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都市情感>陷落的忒弥斯>第59章 逃,远远地逃

  风雨不知道什么时候停的,我被手机铃声闹醒了。

  “喂?谁啊?”

  “睡着觉?”

  “嗯……”我眯着眼看了看来电人。

  白尚名?!他打的是……卡2?打给我的?不应该啊?这几天应该是老鬼代劳啊?

  “刚起,怎么了白警官?”

  “你和杨禾在一起?”

  “我怎么会和……他……没有没有,绝对没有。”

  等等,这句话,信息量有点大。

  “你有什么事吗?”我岔开话题。

  “哦,没什么事。就是今天缉毒队和我们合作,制药厂的毒品已经查获。大家在吃烧烤庆祝,就问你来不来?”

  “不了,你们玩儿开心。”

  “诶诶,别挂别挂。你不来,那你哥来不来?”

  “我哥?”

  “对啊,就冉凌。”

  冉零?哪个零?

  老鬼可真逗。

  “他啊……哦,我哥他不来。”

  我心想老鬼取名真有一套——冉零……不管是哪个零,都有点意思。我强忍着笑问:“白警官,你们聚餐,关我哥什么事?”

  “你们兄妹可是大功臣。大义灭亲,还把顾勇这条线都扯出来了。要不我们也没那么顺利。诶!好好好!来啦来啦!那我不和你说了,我们吃完还得回去开会,不说啦。拜拜。”

  挂断电话,我忽然觉得那种孤独到窒息的感觉似乎没那么严重了。起身拉开窗帘,帘外的城市已经亮起来,灯光把天空染成了暗红色。

  天气有些凉了,我裹着外套,又回到带着余温的被窝里。

  “老鬼,在吗?”

  “老鬼,我知道你在休息室看着我,要是你已经从我的记忆里醒来,就回个话吧。几个字就行。”

  没有得到回应,我打开书包,熟练地翻到安眠药。这瓶药不是尚慕白给我带的,是老鬼新买的。我掉线四天,这瓶也已经快见底了。吃完药,我重新躺回床上,希望能撞入群星满天的休息室。

  或许,老鬼这四天也无数次尝试过用这种方式和我取得联系。

  ……

  “大熊座要比小熊座大得多,是天空中的第三大星座……”

  映入眼帘的是星空,我没想到这次会那么顺利。星空下,我看见一排排电影院里的座位,座位前是个大屏幕。

  沙发呢?老鬼又重新装修了?我爬起身,朝老鬼跑过去。他在屏幕前,低头看着张纸,嘴里念念叨叨。

  “老鬼!你干什么呢?!”

  我一拍他的肩膀,扑了个空,一个踉跄摔在地上。

  “斗柄南指夏夜来,天蝎人马紧相挨。顺着银河向北看,天鹰天平两边排……”

  “错了错了,是天琴。”我爬起来,看着身穿志愿者服装的老鬼摇了摇头。他看起来十七八岁年级,胸前挂着个小风扇。

  “心宿红星照南斗,夏夜星空记心怀。呼……”

  老鬼长舒一口气,坐倒在第一排的座位上。他看着圆顶上的人造星空,烦躁地将手里的稿子扔到地上。

  我刚想看看稿子上什么内容,一阵眩晕,又得开始另一段回忆。

  ……

  “咳咳咳……”

  冉一趴在岸边呕吐出许多水,直到觉得肚子里完全空虚才停止干呕,用衣服清理起口鼻里的泥沙。

  这个场景很熟悉,我看着天上的云,就像被调了二倍速。这个时空,时间是不稳定的、不规律的。

  刚才发生了什么?四周还是一片平静,没有人路过。冉一的神情诡异,在他的脸上,我只能看到死一样的冷淡和麻木。他的理性把他和方才那个情绪激动的她硬生生隔开,没有半分哀伤,被坚冰裹挟的身体下透出懵懂,如新生儿一般的混沌。

  呆坐了好一会儿,直到看见有人推着婴儿车到公园散步,他才狼狈地逃回家。

  镜头一转,我已经站在了二中教室的门口。

  高三三班。

  九月的阳光很刺目,讲台旁的白板使之更加灼眼。

  “大家好,我的名字叫冉一,冉冉升起的冉,一二三的一。”

  我看着讲台上扎着高马尾的冉一,他周身有一种让人不想靠近的气质,穿着校服,含着胸,微微驼背,眼睛无法聚焦一样。讲台上的老师很陌生,在座的大部分同学也没有任何印象,只有风阳、徐宇峰……陈浔?他为什么会跟在冉一身后?!

  “大家好,我叫陈浔。耳东陈,水寻浔。之前在师附。”

  “让我们欢迎两位新同学加入高三三班的大家庭!”

  老师的声音被时空扭曲,风阳和徐宇峰的激动也埋没在掌声中。然而其间夹杂的讨论声让我怔住了。

  “诶,那个女生。对……复读的,听说高考六百四十多分。”

  “卧槽?!!什么玩意儿?六百四十多还来和我们竞争……脑子有病吧?”

  “我妈和她妈是一个单位的,听说她想和男朋友上警校。结果被她妈发现,就在最后改了志愿,她和她妈赌气没去上大学。不过现在她应该没什么优势,之前她学文的。”

  “我去,学文的复读还敢转理科。啧啧……脑子指定有坑。”

  “人也看起来没什么精神,怪可怜的。”

  我不知道这些话冉一听到了多少,后来的日子里,他像是泥娃娃,别人说一句就答一句,规规矩矩,无悲无喜。陈浔是徐宇峰的好朋友,因为风阳的原因,徐宇峰也认识冉一。这四个人组成了一支小队,冉一在其中违和感终于没有平时那么重。

  我就在冉一身后,看着她没日没夜疯了一样在白天出卖精力。不管是学还是玩,情绪是真的还是装的,她总是不遗余力要榨干睡觉前的最后一丝精力。我惊异于他在理科方面的笨拙,没错,可以说是笨拙。普通人做到‘人一我十’就能取得不错的成绩,然而老鬼无比吃力,仿佛‘人一我百’都不太行。高三上学期结束,老师找了好几次家长,但没有人来。

  “冉一,女孩子嘛,读理科本来就吃力。男生读理科,年级越高优势越大,这是规律。你看你去年读文,考那么好。关于转科目的事呢,你爸爸找我聊过了,要不这申请书你就签字吧,别犟了。”

  “老师,这话是我爸说的?”冉一抬起眼,本就冷的天气,又叫人起一身鸡皮疙瘩。

  “不是,冉一啊,你听老师说。这也不是你家长单方面的想法,我们几个任课老师分析了你的情况,觉得你基础够好,就算现在转文也来得及。”

  “谢谢老师,但是不用了。学文很好,可是学文就学不了医了,我不想学中医。”

  老师被冉一说得没了话,回道:“学医要的分可高啊,不是老师打击你,你这希望……啧,不大。”

  冉一恭恭敬敬给老师鞠了九十度的躬,把老师弄得一脸懵。

  “老师,请您帮我一个忙。”

  “什么忙?”

  “我写好了一封约定,”冉一从书包里抽出信封,递给老师:“要是我下学期开学第一次月考考进不了年级前十,那我就转文,不说一句废话。要是我进年级前十,那在报志愿的时候,任何人不可以再私自篡改我的志愿。请老师帮我做个证人。”

  不知道为什么,我眼睛湿了。老师原本有些不耐烦的神情变了样,变成了同情和无奈。老鬼,这个扎着长马尾的少年,在说出这话的瞬间抖掉了身上积年累月的灰尘,竟有了半分生意。

  ……

  “哟,来了?”

  小巷里,一个外校的大个子早已等着。冉一从容不迫地走过去,我手心捏了把汗——这哥们儿,看着可不像好人。

  “好久不见啊。”老鬼抬抬手,就算打招呼。

  “可不是嘛冉哥,我现在可是八中校队队长了。”

  “可以啊你小子。”

  这……老鬼篮球队的兄弟?

  “冉哥,你怎么会忽然联系我?自从小学毕业,你考上二中后,咱们可就很少一起打球了。”

  “少废话,我家里事儿多。等高考完,咱们天天打也没问题。”

  “痛快!呐,你要的东西。”

  冉一接过一张处方和一张身份证,笑着给大高个点了个赞。

  ……

  某个夜晚,老鬼往嘴里吃了几颗橘黄色的药。他一开始没什么反应,半小时后,他又吃了一把。

  此时是凌晨三点,老鬼蹑手蹑脚走出了家门,来到了小区门口的烧烤摊。

  “老板,一瓶酒,白的。”

  “小朋友你几岁了?”

  “我给我爸买。”

  老鬼看起来太乖了,一看就是好学生,脸色青白,有点虚胖的好学生。

  他拿着酒,进了小区就边走边喝,边喝边哭,也不知道是辣的原因还是心情不好。

  扔了酒瓶,踉踉跄跄回到家。父母都在酣睡,他锁好房间门,痛苦地一把一把抓脸抓手,抱着枕头一会儿叫一会儿笑。然而他还是有理智的,这套动作视觉冲击感很强,但实际上动静不大。

  就在他猛地把头扎进枕头的瞬间,我感觉到了身体对我的吸引力。由于老鬼作孽的余波未平,我又狠狠难受了一番。

  ……

  第一人称视角,做题做题做题……

  第一人称视角,做题做题做题……

  第一人称视角,做题做题做题……

  我一有意识就是在做题、看课本,就连身边的环境都是模糊的。没有感情,没有除了题目以外的东西,我混混沌沌,每走一步路,脑子里都是身体各部位的受力分析图;看到的所有东西都是化学元素和方程式……

  “哈哈哈哈……大学霸又来了!你猜她在念什么?”

  “冉一,又念什么经啊?哈哈哈哈”

  “快走快走,她看你了。”

  “这眼神……跟要杀人一样,玩笑都开不起。”

  ……

  像是经历了一场考不完的试,一场梦魇。我大口喘息着,终于迎来了第三人称视角。

  高三下的第一次月考后,老鬼终于回来了。

  此后,我便不停在第一和第三人称视角来回转换。做题时,我是第一人称,平时是第三人称。这达到了一种和谐——冉一,终于变成了父母老师眼中品学兼优的好学生。老鬼避免了理科的摧残,我也满足了自闭的需求。

  当同学们看着成绩单,脸上的不屑变成惊讶和嫉妒,再变成羡慕和感叹时,我却察觉完整的身体里有一道难以愈合的沉疴。那到疤裂开、裂开,终于成了永远补不起来的残缺。带着残破的身体,老鬼用微笑与和气搪塞着亲友,在高考时扬帆,清醒又勇敢地逃到了距离武名很远很远的城市。

  这是为了我吗?我在许多夜里苏醒,脑海中反刍着与宋唯的点点滴滴。曾很多次想要拥抱坐在桌前熬夜,身体越来越瘦弱的老鬼,然而都是徒劳。

  这个冉一在满足家人虚荣心和期待的同时,也达到了自己逃离家乡的愿望。我没有那么聪明,也不如他冷静能忍耐。他从没与家人或朋友发生过矛盾,在别人眼中,他很懂事可靠。殊不知他拿捏了所有人的心理,一言一行总是以退为进。当局者未必能察觉,可是我是局外人,数年光阴在我的眼前详略得当地飞驰而过,这个少年的心思被我看得一清二楚。

  逃,远远地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