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高旻回到王府时,正好撞见昌成和从府中出来,失魂落魄的,还差点撞在章高旻身上。章高旻扶住他,笑道:“昌公子这是怎么了?要是惹了王爷不高兴,我待会儿进去也得小心些才好。”

  昌成和可算找到人倒苦水了,拉着章高旻喋喋不休道:“没有,我没惹表哥生气。还不都是为了我和胥嫣的婚事,我爹无论如何都不同意!刚才表哥告诉我,我爹居然还建议濮阳郡公早些把女儿嫁了,省得我天天纠缠!你说,世上哪有这样的爹?”

  章高旻道:“老大人这样做,想必有他的道理。”

  昌成和急道:“没有道理!他就是要我听他的,娶尚书令的女儿!”

  章高旻惋惜道:“可是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看来你和胥家小姐的确没有缘分。”

  昌成和腮帮子一鼓,忿忿道:“谁说没有缘分?明明表哥都帮我劝过濮阳郡公,人家都同意了!事儿都成了一半了!要是我爹能松口,我们马上就能办婚事了!我爹他,他总是这样!”

  章高旻也不好跟着他一块儿骂人家爹,只得含笑不语。昌成和见和他说不明白什么,便垂头丧气地坐上马车离开了。

  这表兄弟二人近期的关系倒是密切,昌成和一连几日天天都往闻于野这儿跑,有时还住在这。表面上看起来,他们真像是兄友弟恭似的。

  章高旻默然看着他走远,心道什么兄弟姐妹情谊的,说得好听,不过都是利益往来罢了。要是被逼到那个份上,哪怕是亲父子,也未必能一条心。人嘛,总是顾着自己最要紧。

  章高旻入内见闻于野,一进门猝不及防对上闻于野幽深的眼神,章高旻心头便打了个突,酝酿片刻方满脸堆笑,上前恭贺道:“王爷得偿所愿,果然是要做父亲了!这样大的喜事,只可惜无人同庆。”

  闻于野闻言脸上还没什么表情,可手里正写的字却是笔锋一抖,歪斜出去。他垂眸盯着这个写毁了的笔画,一时间竟不知要怎么改才好了。

  章高旻带着得体的微笑站在旁边,等了半天才听见闻于野道:“他现在怎么样?”

  章高旻道:“我没见着他,他听说我来了,马上收拾东西跑了。”

  闻于野微微蹙眉,道:“他跑什么?”

  跑什么?躲你呗。章高旻腹诽,却不敢说出口,转而问道:“那王爷要把他接回来吗?”

  闻于野有一瞬间差点脱口而出,但他很快克制住了,淡淡道:“他既然不愿意来,我还接他干什么。你辛苦了,去休息吧。”

  章高旻巴不得他这一句,立刻脚底抹油溜了。房中只剩下闻于野一人,他对着面前的书信沉默片刻,最后烦躁地把它揉成一团。

  夜来寂静,王府里连檐下挂的笼子里的鸟雀都休息了,脑袋埋在翅膀里,团成一个圆润的团子。闻于野在旁边看了一会儿,无端想起了贺兰山。试婚那天的夜晚也是这样静谧,贺兰山也在他怀里睡得像个团子。

  这样的联想让闻于野嘴角微微上扬,可紧接着又落下。

  他晃悠着晃悠着,最后晃悠到了一处亮着灯的屋子前。犹豫片刻,闻于野过去敲门,道:“姑姑,你睡下了吗?”

  魏姑姑很快开门,精神奕奕道:“王爷也没休息呢。”

  闻于野进屋,魏姑姑给他倒了杯水,笑道:“王爷深夜难眠,想必是有烦心事吧。”

  闻于野道:“姑姑可以猜猜。”

  魏姑姑想想道:“朝堂上的事虽然千头万绪,但应该难不倒王爷,王爷也不会来和我这个胸无点墨的老婆子说。那么,多半就是私事了。其实自从上回王爷命老身入宫,到淑妃娘娘处解了某个人的围,老身就知道王爷和从前不一样了。”

  闻于野下意识想要反驳,张了嘴却又把话咽了回去。要是和魏姑姑都不能说实话,他就真的再找不到一个能给他解惑的人了。

  魏姑姑看出了他的情绪变化,温和笑道:“王爷方才是不是想反驳?王爷已经习惯了隐藏自己的情感,而且隐藏得很好。这样的能力用在治国理政上的确难得,可要是用在身边亲近的人身上,却又是另外的结果了。”

  闻于野轻轻闭了闭眼睛,罕见地露出几分失落,低低道:“我……伤了一个人的心,他大概不会原谅我了。”

  魏姑姑怜惜地看着他。

  闻于野继续道:“其实我可以让他不受到伤害的,可是在做那些事之前,我没有考虑过他的感受。我也不知道我当时是怎么想的,大概是觉得,他没有那么重要,不值得我多花心思吧。”

  魏姑姑摇摇头,道:“不,王爷心里分明知道他很重要,可你却不愿意承认。‘胸有惊雷而面如平湖者,可拜上将军’,王爷自小被老大人拿这句话严苛地要求,甚至扼杀了自己的七情六欲,以至于当你发觉某种感情,某个人竟会让你打破那些训诫,你反而害怕了,恼怒了。你觉得自己心里的城墙受到了挑战,你要输了,所以你非得赢回来不可。”

  她的剖析一针见血,直直地扎在了闻于野心头。他疲惫地靠在椅背上,搭在桌上的手指微微蜷缩,良久苦笑道:“原来是这样。怪不得每次帮他,我都会想到郡公。我反复告诉自己,我这样做都是看在郡公的份上,仅此而已。”

  魏姑姑的目光像山间最干净的清泉,澄澈明净,仿佛能洗净人心底所有的尘埃。

  “王爷方才说,他‘大概’不会原谅你,但事无绝对,也许只要王爷肯去试着争取,还是能够挽回的。”

  闻于野沉吟须臾,道:“可他现在有了我的孩子,他会不会以为,我是为了孩子才对他好的?”

  魏姑姑微有诧异,很快道:“那就要看王爷的了。”

  闻于野终于解了心中困惑,告辞离去。

  魏姑姑在窗边看着他走远,心中唏嘘不已。闻于野虽然位高权重,可在感情上却还是个懵懂稚子,比起他来,贺兰山倒是敢爱敢恨得多。喜欢闻于野时,他就来做试婚哥儿了,不喜欢闻于野时,他就一去不回了。这两个人要想终成眷属,还不知要经历多少艰难呢。

  而此时的贺兰山那边,他在律陵镇住了整整十天,也没有听石志义说闻于野来找他了,贺兰山的心渐渐放下,想着闻于野可能就当没有这回事了。总在外头住着也不是个事儿,贺兰山便收拾收拾,回到家中。

  回来的路上,胖娃在路边摘了些小花,说要给谷疏桐带回去。他还在律陵镇的集市上买了好些盟关少见的小玩意儿,装了满满一大包。

  想着谷疏桐看到这些礼物时一定很高兴,胖娃就笑得嘿嘿的。连洛小头这会儿也不忍心打趣他了,就和他一块儿把野花整理干净,插进胖娃买的一个小花瓶里。

  他们谁也不知道,谷疏桐这会儿期待的可不是这些廉价的礼物,他要的是那个未曾谋面但有权有势的摄政王。

  可惜漫长的期盼后他还是失望了,老天爷依旧没有给他想要的东西,他等来了贺兰山的马车,还有胖娃的礼物。

  面对这个满含期待的傻子,谷疏桐勉强挤出微笑,言不由衷道:“谢谢你,胖娃,我很喜欢。”然后他把这些礼物锁进柜子里。

  谷疏桐这句敷衍的“喜欢”让胖娃兴奋得晚上多吃了一碗饭,谷疏桐一边微笑着给他盛饭,一边在心里暗骂这个胖子可真能吃。

  摄政王一定不会这样。

  洛小头在饭桌上叽叽喳喳,分享这些日子在律陵镇的所见所闻,大家都专心听着,只有谷疏桐的心思已经飘去了京城的摄政王府内。

  他暗暗对比着贺兰山和自己,很快就觉得自己并没有差很多。

  这天夜里,谷疏桐梦见自己住进了王府,身边是那个看不清脸的摄政王。王爷对他很好,他过上了锦衣玉食的生活,终于不用再被人欺负,遭人白眼。

  他甚至还做了个春梦,王府雕花的大床又宽又软,床在摇晃,他和王爷在……

  谷疏桐猛地惊醒,他坐起身,这才发现床真的在晃!

  谷疏桐还没回过神时,房门“砰”的一声被撞开了,外头闯进来一个门板那么高大的人。

  “你……”

  胖娃二话不说,把谷疏桐扛在肩上,跑出屋子。

  外头石志义已经护着贺兰山出来了,洛小头跟在后面,招呼着胖娃快点跑。

  地动了,虽然不算很剧烈,但附近的居民还是纷纷从睡梦中醒来,跑到屋外等待地动平息。

  万幸房屋都好好的,地面只是稍微摇晃,这也是偶有发生的。但为求万全,人们还是等在外面,想等到彻底安全了再回家。

  胖娃把谷疏桐放下来,谷疏桐还没说话,胖娃先看着他的脚道:“哎呀,我忘记给你穿鞋了!”

  谷疏桐正要说不穿也没事,胖娃一扭身就向还在轻微摇晃的房子跑了回去,速度之快,连石志义都没有来得及拉住他。

  片刻后,他拎着谷疏桐的鞋出来了。

  谷疏桐瞠目结舌地看着胖娃咚咚咚地跑回来,笨拙地蹲下,道:“不穿不行啊,地上这么凉……”

  他一派无所谓的样子,贺兰山却吓得脸都白了,想骂他又骂不出口,半天憋出一句:“你有毛病啊!”

  胖娃被凶了也乐呵呵的,道:“穿好啦。”

  谷疏桐低头愣愣地看着自己脚上的鞋,满心说不出来的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