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都市情感>陷落的忒弥斯>第30章 奶茶?好喝吗?

  医院真是一年四季都热闹,人在生死之间游走,难免往这里跑。现在是两点,我猜父亲已经去上班了,便鼓着勇气进入病房。可是很不巧,病房里有人,一个女人。

  她穿着旗袍捧书坐在窗台下,肩上是针织的白色披肩。在午后的强光下,披肩很是惹眼。听见有人进来,她放下书,摘了眼镜,带着两三分疑惑看向我。我不知道她是母亲的什么亲戚,只是有些尴尬地笑笑,坐到了病床旁的椅子上。

  “是囡囡吧?”她眯眼看清了我的面容,喜欢得眉上笑出了皱纹。

  “啊,阿姨好。”

  “诶,我是小姨呀。好久不见了,还记得我吗?”

  她的声音很柔和,问话的语气并不让人感到烦躁,仿佛这只是一句问候而不必要回答。母亲在翻阅相册给我讲故事的时候,确实提到过她这个年少外出求学便在外多年的妹妹。

  我礼貌地唤了声“小姨”,不知道该说什么。

  一般来说,长年不见的长辈与晚辈见了面都避不开问些问题——在哪里工作?有对象了没?准备什么时候结婚?

  作为晚辈,好像根本不需要刻意与他们找话题,只需要保证自己的心理状态平和稳定就行。但是小姨不一样,她没有落俗套,而是再一次静静看起了书。

  母亲的脸色很不好,似乎还没有从突发的噩梦中缓过来。她呼吸平稳,然而双眼紧闭,看起来没有什么知觉。

  “一想到如他所愿安排好的新生活就在眼前,他便体验到一种强烈的喜悦,尤其是看到自己隐居得已相当远,在河岸的高处,巴黎的波浪再也不会拍到他,同时又相当近,因为遥遥在望的首都让他在孤独中定下心来。确实,人们只要被困住而不可能前往某一地点,前往那里的愿望就能立即俘获他们的心,既然如此,他就很走运了,只要不把自己的路完全堵死,他就不会有任何的困顿、任何遗憾,担心自己无法回归社会。”

  像山涧流水,文字借着小姨的柔和而故事性十足的嗓音淌出来,在她的朗读声停下后,我意犹未尽地问道:“这是什么书?”

  “于斯曼的《逆流》。”

  “极致自由。”

  “也是极致孤独。”小姨眼里含笑,我们没有太多交谈,但着实相互领会许多。她用目光洗着我的母亲,其间的情感就像岁月在沟壑纵横般的皱纹间流淌。她与母亲的眉眼十分相似,两姐妹身上那份落落大方一脉相承,就算是我也不能和母亲这样相像。然而她又是母亲的一面镜子,姐姐陷入了婚姻的甜蜜桎梏,而妹妹依旧在丰富的世间御风独立。

  “我听你妈妈说起过你?”

  “什么时候?”

  “不久前。”

  我笑了,“我应该和您心里的那个人不太一样。”

  小姨细细端详我片刻,摇了摇头,“你比我想象的要更勇敢。”

  勇敢?这个评价对我而言,真是太少见了。我没料到素未谋面的小姨会用这个词,反而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小姨从保温杯里倒了杯热水递给我,说道:“珍惜哟,勇敢是需要资本的。”

  “资本?您是说可靠的物质?”

  “一部分,物质之外还有许多一去不复返,用尽全力都求不来的东西。比如青春和爱意。”说到这里,小姨看向了窗外的蓝天,“我们永远不能确切今天的决定来日不会后悔,但是在对的年纪遇到某个人,人就是有底气跟着心走。”

  我低下头,想起刚才离开公寓时忍不住往宋唯叠好的“豆腐块”上一躺,给它压塌了。

  “青春人人都有过,抓不抓得住看运气。可是爱意明明可以长久,却很容易被日复一日的单调生活消耗。能经得住考验的人和能奉献的人是真的勇敢,你倒占全了。”小姨说着就笑起来,“所以说,你们现在是什么情况?”

  好嘛,还是绕不开这个话题。我抓抓脸,不知道要怎么说。小姨比我积极,颇有些遗憾地抱怨道:“姐姐没和我说过你的那个小朋友,怎么样?我想她应该是很好的孩子。”

  “是,她很好。我……我们都是二中毕业的。”

  “哟,那和我还是校友诶。”果然,女孩子不管到什么年纪都那么可爱,小姨现在正处于一个津津有味的状态,比刚才朗读的时候好像年轻了二十岁不止。我觉得热气从锁骨处向上爬,压了好几头也没压下去,“对,我们认识很多年了了。”

  “她长什么样?”

  “很好看,比我好看。蓝眼睛,黑……”

  “外国人?混血?”

  “她的奶奶是俄罗斯人。”

  “哎呀,苏联时期来的吧?那还是咱们好朋友呢。不错不错,接着说。”我看小姨半捂着嘴笑得激动,忽然特别希望她多问一些。

  “她的头发很黑,有些卷。笑起来会露出小虎牙,很好看。然后,她个子很高,还会拉小提琴……”不知道为什么,我越想说出宋唯的美,词语就越匮乏,像极了刚接触写作的小学生,想说的很多却毫无描写技巧。但小姨眼里都是鼓励,不时还会露出对宋唯的赞许,搞得我鼓起莫名自信。

  “难怪你这样喜欢她。”

  “不止,我喜欢她不单是因为外貌。她……”我感觉我说得太多,有些不好意思地强行掐掉了话头。小姨却没管我,问道:“你们是TTL?”

  啊?

  啊?!!!我是不是听错了?!

  “什……什么?”

  啊啊啊啊我为什么还要确认一遍,不回答不就好了吗?我现在真想把这句话咽回去。

  “TTL。你该不会不知道吧?”

  看她有解释的意思,我连忙摇手否认。心里感叹:小姨,真是懂得很多呢。我扶着额头,根据手掌感受到的脸的温度来看,现在我多半不宜见人。尴尬了半天,我牙缝里挤出了一句话,“我们还没,还不清楚。”

  “哦,理解理解,纯爱战士是吧?”

  好奇怪,这话听着还有点不满是怎么回事……我喝了口水,感到顺着这个话题再聊下去,就不太好了。正思忖着说点什么岔开,小姨反而过来人一样开导道:“呀,害羞什么?这不都是人之常情嘛。情到浓时,面对自己喜欢的人,碰都不碰一下也太残忍了。居然现在还没弄明白,啧,你们这也够纯情的。”

  啊?她老人家这语气……真的是说纯情,而不是抱怨我们太慢吗?

  “慢慢来吧。毕业后,我们分开了很多年。她可能还不太能接受现在的我。”

  对,现在这个借尸还魂的我。

  “分开很多年?”

  “十四年了。”

  小姨脸上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可是借着这份惊奇便转为了忧虑,“那你呢?你怎么看她?”

  好问题,我应该想一想的。可是,我知道我没有底气去回答这个问题……

  “小姨,”我看了看手机上的时间,吴颂声正好给我发来消息,“我下午和人还有约,和您聊天很开心,但是要先走了。”

  小姨没有再多问,但即使我不和她对视,也能感受到她的忧虑。出医院时,我隔着马路看见风阳和一个男子正坐在医院对门的小吃店里吃东西。那个男人正对着我,风阳则正对着他。又一次,部分年少的记忆找到了它自己的位置,那一定就是徐宇峰。我把帽沿压低,加快了脚步。

  吴颂声的位置在章村,我以为他会约我去个适合谈话的场所,可目的地却是一家店面很小的奶茶店门口。这家奶茶店在城中村,其实就是一间十多平的小作坊。

  它处在阴暗的巷子里,两边高高的居民楼是几年前村民听说要拆迁,使劲加层的产物。可是拆迁的消息疯传了一两年就没了着落,村民们颇有怨言。好在城市建设让许多年轻劳动力流入武名,原住民见机坐地起价,成了包租公包租婆。现在,这一片反而有了与市中心购物广场颇为不同的热闹。这些都是尚慕白告诉我的。

  小作坊门口停了许多穿着工作服的外卖小哥,他们悠闲地抽着烟,嘴里各自聊着今天遇上的奇葩路况和人。我看了眼小作坊,里面只有一个半大不大的男孩在做奶茶,他瞥了我一眼,用手指敲敲作坊前的菜单,便汲着拖鞋将堆在墙角的面包片搬进了仓库。做好的奶茶齐齐摆放在台面上,乍一看根本看不出和连锁店里买的有什么差别。我抬头看看被横七竖八的电线切割开的灰暗天空,地沟里翻起来的油腻腐烂气息和奶茶甜得齁人气味在闷热的环境里,对比更加强烈。

  “诶!冉医生!我在这里。”

  身后一众休息的小哥中骑出一辆小电,小电上的人笑得很质朴。骑到我跟前后,他将挂在小电上的奶茶递给我,说道:“冉医生,我没本事,也没什么能报答你的,但是……哎,我不知道怎么说,总之,我对不起。之前,我说了那些混账话,我……”他语无伦次看着滴满黑色油污的水泥地面,“我妈都和我说了,你……谢谢你,真的谢谢你!”我看这个一米八的结实汉子眼发红,看样子要是这里没有人他就该给我跪下了。

  “你要给我什么东西?”我很想问问他妈妈说了什么,但这实在过于突兀而不合理。

  “哦,哦,没什么。我想请你喝杯奶茶,你放心,这不是小作坊里的。我经常在大学城那边跑,这家店叫‘怦然茶屋’,生意特别好。”

  “谢谢,辛苦你了。”说实话,我是有些无语的。城中村离市医院八公里,我打车坐过来都要二十多分钟。眼看就到晚高峰,不知道回到家又会到几点。于是我问道:“上次的事情已经解决了吗?”

  “诶”吴颂声笑了,“还说什么解决不解决呢,人都没了。”

  “不,我是说你绑架的事。”

  吴颂声表情复杂,“很快就会结束了,不管是什么事情,很快就会结束了。”就在这时,我手机响了。看着屏幕上显示的陌生号码,我感到很熟悉,于是按捺着雀跃对吴颂声说道:“稍等。”

  “喂,冉一,你在哪儿?”宋唯的声音传来,首次通话的开头没有我想象中那么浪漫,我甚至能感受到她的焦躁。

  “章村。”我也有些不快。

  “你!”宋唯深呼吸了一口,缓和语气问道:“吴颂声和你在一起?”

  “对,他请我喝奶茶。”

  “站着不要动,奶茶不能喝,一定不能喝!”

  电话那头传来了下楼梯的声音,我耐着性子笑问:“你管的好宽啊?”

  “我管定了!”

  这是我第一次见识宋唯发火,双方僵持两三秒后,她叹口气说道:“不要喝,出章村到大路上有监控的地方等我。好不好?”

  这人……我真是……听到她语气软一点就没了硬刚的志气,“在村外的超市门口等你……注意安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