嘛?真厉害。”我很想尝一尝,就算让筷子动一下也好,可这种想法是虚妄。

  老鬼依旧很开心地对空气说话,聊着每道菜的做法。我边听边点头,在他无法感知的维度认真回应着他的每一个细节。

  在他离开的这些日子里,我慢慢想起他的一切。在解离之前,我们从不未真正了解过对方。而今看来,这三十年来的不少瞬间都是重逢前的预兆。比如,他总在无人的地方一次次与我说笑,在看到风景的时候第一时间叫声“小鬼”。我从前觉得他很啰嗦,现在却也变成了他的样子。

  “来,干杯。祝我们好好长大!”

  “嗯,一定会的。”

  ……

  “囡囡,还冷吗?”

  “……”

  “睡不着吗?那和妈说说话,好不好?”

  “……”

  这是老鬼被消防员从楼顶救下来的后一天,躺在母亲怀里的人是我。父亲又不在家,我被母亲用被子紧裹着,像襁褓里的婴儿。她亲着我的额头,不时用冰凉的脸颊触碰着我的脸。这一幕是温情的,发烧的夜晚,母亲守护身旁。可是我看见自己只是睁着暗淡而不知看向何处的眼,浑身僵硬,如同死不瞑目的尸体。

  “我爱她,但这不妨碍我讨厌她。”

  这是老鬼的话,也是我在这个情景下最真切的感受。

  ……

  “诶!诶!小伙子!起来起来,想被冻死吗?”

  我被人晃醒,身体保持一个姿势太久,一伸展,各个关节都在痛。我被保安大叔的光照得心烦,慢吞吞爬出了木屋。

  “喝高了?”

  “嗯。”

  “这么大冷的天?你大半夜来我们小区干嘛?”

  “我咳咳……回家。”我搓着几乎没有知觉的脸,含糊地回答。

  “回家?嚯,挺能编的,我在这儿守了小二十年。像你这年纪的人,谁不是我看着长大的?别瞎扯,该去哪儿去哪儿。要实在没地方去,你到我那里喝点热水也好过……”

  “冉一?”

  大叔说着,我身后忽然有人很小心地喊了一声。回头,黑夜里那个瘦小的身影很快跑到了我身边。我克制着拔腿就跑的欲望——这大叔多半把我约等于小偷了,再跑,那更说不清了。

  “啊,是小殷啊。”保安大叔看清了来人,松了口气,继而又不可置信地问:“诶?这……这这这是小冉?”

  “诶,可不是嘛。”小姨把她手里抱着的羽绒服脱下来包在我身上,满脸歉意,“不好意思啊大哥,这孩子好久不回家了。”

  保安大叔揉了揉眼睛,还是很难以把眼前的黑衣人和当年的小胖姑娘联系起来,然而当着小姨又不好说什么,只尴尬地咳了口痰,说道:“多吃点,怎么瘦成这样。那啥……那你把她带回家去吧,大晚上睡在这里,非冻坏了不可。”

  “诶……大哥你忙吧,谢谢啊。”

  等保安大叔又朝着其他僻静处踱步,我打个喷嚏,也打算离开这里。

  “小姨,我先走了。咳咳……”

  肺好疼。

  “跟我回家。”小姨捏着我的手,眼里泪濛濛的,“你妈做梦都在想你,从出了院没一天不念叨你。天天晚上做梦,醒过来都是说你不在了。今晚也是,偏要我来小区下面找你,说你冷。”

  “咳咳……咳咳……我走了,你跟她说一声,我好着呢。”

  “你好什么好?叫我睁眼说瞎话吗?”小姨生气了,她拉着我朝家走,路过一盏灯的时候,忽然意识到我声音不对劲,停下脚步,她看着我说道:“把口罩和帽子摘下来。”

  “不了,小姨,我走了。”我甩了几下她的手,没甩开,只得在她的威慑下,缓缓卸下遮掩。

  “你……你,怎么……这副样子。你是冉一吗?”

  我矢口否认道:“我不是冉一,你认错人了。”

  “不对……不对不对,你怎么不是冉一?你和她为什么长那么像?你还叫我小姨……你是谁?”

  我忽然觉得十分委屈,强忍着泪水说道:“冉一还在宇安,我是她哥哥。”

  “她哥哥?她还有哥哥?诶!你别跑!回来!”

  趁小姨震惊的空隙,我连忙甩开她的手便向小区门口跑。为什么不上楼去见一见她?我怕啊。怕她哭,怕她问我是谁,怕她认出老鬼……她做什么事都让我无法应对,就算我算出了每一种情况也无济于事。

  跑进小区隔壁的小巷子里,我靠着墙蹲下来,肺里像火烧着疼,未完全痊愈的伤口好像要被冻裂。羽绒服很大很暖,有股樟脑丸和常用洗衣粉的味道,这味道让我想起梦里母亲抱着我的感觉,

  “呵……”

  我掏出手机看了看,现在才一点多。我不想去开房,明明是个土生土长的武名人,我为大大小小的酒店宾馆付出了太多,多到我觉得再开房就是对自己家乡的背叛。

  “诶!那个人!别睡大街上!”

  靠,什么那个人那个人的……怎么哪里都有人啊?

  “嘶啊……”

  我撑手想站起来,结果腿使不上劲,反倒是把手腕扭了一下。

  “啪嗒啪嗒啪嗒啪嗒”

  这脚步声不像是一搬的安保人员,干脆、利落,穿着夜晚巡逻的荧光绿反光马甲。我抠着墙边,双腿软成面条。

  “嘿,站起来。”

  这声音,我在审讯室里听过不止一次。

  “我站不起来……咳咳……”

  “什么玩意儿?”

  “我说,”我忍着头疼,耐心不多了,“我起不来!听得懂吗?”

  他听清楚以后,弯腰一手扶我,一手拿对讲机。刚站稳,对讲机里出了声,“小朱,你那边出什么事了?”

  “没什么事,遇到个人,睡路上了。”

  “我没睡,就是休息休息。”我扶着墙,心里骂着,勉力向巷子口走。

  “诶,你别走!回来。”

  我不耐烦地转过头,笑道:“警察同志,你还有什么事?”

  “诶?”警察一愣,把我口罩扒拉下来,问道:“冉一?你大晚上不回家,在这里干什么嘛?”

  “……散步。”

  “别散了。”他扶着我从另一头走出巷子,松了口气说道:“这几天快过年了,乱。上车吧,这片区我巡完了。”

  “上车?”

  “是啊,今晚白队出去了,宋副在局里守着。你回去也开不了门。”

  “阿嚏!”我捂着口鼻,一个喷嚏打得耳朵发烫,小声咕哝:“谁说我要找她了。”这么大晚上见面,一定又要被我这造型弄哭了

  小朱上了车便不怎么说话,直到进了局里停好车才说:“你可回来了。宋副跟丢了魂似的,除了工作需要交流,这大半年没怎么搭理人,尤其是对白队。啧,你怎么瘦了那么多,还没养好吗?还是搞青护会太累了?”

  “咳咳……你,小朱啊,你是不是知道的太多了……”

  “噗,你这话说的跟反派似的。”小朱摘下头盔,指了指刑侦大队灯火通明的楼层,“你在宇安的事,我们都知道。那天晚上顾勇的会议,是公开的。”

  “……”

  “你这副表情是干什么呀?”小朱拍了拍我的肩,翘起大拇指,说道:“你啊,太帅了!你不知道咱们局里多少磕‘唯一’的。嗐,宋副也够别扭的,我们说帮她顶着,让她多陪陪你,可她就是不听。你可别怪她啊,案子确实太忙了。她虽然很少去看你,可是……哎呀……懂得都懂。”

  “啊……啊?”

  “别啊啊了,我还有事儿。你上三楼去吧,宋副在那里。走了啊!回见!”

  我头很晕,晕得想吐。小朱这话……什么意思?意思是大家……都知道……我那晚发疯的样子了?那宋唯呢?什么叫他们磕“唯一”,那时候的我,不是“死”了吗?

  想着想着,我脚步越来越快,心口的疼掩盖了身体的疼。

  宋唯,这半年,你是怎么过来的?我写给你的信你一定看了,你知道“冉一”在市医院,可是那不是我。人人都说你该多陪我,可是你,只有你知道,我“死”了。

  “警察同志,你好。请问,宋唯宋警官在吗?”

  “宋副她在换衣……服……诶!诶诶!女士你怎么进来的!你不能乱跑啊!”

  我身后的女警追了上来,可是脚步再快也赶不上。身边的所有都变得透明,我能感受到心脏正在向一个闪闪发光的影子靠近,靠近一步,心动一分。

  “嘎吱”

  我推开了更衣室的门,里面的人还在穿卫衣,小腹一半露在外面。拥抱的那一刻,我从寒江跌入了春潮。

  我想过她的视角——刚把头从领口伸出来,门口就撞出一个黑影,不由分说,笨拙的抱住了自己。十分的思念里,七分是勇敢,三分是莽撞。

  “诶!你这人怎么?!啊……宋副,不好意思啊,这人……”

  “没事,我让她来找我的。”

  我听到她心跳的声音,冷冷的声音里压着悸动。泪水又失禁了,我抱着她的手又紧了紧,我听见她的闷哼。她拍着我的背,对女警说道:“早点回去休息吧。”

  “啊……好,那,那我走了。”

  门又被小心翼翼地关起来。更衣室的空气又回归安静,像是月初的夜空,大半的月球沉在暗影中。宋唯是掌管这时空时间的神,她的心跳是相互撞击的陨石,而呼吸是彗星长长的尾巴。当她开口说话的时候,我的宇宙开始运动,故事又接着轮转更替。

  我的手扶在她腰间,她轻轻地捧起我的脸,布满血丝的眼睛里,泪水冲淡了疲倦。从心上到眼里,这是在看我,我确定。她眼里没有我想象中的不可置信,相反,我的到来是她所坚守的信仰的胜利。

  “冉一,我们一起回家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