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祯不知道小哑巴的院子在何处,只能根据气候和土地的气味分辨出是在南方。
他更不清楚,从此地回到长安需要多久,他也未问,只是跟着小哑巴走。
小哑巴准备好数袋干粮,不少盘缠,舍弃了院子和轮椅,只带了那根桃木棍,搀扶着楚祯上了路。
分辨不清白日黑夜,楚祯任由小哑巴安排他一切吃穿住行,任由小哑巴支配他的身体。
让他吃饭他便吃,让他睡觉他便闭眼就睡。
只是每次当他触碰到小哑巴那错位的胳膊肘时,平静的心总会抽动一下。
走了近半月,楚祯发觉吹来的风虽依旧暖暖的,却比在小哑巴院内的风干燥了许多。
他便问:“何处了?”
小哑巴写道:西关。
楚祯挑了挑眉。
还算快。
从蛮离荒走至长安至少需要一月时间,如今半月便已走到离长安不到十天的西关了。
楚祯轻轻叹道:“竟然……已经到西关了。”
小哑巴没什么反应,只是扶住楚祯,让他坐下。
楚祯听话坐下,用桃木棍碰碰周围的石子、花草,百无聊赖地等小哑巴。
没一会儿,楚祯的嘴唇被一片荷叶碰了碰。
楚祯习惯地张嘴,稍凉的溪水划入楚祯的喉咙,缓解了一路的干渴。
“这一路有吃有喝,倒也没受什么苦。”楚祯笑说。
话音刚落,肚腹里传来一阵咕噜咕噜声。
楚祯一怔,很快羞赧地笑了。
小哑巴也后知后觉,笑了一声。
“我们还有吃的吗?”楚祯问。
小哑巴抓过楚祯的手心,写:抓鱼吃。
楚祯尽管已经看不见,还是睁大了眼睛,略带兴奋说:“好啊,我也去!”
小哑巴刚要阻拦。
楚祯立刻道:“我就在旁边,嗯……玩玩水。”
小哑巴:好吧。
小哑巴为楚祯挽好裤腿,又将他搀扶到河水浅的地方,自己才从岸边捡了根粗壮的树枝,用刀削尖,下了河。
楚祯拄着桃木棍,仔细听小哑巴那边的动静。
听着听着,楚祯“噗嗤”一声笑了,而且越小越大声。
小哑巴蹚水过来,写道:你笑什么。
楚祯好不容易忍住笑,说:“看来你在你的小院里,从没吃过鱼。”
小哑巴停顿了好一会儿,威胁似的写:你想不想吃鱼了?
楚祯立刻收了笑,“不笑你了,你把鱼往我这边赶,我帮你。”
小哑巴:太危险了,河里都是石头。
楚祯:“我心里有数。”
小哑巴半信半疑,回到原来的位置,按照楚祯说的做。
楚祯歪了歪头,细细听着水流中的声音。
鱼尾拍打水流的声音越来越大,楚祯慢慢弯下腰去。
小哑巴也屏住了呼吸。
一股滑溜溜的触感从楚祯腿边划过,楚祯刚想用桃木棍扎下去,却一下子舍不得。
时机失了去,鱼儿也逃了。
小哑巴走了过来,写道:你帮我?
虽然小哑巴不会说话,但是楚祯还是听出小哑巴在嘲笑他。
楚祯撇撇嘴,说:“再来!”
小哑巴笑了笑,重新回去把鱼儿再次往楚祯那里赶。
楚祯这次直接把桃木棍舍弃,徒手等待鱼儿靠近。
鱼尾拍打的声音再次传来,楚祯全神贯注,倏地双手往水下一抓,滑溜溜的触感出现在楚祯手里。
楚祯立刻收劲,不让鱼儿逃脱。
“抓到啦!”
楚祯双手举过头顶,开心地喊。
小哑巴也飞奔过来,帮助楚祯捉住鱼。
两个不大的少年都没抓过鱼,捉到后控制住鱼的挣扎费了好大劲,弄得浑身都是水,最后全都湿透了。
小哑巴把鱼扔进背篓,便要把楚祯从河里捞出。
天色快黑了,河水开始变凉,楚祯身子本就失了根本,很容易生病。
楚祯却轻轻拂开小哑巴的手,道:“没事,你先弄鱼,别让它不新鲜了。”
小哑巴手一顿,破天荒的在楚祯身子的事情上,没有反驳楚祯,转头去处理鱼。
楚祯听着小哑巴走远的动静,没有自己从水中出来,反而往水深处走去。
直到水没过楚祯的小腿肚,他才停下来,甚至解开了衣衫,让寒风灌了进来。
果然以楚祯的身子,很快打了一个冷颤,头重脚轻,浑身发热的感觉迅速攀上楚祯的身体。
楚祯轻轻笑了笑,才拄着桃木棍上了岸。
果不其然,楚祯当晚便因为受凉发起了高热。
以往楚祯若把自己折腾病了,小哑巴就算不能说话,也要在楚祯手心里磨叨好几遍,更是浑身低气压,让楚祯下次再也不敢。
可这次,小哑巴只是轻轻叹了口气,为楚祯敷冷帕子,日夜守着,一句话未曾写。
楚祯这一病,便耽搁了七日。
第七日楚祯还有些咳喘之症,小哑巴本想再休息一日,楚祯却低低道:“无妨,我们已经耽搁不少时日了。”
小哑巴未反驳,拾起行囊便启程。
可此行好似从入了西关开始,便不再顺利。
先是楚祯受凉发热,如今好了重新上路,没两天,小哑巴的脚被石子划破了一个大口子,一步都走动不了。
楚祯:“先歇几日吧。”
小哑巴:好。
刚出了西关,他们便又原地修养起来。
这几日,楚祯担起了找水的重任。
小哑巴没让他远走,往往是楚祯未找到水后当晚,小哑巴在楚祯熟睡后偷偷一瘸一拐去找水。
这一切楚祯都清楚,但他未阻拦。
又过了七日,小哑巴脚底的伤口好的差不多了,两人再次上路。
两人翻越了一座高山,狂风在山顶盘旋,吹动两人的衣袍青丝。
楚祯突然问:“还有几日?”
小哑巴:三日。
楚祯沉默片刻,“嗯”了声。
小哑巴往前走,去开路。
楚祯却在后面不动,他突然蹲下从地上摸索到一块尖锐的石子,就要往自己小腿上划。
一只手突然出现,抓住了楚祯的手腕,拦住了他的动作。
楚祯茫然抬头,尽管他的眼前一片黑暗,但他好像依然能看见那人脸上的怒气。
小哑巴从楚祯手里夺走石子,楚祯本以为他会扔掉,没想到小哑巴学楚祯的动作,也要往自己腿上划。
楚祯立刻拦住,“别……别……”
小哑巴轻轻拍拍楚祯的手,却飞快地在腿上划出了长长一道血口。
他写道:歇息几日吧。
本来短短十日的路,楚祯和小哑巴走了二十天,却依旧未到长安。
待小哑巴腿上的伤养好后,楚祯未再做伤害自己的事,每日便跟着小哑巴走。
过去了五日,两人却依旧未到长安。
楚祯明显感觉小哑巴在带他绕远路。
他问:“快到长安了,是吗?”
小哑巴没有回答,继续带着楚祯往前走。
当日入夜,小哑巴寻了一处石洞,拾了些柴火,烧火取暖。
楚祯抱着腿,静静坐在火堆前,听着柴火烧着的噼啪声。
小哑巴也盘腿坐在楚祯身边。
楚祯突然问道:“你期待长安吗?”
小哑巴:还好。
楚祯:“明日便能到了吧。”
小哑巴:嗯。
楚祯:“相伴这么久,还不知道你的名字。”
小哑巴没回答。
楚祯又道:“我有名字,你想知道吗?”
柴火此时不知被什么东西打了一下,倏地就灭了。
小哑巴来不及回答,连忙重新点火,柴火堆却怎么也烧不起来了。
楚祯笑了笑,“睡吧。”
说罢,他裹了裹身上的衣物,阖眼躺下了。
不一会儿,便传来了平稳的呼吸。
此时小哑巴坐了起来,很轻松地将火堆点着,又注视了楚祯许久,同样合衣而卧。
楚祯的眼睛却倏然睁开,“盯”着火堆,许久未眠。
长安的气候楚祯非常熟悉。
干燥、麻木。鼻腔里满是腐烂味儿。
当他一踏上长安的土地,他便知道,长安到了。
两个人慢慢地走,一前一后。
小哑巴拉着楚祯的手腕,一步一步,踏在长安的地界上。
他们自昨晚醒来,便一句话未说,就这样走了三个时辰,走到了日头悬在头顶,走到了长安的城门前。
远处马蹄声渐行渐近,楚祯侧耳倾听,听出是戴了朝廷军队特有的马蹄钉。
他心下一阵颤抖,强烈地希望能得到另一个答案,“是谁?”
没有人回答他。
覃燕彰一人单骑从长安城门飞奔而出,见到了粗布麻衣的夏侯虞和楚祯二人,眼中的震惊已经溢于言表。
当他发现楚祯双眼已瞎时,更是差点勒不住缰绳。
夏侯虞对覃燕彰用口型说:“护他入长安。”
言毕,夏侯虞松开楚祯的手腕,便向前走。
“小哑巴!”楚祯开口叫住他。
夏侯虞顿住脚步,却未回头。
此刻只有覃燕彰能看见楚祯脸上的神情,那是一张笑脸,是眼角噙着即将溢出泪,却依旧强迫自己笑的面容。
楚祯很认真很认真地说:“我叫飞飞,楚飞飞。”
夏侯虞低下了头,攥着的拳倏然抬起,擦掉了一滴谁也没看见的泪。
“飞飞”二字在夏侯虞的喉咙里转了一圈又一圈。
他何尝不想叫,他又何尝不知道,楚祯此举何意。
但——他还是没有开口,踏着不那么稳的步伐,走进了长安城。
楚祯知道夏侯虞已然离开。
他倏地闭眼,嘴角还噙着笑,眼角却流下两行血泪。
作者有话说:
第三卷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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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四卷 长安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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