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都市情感>陷落的忒弥斯>第71章 青护会

  “这里是我们的两性安全知识科普小组,再往前就是……呀呀呀!小心啊!”

  杨禾正向我介绍着,忽然在转角处闪出一个高高瘦瘦的男孩,他抱着教材低头走路,差点撞到了玻璃门上。

  听见提醒,男孩猛地抬头,这才发现要进的办公室还没开门。

  杨禾几步上前帮他把门打开,又从他手里接了大半的书,笑道:“辛苦了。”

  “啊,会长早上好啊!吓死我了,差点撞上。”

  我在一旁看着男孩和杨禾融洽的工作氛围,从心底生发出欣慰。杨禾与男孩一起整理好刚运到的这批教材,随后又源源不断有志愿者往这里来。他们都是年轻人,都穿着淡绿色的志愿者服装,胸口是“两手护住幼苗”的协会图案,边说笑边热火朝天地劳动着。

  “杨会长,”我笑着向刚清点完教材数目的杨禾打了个招呼,“你带着大家好好工作吧!我自己到处看看。”

  “诶诶,你等等!”杨禾一着急,被教材绊了裤脚,踉跄一步走过来,笑道:“你拿着我的工作证,如果累了,可以进一楼休息室休息一会儿。医生说,虽然冉哥恢复得比较快,但是最近的一年还是多静养为好。”

  提到这副身体的主人,杨禾依旧称呼“冉哥”,而不是“你”,甚至连“冉一”都不是。

  我点点头,叹道:“知道啦!杨会长!”

  “啧,我哪里有这么大的官威啊?诶诶!那个骨架模型的头!小心!”

  说着,杨禾把他的工作证递给我,连忙回过身要去帮一个姑娘抱比她还高的模型。

  “噗!老鬼你瞧,这人真……”

  我这话刚说道一半,忽然僵住了,继而若有所失地笑笑。

  这里是宇安福利院的旧址,从前是疗养院。我熟悉它在不同时期的样子与内部构造,现在正在了解它最新的阶段、模样——青少年呵护协会,简称‘青护会’。

  脑海里不断重现着旧日的光影,楼道里、楼梯口、三楼、四楼、阳台……那些早已远去的音容笑貌忽而又在犄角旮旯里清晰起来。

  “啊!!冉一!好大的一只蟑螂!!啊!!过来了!张伟!!张伟!!!”

  秦爱曾在这个楼梯口,被突然冲出来的大虫子黑影吓得躲到我身后。

  “囡囡,你先上去。婆婆走不动,休息休息。”

  在三楼与四楼的楼道里,婆婆总是走到一半就要扶着腰喘息,直到心脏舒服一些,才慢吞吞起身上楼。

  她常坐那块古朴的木楼梯已因大火而烧毁,现存的样式是福利院时期装修的水泥地板。洁白的瓷砖是太阳的画布,它把笔从向阳的楼道窗口伸进来,抹了一笔橘黄色晨曦。在某个角度看这幅画,又能看见数道光影折射出的小小彩虹。

  “从生物学的角度计算,人类共有七种性别,分别是男、女、中性、偏男两性人、偏女两性人、不完全男性、不完全女性。但是如果指的是生物性别,那么只有男性和女性两种……”

  隔着玻璃墙,一位很酷很飒的短发女老师正在培训志愿者。

  这件教室的装修很清新,淡绿色的墙体,墙上贴着很多幼稚可爱的图画。那些图画都是从前福利院的孩子们留给“青护会”的礼物,福利院的制毒场所被清理后,他们搬到了武名。我依稀记得,搬家那天,天晴的特别爽快。小朋友们手拉着手在福利院门口照了相,根据自愿原则,为帮助他们搬家的志愿者画了一些画。

  “姐姐!”

  老鬼一身黑,双手插兜,正和杨禾正说笑着,身后忽然有人踩着轻快脚步跑了过来。

  “姐姐!这是我想送给你的画!”

  思思跑得双颊通红,鼻尖渗出细小的汗珠,在阳光下,这孩子就像朵带露的小白花。老鬼有些懵,但很快收拾起脸上的陌生感,半弯下腰,很惊喜地接过了思思递来的画。

  “谢谢!画得真好!”

  杨禾也按捺不住好奇凑过了头,看了一会儿又尴尬地笑着将头扭开。他把手抵在嘴边咳了几声,耳朵迅速红了。

  “姐姐,我要去武名了。这感觉好不可思议啊!”

  “哈哈哈是不是有种忽然离梦想近了一大步的感觉?”老鬼很柔和,太快切换声音让他的声带没反应过来,音色透着一种中性的美。

  “是啊,最近发生了很多好事呢!”

  思思还想和老鬼说话,她将要乘坐的大巴已经预备发车了。淼儿拉着洋洋,站在大巴车门口向思思喊话。

  “诶!来啦!”

  思思向后挥挥手,刚向大巴走了没两步,又猛地转身回来抱住了老鬼。老鬼强忍着身上未痊愈伤口的痛,笑着摸了摸思思的头。思思抬起小脸说道:“姐姐,自从遇到你后,好事接踵而至!真的好运了哦。哈哈!”

  说完,思思也被自己这不熟练的拥抱弄得有些害羞,不等老鬼回答便跑开了。

  老鬼抬起手向大巴挥了挥,忽然有个小女孩从大巴里把大半个身子探了出来,朝老鬼“啊啊”叫着,挥舞双臂。那孩子吓了带队的志愿者一跳,连忙把她抱进了车厢。

  老鬼哑然失笑,用胳膊肘撞了撞杨禾,以本音说道:“看见没,是小可昭。诶,去了武名,她爸打算怎么办?”

  杨禾刚才也被可昭那出人意料的危险动作萌了一脸,笑着拍了下老鬼肩膀,差点没把他拍地上。

  “啊……禾哥……”

  “啊啊!不好意思冉哥!小的眼瞎手拙!”

  杨禾这话是玩笑话,然而脸上的担心、动作的无措和小心翼翼却是真的。老鬼扶着他笑道:“杨禾老贼,敢谋害寡人。刚才问你的,快快招来便既往不咎。”

  杨禾扶着老鬼,看见他还这么伶牙俐齿,松了口气,“小伟哥打算卖了他的‘胖叔叔食堂’,去武名开一家包子铺。好好干几年,等小昭上高中,他就在小昭高中旁边买房。”

  “这么大阵仗?”

  “可不是,他的牵挂从宇安到了武名。人嘛,牵挂在哪里,生活就在哪里。”

  “哦~”老鬼若有所思的点点头,看着思思的画,笑道:“禾哥你好懂哦——”

  教室墙上的众多画里,我没有看见思思的画。我猜,杨禾大概率是把那副画“中饱私囊”了。

  从前的宿舍变成了一件件窗明几净的教室,每个教室都各有不同。我在一间挂着彩虹旗的教室门口驻足,看着里面的一排一排按着彩虹颜色排列的长课桌出神。

  “诶?那是冉副会长吧?”

  “不是不是,冉女士只是会长的好朋友,来帮助咱们工作的。”

  两个女生见我看向她们,都向我投来了友善的目光。她们一人抱着一支大纸箱,脸上都贴着彩虹贴纸,其中一个女生笑盈盈向我跑过来,向我展示纸箱里的物件,笑道:“拿一根手链吧,我们刚编好的。”

  我拿了一条由两根淡蓝色线、两根淡粉色线和一根白色线编制的手链,把它戴到右手手腕上,笑道:“谢谢,大小正合适,你们编的真漂亮!”

  “哈哈!谢谢啦!你慢慢看,我们要下楼去了。拜拜!”

  “嗯,再见啦!”

  告别了那两个女生,我缓缓挪步上了四楼。

  “嘶……啊……”

  没想到那天晚上被打得那么惨,估计这大半年老鬼又瞎折腾,没好好养伤。我才上了几步,膝盖就针扎似的刺痛。于是,只好像当年秦宿雨婆婆那样,扶着栏杆坐到楼梯上休息。

  “诶!地上凉!赶紧起来!”

  我一听身后传来的风风火火的声音就想笑,于是摇头晃脑说道:“我……虚弱,不能自理。”

  “噗,那我来理你。”

  脚步声向我靠近,身后一双手很能体现医学生素养地把我扶了起来。我借势倒在来人身上,扶着栏杆说道:“阳,我的生活,果然不能没有阳。”

  “啧!你有完没完了!”风阳笑着轻轻给我一拳,刚才的医学生滤镜碎了一地。她扶着我上楼,边走边埋怨:“你说你怎么一点也不听劝?当医生的时候天天骂患者不遵医嘱,你怎么还变成了自己骂过的人呢?叫你静养,静养懂吗?”

  “嗐,我这不是来辅助你工作吗?”

  “笑,谁要你辅助啦,你好好休息就算帮我大忙!上面的东西我都弄好了,等培训完这一批志愿者,差不多就该回去上班了。”

  我笑着点头称是,末了说道:“阳,谢谢啊。”

  风阳一呆,皱眉抬手又软绵绵地给我一拳又一拳,“谢什么谢?谢什么谢?”

  我连连求饶,她也忍不住笑了,“别给我整这一出,你的事就是我的事。之前……”

  我听她的声量没那么亢奋了,于是也不再打闹。

  “之前的事,也怪我。”风阳看着我额头的疤,脸上挂着歉疚,“千哥,我和老徐真是好心办了坏事,嘁……那也算不上好心了,给你添了那么多乱。”

  “不啊,要不是你们帮着老鬼把陈浔连哄带骗叫出来,警方也不能那么快拿到他欺诈、拐卖吴颂慧的口证,当场把他逮捕。而且,这些日子要多谢你帮我照顾我妈。”

  “那倒没什么,照顾阿姨也是举手之劳。不过……你说的老鬼是谁啊?我怎么没听你提起过?”

  “啊……啊……老鬼啊,他是个热心市民,不认识也没关系。”

  “哦,这样啊。”风阳顺了顺她的头发,感叹道:“你这一路走来,真是九死一生啊。”

  “噗,夸张。”

  说话间,我们来到了一间乳黄色墙面的教室里,教室门口便是一个卫生间供应箱,粉红色箱子上有志愿者写的话——“太好了,恭喜你成为一名妇女!”、“拒绝月经羞耻”、“男孩子也可以帮喜欢的女生拿哟”……

  “这些志愿者,真可爱。”我摸着箱子上已经干了的记号笔字迹,眼里竟然濡湿了。

  “是啊,要是我们当年也遇到这样一群哥哥姐姐该多好。你看我们小时候,生理期都叫大姨妈,卫生巾也要塞到校服袖子里才敢带出教室,有些男生啊……没错,我说的就是老徐,到了大三都不知道月经是个什么东西。唉……”

  “子宫内膜周期性脱落。”

  “嘁,你还指望他这么回答啊?”风阳指着教室的黑板,那上面画着女性生殖系统和子宫的解剖图,“我给志愿者们上课的时候,提到了女性产后护理。结果当堂就有几个男孩儿哭了,也不知道是心疼谁。”

  “你想让老徐来上上课?”

  风阳哈哈大笑,“我才跟他正式谈恋爱的时候就在给他上课了。我想说的是,你们创办的这个‘青护会’很有意义。孩子们的三观和知识都不健全,在他们最需要保护的时候保护他们,给他们力量的同时教会他们保护自己,学会爱别人,这很有意义。”

  这话让我想起了姚立果,如果不是遇到宋佳明,他会怎么样呢?我不得而知。但是我知道,这个时空里,被宋佳明护着逃出火海的姚立果成了“青护会”的禁毒宣传小组的组长。

  “阳,以前的事我们改变不了了。以后的事,能做一点是一点吧。”我擦擦眼睛,“你带我转转,我记得四楼是不是有一间‘拥抱室’?”

  “是啊,不是你提议做的吗?”风阳掺着我,向来干练的脚步也因为我慢了下来。

  四楼的窗户比其他楼层大,对着草坡,视野十分开阔。风吹树摇,鸟鸣草长,一波一波碧浪就是最好的背景。

  “之前我说,要么把‘拥抱室’放到一楼,要么把四楼的窗户按上防盗栏。你不同意。难道不怕有人从四楼跳下去?现在有没有改了想法?”

  我心念一动,这不是我不同意,这是老鬼的不同意。

  “还是不修了。”我看着草浪迭起,那是风在流动的形状,“来到这里的人,都是还有一丝希望的人。我们要做的就是放大他们的希望,抱抱他们。”

  “可是这和修护栏不冲突啊?”

  “冲突啊。”我笑了,“修了护栏,你是想告诉他们‘你们是在死亡线上挣扎的人,注意安全,接受我们的帮助’?”

  “难道不是吗?”

  “不,不是的。”我的语气坚定而温和,有那么一瞬间,仿佛老鬼又苏醒了,“他们只是情绪生病了、累了,不需要把他们看成异类。如果需要,我们就抱抱他们,陪陪他们,用耐心告诉他们不用逼着自己走出来。”

  “不走出来?”风阳有些理解不了。

  “慢慢来,因为在这条路上走夜路的人,往往只有自己了,我们能做的不是催促,而是陪伴、等待。”

  我走进色调明亮温暖的“拥抱室”,打开了窗,“如果在这里我们都保护不了他们,都不能耐心地陪伴他们。那就算修了护栏,他们在这里不走极端,也会在其他地方走的。而护栏在某种意义上就是在提醒他们,他们是很有可能跳楼的群体,这反而是一种暗示和歧视。尽管你的提议出发点是好的。”

  “……”

  风阳欲言又止,我深呼吸一口带有早晨味的空气,问:“怎么了?”

  “你,是不是也走了很长的夜路?”

  风阳眼眶红了。

  我将手伸出窗外,微弯手指,掬了一捧风,含笑:“哪有?”

  有个人,他替我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