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官闻得此言,纷纷抬头看向张世镜和闻于野。

  闻于野脚步不停,行至张世镜面前,抬手抚平张世镜肩膀处官服的褶皱,简短而冷淡道:“移棺时我曾有严令,不许外人靠近。大将军……”

  张世镜一副豁出去的架势,昂首道:“是,卑职使了些银两,混入送葬的队伍。王爷若要罚,卑职无话可说,只求等到郡公昭雪之后再行处置。”

  “罚是一定要罚的。若是最后查不出结果,二罪并罚,大将军恐怕就要没命了。”闻于野说着这样的话,语气却很温和,“况且,仅仅是尸骨乌黑罢了,也说明不了什么。或许是郡公自知不活,又恐被先帝施以酷刑,于是干脆服毒自尽。”

  张世镜道:“王爷也说是‘或许’,那么卑职是不是也可以说,或许先帝接到郡公的密报之后,还是相信郡公的,也并未下旨处死他,只是让他回京面圣。但中间不知出了什么误会,以致郡公喝下了他以为是先帝命人送来的毒酒,此毒并非立刻见效,需要过上几日才会发作。而先帝对此却一无所知,又听了小人的诬告,以为郡公已经畏罪服毒,这才认定他是反贼,下旨将他押回京处斩。”

  闻于野道:“这不过是你的揣测。”

  张世镜立刻道:“王爷方才所言,不也是揣测吗?”

  闻于野默然,神色冷寂下来。这位高权重的二人堂上对峙,气氛一时尴尬。

  皇帝此时咳了两声,道:“大将军,呃,劳苦功高,他想要为前陇西郡公平反,也不是为了自己的荣华富贵。依朕看,不如就将此事全权交给大将军,让他去查吧。要是查不出来,王爷再处置他也不迟。”

  闻于野深吸口气,转身道:“既然陛下有旨,臣遵命。”

  张世镜大喜,几乎双眸含泪,跪下朗声道:“臣,谢陛下天恩!”

  下朝后,闻于野又被皇帝拉去了御书房说话,御书房没有饭吃,等到出来时都饿得头晕了。他赶紧回府,一进门就看见昌成和的一张笑脸,道:“表哥你终于回来了,我已经让人做好了饭,我们一起吃吧?”

  闻于野“嗯”了一声。他身心俱疲,一句话也不想说,饭桌上昌成和几次想要说话,都被闻于野的沉默挡了回去。好不容易等到闻于野吃饱喝足,下人端水上来漱了口,昌成和这才鼓起勇气道:“表哥啊,上回你答应我向濮阳郡公求亲的事,那个……”

  他眼巴巴的装可怜,闻于野看了他一眼,淡淡道:“郡公那边,倒是同意了。”

  昌成和差点跳起来,但闻于野抬手止住了他,接着道:“但舅父他不同意啊。”

  昌成和惊道:“什么?!”

  闻于野道:“是啊,舅父说要以我的婚事为先。他想让我娶濮阳郡公的小儿子,如果你再娶他的女儿,那么我们两个的婚事都归于同一家,不利于我们以联姻扩大自家势力。”

  昌成和哽咽道:“可是,可是,我真的很喜欢胥嫣啊!为了她,我到现在都没有娶妻呢!”

  闻于野同情地看着他,道:“我知道你的心思,但舅父那边怎么也不肯松口。我虽然是王爷,舅父却是我的长辈,我也不好对他太过勉强。要不这样吧,你自己去向他争取试试,我毕竟是外甥,但你是舅父的亲生儿子啊。”

  昌成和抱着这一丝聊胜于无的希望,灰溜溜地走了,闻于野身边重归平静。

  章高旻自从被他整治过一次之后,现在老实多了,话是能少说就少说,能不说就不说。但这样的坏处就是闻于野身边再没个能说话的人了。他静静看着那些下人从门外经过,个个毕恭毕敬俯首帖耳,无趣极了。

  也怪不得他们,下人对主子该当敬畏,更何况闻于野这样的主子。

  高处不胜寒,这样的孤独本该是意料之中的。

  昨夜刚下过雨,地面湿滑,闻于野在家中漫无目的地闲逛,不知不觉就走到了一间耳房门前。

  贺兰山被送来试婚那天曾经在这里等待,那之后闻于野下令不要挪动这间屋里的任何物事,只照常扫地擦桌子就好。

  在门前站了一会儿,闻于野推门入内。

  这间屋子很小,只有一桌一椅,桌上摆着一盆装饰植物,已经枯萎了。

  这还是闻于野第一次进到这里,他四下看看,又捏捏枯黄的叶子,唤了个下人进来,问道:“平日里打扫这间房的人,把他叫过来。”

  片刻后进来个小厮,闻于野坐在桌边,道:“这个盆栽是什么时候开始枯萎的?”

  小厮道:“回禀王爷,这个盆栽放在房中已经好几个月了,大概是王爷与十六王的婚事之后,它就开始枯萎了,小的每日给它浇水施肥,可却起不到半点作用。因为王爷下令不许挪动房中的物事,所以小的只能把枯萎的盆栽留在这里……对了,小的还让花匠来看过,他说盆栽是被药给浇坏了,所以救不活了。”

  闻于野眉心一动,疑惑道:“药?什么药?”

  小厮道:“具体的小的不知,小的还是去请花匠来回王爷的话吧。”

  花匠也不太清楚究竟是什么药,但他非常肯定地告诉闻于野,这总不会是什么好药,而且应该浇得不是太多,否则盆栽不会枯萎得这么慢。

  闻于野点点头,让他走了。

  这间屋平时都不使用,这段时间也就只有贺兰山在这里待过。与十六王的婚事之后……那么应该就是贺兰山来到这间屋子之后了。药会不会是他倒进盆栽的?如果是,又会是什么药呢?好端端的,他怎么会带着药到王府来,还把药倒进盆栽呢?

  会不会是先帝让他带来什么毒药,要毒死闻于野?

  不过细想之后,闻于野推翻了这种猜测。当时先帝还不知道他和十六王的婚事成不了,他们君臣也没有撕破脸,先帝的确会派贺兰山来做卧底,但绝不会杀了闻于野。

  药……

  闻于野沉吟良久,忽然瞳孔一颤。

  ——避子汤!

  贺兰山把王府管家给他的那碗避子汤偷偷倒了!

  后来可能是出现了别的什么变数,所以贺兰山改变主意,自己又去药铺买了避子汤来吃!

  那么他当时其实没有闻于野以为的那样不情愿,不想怀上孩子。恰恰相反,贺兰山一开始倒掉避子汤,不就是想要个和闻于野共同的孩子吗?

  等等,孩子!

  闻于野猛地站了起来,起身太急,甚至有些头晕目眩。

  那个孩子,真的是石志义的吗?!

  闻于野大步来到章高旻房门前,敲门道:“平威,你在吗?”

  章高旻很快开门,老老实实抿唇不语。

  闻于野看着他的眼睛,沉声道:“你是怎么知道,贺兰山怀了石志义的孩子?他们告诉你的?”

  说起这个,章高旻难免心虚,他讷讷道:“是,是石志义说的。”

  闻于野道:“石志义去到贺兰山身边的时间还不到三个月,石志义十分尊重贺兰山,贺兰山原本对石志义也没有感情,即便他们日久生情,也不会在这么短的时间里连孩子都有了。”

  章高旻垂眸避开闻于野凌厉的视线,道:“石志义说,那天他们都喝多了。”

  闻于野立刻道:“酒后乱性不过是推诿之辞,真要醉到意识不清的地步,也没那个本事乱性了。章高旻,你抬头看着我的眼睛,石志义对你说孩子是他的之时,他真的这么笃定吗?你心里真的没有一丝怀疑吗?”

  章高旻支吾片刻,无奈叹气道:“王爷,那贺兰山喝了两次避子汤,卑职觉得,他怎么也不会怀上王爷的孩子吧?”

  “他没喝王府的那碗避子汤。”闻于野撂下这么一句,转身走了。

  章高旻在原地怔愣片刻,快步跟上,道:“王爷,你想怎么做?”

  闻于野脑中混乱不堪,但凡稍微想想贺兰山腹中可能真的有了他的孩子这件事,就让他胸腔里像要炸开一样难耐。况且,如果贺兰山真是那天就怀上了身孕,那么他来到王府质问闻于野的时候,岂不是……

  闻于野的表情还算平静,牙关却已经咬得紧紧的了。

  如果,如果真是那样,那……

  章高旻见他不答,连忙挡在闻于野身前,慌乱道:“王爷,莫非你要亲自前去盟关问个明白?可是王爷,现在这个时候你可不能走啊,你要是离开京城了,那之前为郡公平反所做的一切努力恐怕就要前功尽弃了!卑职恳请王爷三思!!”

  闻于野停下脚步,死死盯着章高旻,把章高旻盯得额头都冒出了冷汗。

  须臾,闻于野突然出手攥住章高旻的衣领,盯住他的眼睛道:“你现在就去盟关,找石志义问出实话。不管他怎么答复,你回来后要是敢欺瞒我,我真的不会饶过你这一回。听懂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