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都市情感>陷落的忒弥斯>第74章 我先是警察,再是哥哥

  白尚名真是拿这个不怕死的伤员没办法,非但不遵医嘱,还总是反着来。宋唯因为冉一的事,已经对自己产生严重的信任危机。他本来不打算麻烦冉一,可是吴颂慧在审讯室里,真就是徐庶进曹营——一言不发。于是没办法,只好请了冉一这尊大驾。

  “后来啊,这个记者还联系过白茶。她把吴颂声的照片发给了白茶,还让白茶替代了‘怦然茶屋’里的工作人员。”

  “等等,我打断一下。那间茶屋是正经店铺,那为什么白茶混得进去啊?”

  “白茶说,记者为了工作,在里面打工。白茶可以替代她去和吴颂声接头,然后再对你下套。目的就是为了让警方注意到这件事的同时,还能自保。”白尚名掏出烟,搓一搓又放了回去,老鬼伸出右手食指中指空夹了一下,笑道:“没事,要抽的话,也咳咳……给我一根。”

  “咳咳……你都咳咳成这样了,抽什么抽。”白尚名模仿老鬼咳了两声,又重新把烟放回了纸烟盒里。

  他继续说道:“要知道当时那情况,公安局比哪里都安全。就这样,白茶还被人投毒,顾勇的势力是真可怕啊。”

  “白茶被人坑了,还被坑了两次。”老鬼缓缓坐起身,这样能让他精神集中些。

  “祖宗!你躺着吧,别别……”

  白尚名刚要起身就被老鬼打断,他摇头道:“我还活着呢,别一惊一乍的白警官。靠着想睡觉,我坐一会儿。”

  “好吧。”白尚名难得地不好意思了一把,“我们查过那家茶屋,他们虽然和卓天谦、顾勇没有关系,但是存在空白合同。这就导致里面的工作人员签了合同就像包身工一样,不单每天工作时间长、工作出差错会扣很多工资,而且在合约期内不能跳槽或辞职,否则要交违约金。所以,在店长不在的时候,店员会存在悄悄找人替班的情况。”

  说到这里,白尚名睫毛垂了下来,他老鹰似的目光收敛大半,“白茶那天顶替的人叫程雨,她的姐姐叫程雪。”

  “程……雪……”

  “程雪当年是武名日报的记者,后来因为要查章村站街女而深入章村,最后意外身亡。”

  “什么意外?”

  “溺水,章村早年有条护村河。在程雪溺水后,武名日报社借机炒作。加之章村在武名的风评差,章村村民反对的声音渐渐被压了下去,最终由天谦集团出来做和事佬,补偿了村民不少钱,修了今天的博古大道。”

  “哼……这钱多半流到村干部那里了。天谦集团修路,还没开工前,咳咳……怕就连本代利都赚回来了。”

  “不说这个了。”白尚名看着老鬼,表情复杂。老鬼一开始挺纳闷,和白尚名对视了片刻,心里似乎有了计较。于是他忍了想问的问题,反而大大方方盯住白尚名锐利稍减的眸子。

  “冉一,你今天给我的感觉不太一样。”

  “哪里不一样?”

  “我觉得你之前好像没那么犀利的。”

  老鬼打了个哈哈,不做正面回答。

  两位大哥静坐着,老鬼听见杨禾在病房外来回踱步,便开口道:“白警官,我累了。”

  “那我……走了?”

  “不,把你真正的来意说明白再走。”老鬼慢慢伸手要摇起床板靠着,白尚名上前搭手。

  老鬼看见他头上的几根白头发,把想说的话又咽了回去。白尚名坐回座位,两臂撑在膝头,手干抹了几把脸,终于长叹一口气,说道:“冉一,程雨是我妹妹的舍友。也是……她最好的朋友。”

  “嗯,理解。”

  像是没了气,白尚名整个人蔫蔫的,“我们审问了程雨,她承认自己联系白茶顶班,也承认当初是冒充她姐姐,要白茶去沙湾路115号。可是问到细节的时候,她的反应太刻意了,明显是提前准备好了审问的回答。她甚至说刘寄是她杀的,可是她连作案动机都说不明白,只要问,那就是要给姐姐报仇。”

  老鬼冷冷笑了,他看着眼前的警官,知道他想说什么,却不接话。

  “现在清晰的是,刘德胜、白茶和你被程雨约到沙湾路115号,刘德胜去拿自己儿子的尸块,疯了;白茶一头雾水被卷了进来;你还被她当联系警方的传声筒用了一次。等你清醒后,吴颂声在大楼上劫持董乾的小女儿,你再次出现……接着,程雨把刘寄手里的证据交给了白茶,吴颂声又把它交给了警方。你顺藤摸瓜,又摸进了他们自导自演的心心按摩店。”

  “咳!”老鬼一咳,看着被子上的红十字架说道:“白警官,我一直是传声筒,白茶一直是背锅的人,而吴颂声不过是用几次就报废的工具。你明明知道最关键的人是程雨,为什么……避而不谈。”

  “……”

  白尚名默默低下头,有些颓意。

  老鬼也不再打算和明白人打哑迷,点拨道:“程雨到此,大概率就退出案件了吧。或者说,她可能都没有真正地亲自了解过顾勇和卓天谦。”

  “你什么意思?”

  “我只问你,我们去宇安的时候,那个撞了你的人,你们找到了吗?”

  “……何向朝。”

  “他是不是说自己……咳咳……要么是晚上骑车没看路,要么是喝多了?反正他不会告诉你,他为了撞你,等在那里很久了。也不会告诉你,有人让他这么做的。更不可能提起,用U盘打你,后脑勺的人是谁。”

  “……”

  老鬼见他不说话,心知这话终究只能由自己来说了。

  “尚慕白回武名来照顾哥哥的那天,我们居住的旅店被下岗的厂矿工人闹得根本住不下去。于是,杨禾订了家宾馆,由尚慕白推荐的宾馆。后来我问杨禾才知道,那天,在我让他重新订宾馆之前,尚慕白已经帮我们订好了。等杨禾到宾馆刷身份证才发现慕白……默默,的“付出”。尚慕白向来古灵精怪,于是他也没在意,没告诉我。为了看起来真切些,尚慕白一开始还订了三间。”

  白尚名的脸色越来越差,还是一言不发。

  “呼呼……呼……”老鬼痛得深呼吸几口,喝口水继续说:“在宇安,我有些故交。”

  白尚名抬起了头,似是要辩解什么,却又暗淡了目光。

  “宇安,这个县在武名市,可和其他县不一样啊。”老鬼望向窗外,几十年对于太阳的寿命而言可以忽略不计,却足以蹉跎人一辈子。

  “嗯……”白尚名点点头,“宇安钢矿当年是武名的顶梁柱。”

  “宇安从前靠着钢厂,经济发展很不错,只是后来钢厂废弃又回到了从前的农业县。曾经不少外地的青年才俊应国家征召,在这块土地上付出了青春,再也没回过家乡。为了迎接这群高知分子,宇安在县里划土地建了专门的社区,随着经济兴起,那里的教育和医疗水平一度可以与当时的省城媲美。”

  老鬼微微笑着,说道:“人一旦在风华正茂的年纪见证了盛世,便再也无法超脱出那段岁月了,心有不甘与愤恨都是常事。国有企业衰颓后,不少人因为‘大下岗’丧失了养家糊口的工作和实验价值的地方。尚慕白本科学历史的,她对这个肯定更有见解。”

  “你想说什么?”白尚名急红了眼,可是神情依旧镇定。

  “呵……我想说,慕白她煽动群众反抗情绪,是个好手。白警官,你先别反驳我。没有十足的人证物证,我不敢这样质疑令妹。她在我到武名,配合你们抓陈浔的时候,可没闲着啊……我为了不叫她分心干其他事,甚至……还请她帮了个忙。没想到,就算这样也难不倒她。效率高,就是好。”

  “你不需要和我阴阳怪气,公是公,私是私。”

  白尚名何尝不把这件事来回在心底揣摩了千百次?他又何尝不知道老鬼这些话句句在含什么沙,射什么影。其实,作为与慕白时时联系的人,他才应该是最开始起疑心的。可是法理与现实间,终究隔了一层手足血亲。

  “白警官,一起,抽支烟吧。”老鬼嘴唇泛青,在午后的阳光下,几乎能看清颊边的青紫色毛细血管网。

  “哒”

  “呼……”

  “呼……咳咳咳……”

  打火机轻响,两口白烟升腾,交织,融为一体。

  “放心,”白尚名夹着香烟,沉声道:“我先是警察,然后才是哥哥、儿子。”

  言至于此,老鬼反而心软了,他长吸一口烟,缓缓道:“在去宇安的路上,你和我说了那番话。从那时候,我才真正开始质疑尚慕白。顾勇会如此猖狂,如此淡定地邀请我去吃饭,正是因为他相信宇安是他的王国,宇安警方不敢把他怎么样。我和你才进宇安的时候,你的人已经基本上制约住宇安警方了。此时,顾勇的命令下达到宇安警方,其实就是为你们提供敌情。”

  “没错,当时顾勇唯一的要求就是要宇安警方把你送去见他。我中途改变主意,把你们调到一线,是打算让方玉看着你。等稍后在狙击手就位后,让你去见顾勇。这样能保证你安全的同时,又能让顾勇消除疑心。”

  “谁知道,顾勇派了吴颂慧来接人。她原本应该是等在宇安公安局到仓库的必经之路上,半路把我接走。你的改道,她是怎么知道的呢?又是怎么混到警察队伍里,在混乱中把我劫走的呢?这也应了之前我们的猜想,武名的公安系统里也有内鬼,不过这个内鬼的心是向着你们的。”

  “怎么说?”

  “这个内鬼和吴颂慧关系可不一般,吴颂慧及其信任她——宁可冒着欺瞒顾勇的风险,也要与她合作。顾勇派自己的人来接我,除了不希望有人踏足他的密室,还有就是想确定,宇安公安是否听命于他。试想,如果你按照他的意思把我送去仓库,面对半路杀出来的吴颂慧,武名警察会二话不说,把我放心交给她吗?顾勇和吴颂慧一直保持通话,要是听到警察多嘴多舌,你说他能不怀疑吗?”

  “确实……这么说,那个内鬼掌握了我们内部的消息,并提前通知了吴颂慧。”

  “白警官,你改道的事情有多少人知道?”

  “我和方玉,还有去招待所接你的警员。”

  “方玉……”老鬼默念着他的名字,眉头紧锁,“他刚开始行动,吴颂慧就带走了我。那时候,我身边还有个别警察,但没一个人阻拦。”

  “你是说方玉很可能把你的行踪透露给了内鬼,内鬼又通知了吴颂慧?”

  “对,而且方队长很可能还向缉毒队的队员们传达,‘那怕有人带走冉一也不需要干预’的命令。”

  “嘶……这小子……”白尚名头疼地捏了捏眉心。

  老鬼把烟灰弹落,目光如炬,“吴颂慧是关键一环,如果她掉了链子,那么顾勇必然起疑。时间、车速……是个精细活,没有人实时传递消息可不行。”

  “这些你是什么时候反应过来的?”

  “也许是……顾勇说秦景川的时候吧。”说到这里,白尚名有些心虚。老鬼冷冷的,语气里不乏怨恨,“白警官,我最初被顾勇打的那几下你不知道,我不怪你。可是方玉那时候上了楼,离顾勇只有……呼……现在我和你这么近的距离。要是你真的不想辜负宋唯的信任,完全可以让方队长制服他啊。”

  “冉一,这件事,我……确实对不住你和大唯。”

  “你真是太想知道秦景川的死了。顾勇才说要方队交手机的时候,你是不是很激动?”老鬼咽了口唾沫润嗓子,续道:“可是你有没有想过,万一,万一我撑不到顾勇说秦景川的事,就死了呢?”

  老鬼说最后三个字的时候,几乎是用开玩笑的语气说出来的。他在为我不值,也在质问白尚名,“秦景川的命是命,那冉一呢?我们算什么?”

  白尚名半支烟接着半支灰,他的眼睛似乎不太能聚焦了,反应也迟钝了不少,“对不起,我承认我确实……有赌的成分。”

  “可是你的账记在冉一头上!你赌输了还能逮捕顾勇,可是冉一就死了!死了!!”

  老鬼的声音不大,他的声带损伤还没有完全恢复。白尚名面对老鬼一双泪眼的时候,躲闪了。老鬼捂着因为太激动而差点裂开的缝合处,疼出了生理泪水,一时间连话都说不出来。

  疼痛和病都是最忠诚的,它们不像责任——可以由不同的人去承担。它们认准了一个人,那便谁也不能代劳。生死之外,它们算是人间最固执而专一的存在了。

  白尚名声音沙哑,“冉一,我宁愿那天被顾勇虐待的人是我。”

  “你?”老鬼颤着手,艰难擦着额头的汗,笑道:“明知道不可能的事,说出来有什么意义?”

  白尚名连恼羞成怒都没有底气,理亏到几乎卑微。

  两人又恢复了平静,老鬼闭眼养神,听见杨禾在门外和医生打招呼的声音,情绪又稳定了许多。

  “冉一,你要怎么样才能原谅我?”

  老鬼半睁着眼,熄灭了手上的烟,他无比认真地直视着白尚名鼓起勇气正视自己的双眼,一字一顿道:“你是人民警察。人民的,警察啊……”

  “呲”

  烟灰落地的声音清晰可闻,白尚名被老鬼一句话压得喘不上气,起身就要走。刚走出几步,老鬼很虚弱地咳了一声。白尚名停下脚步,这才觉得自己过于失态了。他转过身,冉一早已闭上了眼。

  病床上的人胸口起伏很小,气若游丝,洁白床单反着大量的自然光,乍一看就像老鬼在发光。白尚名看呆了,张口要说什么,却措辞艰难。良久,老鬼举重若轻,淡淡道:“下次,别让自己后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