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都市情感>陷落的忒弥斯>第20章 我也是冉一啊……

  这是静谧的夜,在我的房间里。桌面上铺开了日记本,我的手不受控地在上面写着:

  4月7日晴转多云

  上晚自习的路上,我心情忽然又变得很糟糕,那种感觉又来了。所以我借口要去买练习簿,悄悄又回到了天台。

  天台的锁早就毁坏了,彼时正松松被扣在门环上,假装它是一把好锁。原本我以为这次回学校病已经好了,可是近来心悸越来越频繁,不好的念头也越来越强烈。比如我可以去的地方很多,但是身体却向天台而去。我不知道这和秦爱的退学有没有关系,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自己还没来得及和她和好,心存愧疚。可是事实就是我真的很难受,不想听课,一到大课间就胃疼……

  会发生什么呢?我会成为第几个以这种方式告别这世界的二中学子?会像花一样绽放?别扯了,最多像被踩爆的番茄酱吧,哈哈。

  站在天台边缘,我难受地哭了。蹲下又站起,爬上围栏又下来,我不知道自己有什么好留恋的,可是这决心始终下不了。最终,我蜷缩在角落抱住自己,闭上了眼睛。

  天台很安静,有那么一瞬间,我觉得脚下的水泥地变软了,而我的身体正在下陷,地板受到压力便将疏松结构中的空气往外挤。这天台每天被曝晒,里边的气体也应该是太阳的味道吧。等我被地面彻底吞没,这个世界又会多出一团和我体积相当的太阳味气体,无足轻重,却自由自在向天空飘去。也许死亡也是这样一回事?

  我抬头,天上已是繁星点点。我错过了落日晚霞,所幸便再看看这场星空,吹吹最后的风。不知是什么时候,我意识到有人在不远处拉小提琴。它的旋律是如此和谐,以至于我没很快察觉它的到来。

  旋律在蓄势,我的心跳也越来越快。四、三、二……我默数着,推算高潮的到来。终于,小提琴声在情绪顶峰的前一秒戛然而止。我不无失落地摇摇头,长舒一口气。月亮探出浓云,娑娑在竹子下摇落疏影。

  “谁?!”那人低声问道。

  被发现了?我蓝白的校服在冷冷月色里反着朦朦寒光,看来是藏不住了,但我不打算回头,而是慢慢站起,爬上了天台的栏杆。

  感谢月光,让我如此清晰地发觉这天台的高度。我摘下眼镜,向下楼下模糊的深渊一扔。

  “你别看我!”

  我听到她的跑步声向我靠近,我手指紧扣着生锈的栏杆。跳吗?跨过去就完了,一切就可以结束了。

  “你不看我怎么知道我在看你?”

  “我……”

  我没料到一个女生力气会那么大,被她拦腰从栏杆边拽开,我们俩一起向后磕到了地上。

  “嘶——”

  她起身后一手拷着我手腕,一手揉着大腿,声音明显是恼了,“你有病啊?晚自习跑这里干嘛?”

  我不想说话,只是静静看着她。

  “啧,算了。”她意识到这话对自己不利,只好气闷闷去拿琴。我看她弯腰拿琴不方便,便甩了甩手。

  她好像没会意,单手捏着琴,开玩笑似地回敬我,也甩了甩手。

  “放”

  “不”

  她站直了腰,我这才惊讶地发现这人原来比我高了快一个头。五官明艳,轮廓明显,下颌线长成了风阳望之不及的样子。她一头黑发微卷,偏了下头对我说:“回去上自习。”

  望着那双蓝眼睛,我语塞了,这人化妆、烫头、翘课又戴美瞳,自己没点学生样,凭什么管我?

  “撒开!”我猛然用力,没挣脱。她不耐烦地把我拖到才站的地方。

  “看啊。”她命令的语气让我顿生反感,我固执将头扭到一边。

  “不是要下去吗?怎么现在连看也不敢看?”

  “关你屁事!”

  她的强迫成为我情绪宣泄的缺口,我……算了,现在写出来好丢人……反正就跟个疯子似的胡言乱语(我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我以为这架势能吓退她,但她丝毫没有退缩的意思只是静静看着,也不打断我。

  “放开。”

  “不要。”

  我作势要咬她,见她不躲,又只好收住口。现在矛盾已经转移到了我与她的抗衡,她看我渐渐没了声音,重复道:“回去上自习吧。”

  “呃啊!你好烦!我说了我不想上自习!不想回教室!我不想读书了!不想!不想不想!你听不懂吗?!”

  “声音再大一点,再大一点把大叔引过来啊!”她声音比普通女生要低沉,陡然提高声量倒是吓了我一跳。

  “好啊……我巴不得他们都来!都来才好呢!”

  我不是说气话,只是直抒胸臆,真的,我有向全世界宣布“我要去另一个世界”的冲动。她忽然把我推开,铁栏被我撞得闷响。

  “那你跳啊。”

  “我凭什么听你的?”我用袖子抹抹脸,狠狠推她一把便走了。

  这是发生在周二的事情,回去后,除了风阳,谁都没发觉我有什么异样。连妈妈也相信了我平地摔的借口,抱怨我弄坏了镜架也不知道把镜片带回家。

  ……

  “冉一”

  “冉一!”

  伴着嘈杂的心跳,这一声声呼唤越来越近。我眼皮沉重,咽喉像是多年失修的破烂机械,钝痛而无法启用。不知过了多久,警笛声呼啸,我眼前开了一条缝,手心传来温凉的细腻触感。粘腻的汗将我与另一只手合在一处,我想要握住那只手却发现关节不受控。随后,浑身的疼痛贯彻在每一丝肌纤维上,关节咯咯响,身体几乎要土崩瓦解。

  “冉一,不要睡!不要睡!!看看我,求你了……”

  这个声音是如此熟悉,就算我即刻死去,心脏也会为之履行最后一次悸动。我勉力维持着半睁开的双眼,不怕闭上眼睡过去,只是不想让这个声音的主人害怕。

  “宋……唯……”

  说出这个名字,我的胃开始痉挛,无法抑制地干呕起来。暗夜里的墨蓝色眼睛,红蓝灯光映照下的泪痕与汗水……当我看清她面容的时候,这种感觉愈发强烈。她的每一次触碰和每一声呼唤都是我梦寐以求的,然而我却被触碰时类似灼烧的痛感刺激得快要发疯。

  “宋副,你冷静!先把她交给医生。”

  有人要把我从她怀里拉走,我感到她在瞬间纠结后再次将我拖入了怀里。

  “大唯!放手!执行任务呢,你干什么?”

  “警察同志,她现在很虚弱,需要接受治疗。”

  在脱离她怀抱的刹那,我的身体轻盈如羽毛,然而心脏疼到麻木。上担架,我陷入了一场深深的梦魇。

  ……

  顺着眼前的深渊一只下坠,我看见了刺眼白光。

  “陈浔,你要点脸吧。”

  市医院外,冉一顶着人群的目光,对手捧玫瑰、穿着讲究的陈浔不屑一顾。他发怒了,摘下眼镜往口袋里一放,将鲜花扔进了附近的垃圾桶。陈浔脸色苍白地追着冉一到了一处巷口,脸色难堪至极,“为什么?凭什么不是我?”

  这句话听起来并不是询问,而是威胁——除了我还能有谁?除了我谁还会要你?!

  冉一抱着一个纸箱,冷冷抬起眼,轻蔑一笑,“自己干了什么事,你最清楚。我离职了是因为什么?我没有傻。”

  “冉一,你想好。那捧鲜花是你最后的退路了,你不把它捡起来,那我告诉你,好戏才刚刚开始。”

  “你挡我道了。”

  ……

  “这是怎么回事?”

  公文包放在茶几上,相片散在它四周,相片之上还有一个银色的U盘。面对母亲的质问,冉一笑了,“就是您想的那样,我和她……”

  “啪!”

  她抄起相片甩到冉一脸上,“你还有脸说!我是!我是造了什么孽!生下……哎呀!”她捂着胸口瘫软在沙发上,父亲连忙为她顺气,厉声道:“冉一!快给妈妈道歉?”

  “道歉?”冉一面无表情,豆大的眼泪从长长的下睫毛滚落,“说什么?说……妈,对不起。我喜欢她,想和她在一起不分开。是吗?”

  “你!你要气死我!”

  “气死你的不是我!”冉一爆发了,ta眼泪还在流,语气却冷得厉害,“气死您?我从小到大,做什么都只会气死您。多看一会儿动画片、少练十分钟琴、晚回家半小时、甚至没考年级第一都会气死您。”

  “冉一,妈妈身体不好。你别说了!”

  “冉盛宇!”冉一声音颤抖,有了鼻音,“你明明说过,除了填志愿要听你们的。无论我想怎么选择,只要我活的开心。我……”

  “没良心!我们这么做都是为你好!”母亲涨红了脸,声音歇斯底里起来。

  我头皮发麻,脑子一片空白。也许这就是冉一的感受吧?这句话的伤害远比字面上看起来要大,它年复一年出现在冉一生命里,它藏在卧室的角落里、落灰的阳台边、未来得及整理的书架上……随时随地在冉一不经意时暴起,叫ta噤若寒蝉,直到用麻木的神经来缓解心跳加速。

  “我吃多了撑的!要是换了别人,我才不会管!都是为你好!我省吃俭用把你供出来,你倒是要害死我!”

  “为我好?”当冉一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我连呼吸都觉得困难。ta笑了,如此绝望又悲痛,“妈,你知道我喜欢什么颜色吗?知道我爱吃什么菜,爱听什么歌吗?”这个问题让母亲眼神躲了一下,仿佛心虚而又故作理直气壮的表情让我胸口发闷。

  “我养小狗,你我要吵死你,我吓得一分钟不耽搁把他送走;我借来同学的漫画,被你撕碎,后来人家再也不理我;还有……”

  趁着冉一抽噎的空档,母亲盛怒开口,将人耳膜震得发疼,一个个字打在我身上形成具象的疼痛,“要不是我发现及时!你怎么考得起重点高中!怎么能风风光光?!”

  “我看风光的是你吧!”

  “你也少说一句吧,孩子大了……”父亲在一旁憋得脸都紫了,母亲一把把他推开,弹起身指着冉一的鼻子,“要不是你爸高三时叫我少管管你,你也不会只考个一本!也不会被宋唯缠上!当初,我就不该信你们的鬼话,不该让你们在学校合租!我的女儿不可能是同性恋!都怪那个人把你带坏了,毁了你一辈子!说话啊!你这么看着我是什么意思!”

  我四肢冰凉,或者说冉一四肢冰凉,血液凝在了血管里。好累……前所未有的疲惫压倒了我,我只想快点逃离。

  “一一,你改了吧。我们年纪大了,受不住的。”父亲的哀怜化作乞求,冉一不敢与之直视。

  “你受不住了?你现在受不住了?哈……我受不住的时候,你们在哪里?!”

  ……

  ……

  “嘿,小鬼,醒醒。”

  再一次睁开眼,迎接我的是绚烂的星空,星空下放着一台沙发。

  这是……梦中梦中梦?

  熟悉的脸闯入视线,冉一长发披肩,穿着白大褂,双手插兜,含着微笑看向我,“好久不见。”

  这是……不,这不是冉一!这是老鬼!

  我一言不发,猛地起身抱住了她。此时此刻,我什么都不想说。麻木的身体里,结冰的组织液开始融化,心与肺渐渐苏醒,开始如活人一样律动。她轻拍着我的背,我们带着同一个习惯将脸埋进对方的脖颈,热泪被眼眶消化后都笑出了声。

  “辛苦你了。”

  没错,这是当事人对我的抱歉。我摸着她那与我一模一样的五官,笑着骂道:“我可一点都不比你差,才不会辛苦。”

  她笑而不语,属于一具躯体的我们都知道彼此有太多未说出的话。

  “我需要一个解释。”

  “一个关于‘我是谁?’的解释。”

  “嗯!”

  我狼狈地擦着眼泪,点着头说不出话。她笑而不语,再一次相拥的瞬间,她散作满天星光。我伸手去触碰在指尖流逝的余光,冥冥之中只听到一个男生轻叹,“我也是冉一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