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高旻离开贺兰山的家没一会儿,他就碰上了奉闻于野之命前来寻找他的任郸。

  任郸远远见了他,勒住马等待章高旻走近。二人立马相对,任郸皱眉道:“没有王爷的吩咐,你怎能擅自离京?”

  章高旻道:“王爷知道了?”

  “当然是知道了!”任郸质问他道, “章高旻,你到底来做什么了?为什么王爷会说你肯定是来了这里?”

  章高旻平静道:“我只是想替王爷要个回信。走吧,回去见了王爷再说。”

  “你……”任郸有一肚子的疑问,最后还是憋了回去。

  他们回京时,闻于野刚刚下朝吃过饭。下人们撤去碗盘,路过在门口等候的章高旻和任郸二人时不自觉地加快了脚步。

  闻于野靠在椅背上喝了半盏茶,对旁边的下人道:“先让任郸进来。”

  “是。”

  任郸入内拜见,闻于野道:“你去找他的时候,他是不是刚从那个小院出来?”

  任郸道:“是,平威说,他是去替王爷要回信的。”

  “回信。”闻于野点点头,道, “你去把他所谓的回信拿来。”

  任郸把那份污损的奏折也一并拿了过来。看过回信,看过贺兰山指责他的字字句句,闻于野闭上了眼睛。

  任郸观察着他的神色,心急如焚。他一会儿看看闻于野,一会儿又回头看看外面站着的章高旻,预感到这件事恐怕要走到无可挽回的境地了。

  闻于野许久不发话,任郸实在等不得了,他开口道:“王爷,平威他……”

  闻于野道:“你出去告诉他,他可以去库房支取所需银两,然后,自行离去吧。”

  任郸震惊道:“什么?王爷,到底出了何事?”

  闻于野没有答他,只道:“明日启程护送前陇西郡公的棺椁,你随我同去。”

  说完,闻于野起身离去,没有再看章高旻一眼。

  任郸追了出来,还想替章高旻求求情,然而章高旻拉住了他,道:“不必了。在做这件事之前,我就知道会是这样的结果。”

  任郸又急又气又担心,甩开章高旻的手道:“王爷说让你去库房拿银两,自行离去。你究竟做了什么事,怎么把王爷气成这样了?!”

  章高旻将事情对他和盘托出,任郸瞠目结舌地听完,脸色千变万化,煞是好看。须臾,他重重捶了章高旻一拳,愤恨道:“你让我说你什么好!”

  章高旻淡然道:“我自认为此事并没有做错,要我眼睁睁看着王爷被贺兰山乱了心智,累及自身,那绝不可能。王爷眼下虽然生气,我却不怕他生气,就算他要怨恨我一辈子,我也认了。”

  任郸想骂他又骂不出口,想帮他求情也求不出口,一时间憋得胸腔如堵,只得拂袖而去。

  次日临行前,交接棺椁,闻于野和张世镜顺理成章见了一面。闲谈几句后,张世镜低声道:“平反一案暂且告一段落,我本该松口气。可连日来种种变故,又让我不得不心惊。王爷,一味的忍让退避是不会有好结果的,此事上,郡公就是前车之鉴。”

  闻于野目光拂过张世镜的脸,森森一笑,道:“大将军的金玉良言,未能被郡公听取,的确可惜了。”

  得他这样的回答,张世镜原本紧皱的眉头顿时松了,他目送闻于野离去,心知等他这次回京,就该彻底变一个人了。张世镜非常期待。

  *

  洛小头兴冲冲地拿着晾晒好的婴儿衣物和小被子去给贺兰山看,炫耀说自己的针线活越发精进,拿出去卖也能卖个好价钱。贺兰山没什么精神,轻轻点头,往嘴里放了块酸枣糕。

  洛小头道:“你这酸枣糕快吃完了,正好我待会儿要和石志义一起去县衙和离,顺便给你带点回来。”

  贺兰山魂不守舍的,只听了个大概,点头道:“好。”

  洛小头正要走,贺兰山一下子清醒了,拉着他道:“等等!你们要和离?”

  洛小头看上去没有很难过,反而还带着些解脱了的轻松,笑道:“是啊,我原本以为自己能赢得他的心,但到头来发现事情根本不是我以为的那样。与其每天为此苦恼,还不如放弃,让自己过得开心一些。”

  贺兰山也不知该怎么劝他,只得道:“那你可要想好了,不要因为一时的气愤做出这种决定。”

  “不是一时气愤,拓跋敕戎把你劫走的那天我就下定决心了,等到现在,不过是想着他的伤还没好,不适合出门罢了。”

  洛小头从贺兰山屋里出来,马上去敲石志义的门,道:“走吧,我们去县衙。”

  石志义没来开门,但里面传出几声抖心抖肺的咳嗽。洛小头推门进去,只见石志义病歪歪地躺在床上,虚弱道:“不知怎的,我这内伤又复发了,实在是难受啊。”

  洛小头困惑地看着他,道:“你今早还带着胖娃出去锻炼。”

  石志义一本正经道:“是啊,所以累着了。”

  洛小头也看不出他的虚实,干巴巴地撂下一句“我去找大夫”,便转身走了。

  他才走到门口,却见远处道路尽头来了一队人马,为首的看上去非常眼熟。

  洛小头眯着眼细看, “哎呀”一声,扭头跑回去,闯进贺兰山的屋子道:“王爷来了!”

  贺兰山心头一喜,下意识期待地站了起来,可他脸上的喜悦很快烟消云散,转了一副厌弃淡漠的神情,走到窗边背对大门,敷衍道:“知道了。”

  洛小头退了出去,片刻后,又一个人踏进门来,贺兰山不用回头也知道,那是闻于野的脚步声。

  他用尽全身力气控制住自己想要转身扑进闻于野怀里的冲动,浑身僵硬地等待闻于野开口。

  闻于野走上前来,站在他身后,把贺兰山写给他的那封信拿出来,放在窗台上。

  “你真的相信我会娶别人?”

  贺兰山已经做好了准备,要把绝情之态演得看不出破绽,可是一听到闻于野的声音,他真是半点也装不下去了,眼里一下盛满了泪水。

  闻于野叹了口气,道:“章高旻跟你说了什么?他是不是说,我对你的感情迟早会害了我?”

  贺兰山把手藏在袖子里,狠狠掐着自己的皮肤,道:“不是,我就是信了你要娶别人。”

  闻于野把他的身子扳过来,看着他眼泪汪汪的双眼,柔声道:“我承认,从前我是因此常被皇上猜忌防备。在这件事发生之前,我还想着只要我尽力周全,总不会有什么大的差错。但现在我改了想法,我向你保证,给我一些时间,你很快就不用再担心我会因你而为人所害。”

  贺兰山还有些担心和恐惧,像只受伤的小鹿一样惴惴不安地望着闻于野。

  闻于野把他抱在怀里,抚着贺兰山的后背,缓缓道:“我知道你因为你父亲的事很害怕,但你要相信我,不能为了这个伤我的心。你知道吗,看到你这封信的时候我就像被你捅了一刀,恨不得马上就飞到你面前,好好地把你收拾一顿。现在你告诉我实话,你真的以为我要娶别人吗?”

  贺兰山攥着闻于野胸前的衣服,抽泣道:“我没有,我知道你不会这样对我,但是章高旻说得好吓人,他说你中毒咳血,还说皇上一直……”

  闻于野直接把他的嘴唇捏住,蛮横道:“我看你是还不知道你家夫君有多大的本事。我先陪你把你父亲送回陇西安葬,你在陇西等着我,我回朝办一些事情,好叫你知道摄政王到底应该有多跋扈。”

  贺兰山哭得好好的,猝不及防被他捏了嘴,震惊过后恼羞成怒,扒拉开闻于野的手,气道:“那你之前怎么不这么做?”

  闻于野笑道:“为人臣者,不到万不得已,谁也不想背负奸臣的骂名。但现在想明白了,忠奸与否,往往不是表面就能看出来的。”

  贺兰山道:“你有多少把握?”

  “十成。”闻于野不假思索道, “你可能不知道,从先帝那时起,包括你父亲在内,他杀过的大将不下三十人。我自掌军以来,最重视的不是如何带他们打胜仗,而是如何安定军心,让他们相信无论输赢,只要有我在,这支兵马就有希望。得民心者得天下,在军中也是一样的道理,军士们可能一辈子都不知道皇上长什么样,但却会对他们的将军有深厚的感情,这也是历代帝王都忌惮武将的原因。你父亲死后,他封地上的将军乃至士兵们甚至想直接造反帮他报仇,是我把他们安抚下来,告诉他们我一定不会让郡公永世蒙冤。如今这些将领各自领兵,分散在全国各地,你猜如果他们知道现在皇上又要杀我,他们会怎么样?”

  贺兰山擦擦泪水,道:“那,你怎么才能让皇上对你动杀心呢?他虽然压制你,防备你,但不会轻易杀你的。”

  闻于野俯身在贺兰山耳边说了一句话,贺兰山听完瞪大了眼睛,道:“这样会不会动作太大了?”

  闻于野道:“别怕,我有分寸。现在你父亲的棺椁已经快到盟关了,我快马前来先告诉你一声,待会儿不要太激动了,当心身体。”

  贺兰山重重点头道:“我明白。”顿了顿,他又惭愧地低头道:“还有……对不起,我不该写那封信的。我当时,就是被章高旻说得太害怕了,我不想让你有事,所以……”

  闻于野很大度,拿帕子把贺兰山的脸擦干净,道:“以后不提这个了,知道你没有真的怀疑我就够了。来,我帮你穿上厚衣服,待会儿出去接咱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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