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古代言情>长安道【完结】>第52章 静宽

  朝着西南,楚祯带着夏侯般躲开朝廷的兵,一路饥不果腹也无暇停歇,只管向着一个方向赶路。

  夏侯般从小锦衣玉食,曾经的苗疆之行是他走过最远的路,那时还是乘的轿子,如今全靠双腿,很快便因为过度劳累受了风寒,无法自主挪动半步。

  楚祯拖着夏侯般,躲进了一处破庙。

  距离益州还有百余公里,若不管夏侯般的病情,他们无论如何也是不能活着走到的。

  父亲曾有一支小队常年盘踞在益州,不到万不得已不会启用。

  楚祯要去找那支小队。

  “楚祯……别管我了,你快走……”夏侯般少有的清醒,第一句话便是让楚祯自己逃。

  “别说了,好好休息,我去给你找药。”

  楚祯将夏侯般安顿在破庙后方,又在他周围铺上了许多杂草,掩盖他们到来的脚印,便快步往镇上赶。

  方一到渡城的城关前,楚祯便看见墙上明晃晃挂着他的通缉令,上面写着活捉者黄金千两,砍其头颅面圣者,粮食百石。

  当今的天下,大战刚刚结束,黄金是最不值钱的玩意,反倒是粮食,比那真金白银还要金贵百倍。

  楚祯心下一沉,便也明白了,夏侯虞要他死。

  不过这都不是最要紧的,眼下夏侯般的性命最为紧急。

  这关他过了,八成会死,却也有两成不会死。但若不过,夏侯般必死无疑。

  他楚祯早已是死过千百回了,如今“死”这个字眼,对他来说已经无甚可惧。

  楚祯用泥土往自己脸上扑了扑,又用树枝划破袖子裤脚,低头跑到前面拉着粮草的马车后面,假装推车。

  轮到楚祯通关,前面的马车夫出示了通关文牒,守城侍卫下令放行。

  楚祯立即猫下腰,左手推车跟着过,右手按了按腰间的匕首。

  眼瞅着马上过了关,楚祯心中刚松下一口气,突然被叫住。

  “哎!站住!”

  楚祯脚步一停,手已经按在了匕首上。

  守城侍卫冲楚祯走来,左看看右看看,说道:“姓甚名谁,从哪儿来的?”

  “云齐,从……从蛮离荒来。”

  他除了漠北与长安,最最熟知的便是蛮离荒,若守城侍卫要拷问他,或许能顶过一阵。

  “蛮离荒啊,果真是逃亡的难民,饿成这般瘦狗模样,滚吧滚吧。”

  楚祯连声答是,赶紧快步走远。

  直到不见所有士兵的踪影,楚祯才躲到一处角落,拿出方才那个侍卫偷偷塞给他的一张字条。

  上面写着:“城南,柳水湾,请君一叙。”

  楚祯将字条前前后后翻了几遍,也未找出落款。

  看这字迹,并非夏侯虞字迹,若是他,定会自己书写,不会假手他人。

  若是别人,那便只能证明,从他逃出长安开始,此人便已经尾随其后,如若不从,夏侯般或可有生命危险。

  楚祯将字条攥紧,事到如今,只能走一步看一步,或许这就是一线生机也未可知。

  他刚来渡城,对此地并不熟悉,又是一身脏兮兮的模样,若各处打听,必会引起猜疑。

  楚祯站在原地抬头望向太阳,此时离日出不过两个时辰,日头所在便是东,城南的大致方位便好找了。

  至于柳水湾,渡城虽名为渡,此名却是百年前传下来的,沧海桑田百年变换,渡城早已没了“渡”,百姓们也从打渔转为了粮田为生。

  水在渡城少见,依水而生的柳树便更是少见。若一直往城南走,只要看见柳树,那边是找到了柳水湾。

  楚祯思索过后,便找准了方向,赶在正午前,来到了柳水湾。

  此地果真是流水蜿蜒,在乱世中,好一处世外桃源。

  古琴声起,楚祯只能远远看见一个白衣人影在抚琴奏乐。

  楚祯走近,此曲越听越熟悉,知道他看清弹奏此曲的人的样貌,才发觉,能追踪他所有踪迹却不被他发现,更是选此处相聚的人,除了他没有旁人。

  “林壑。”楚祯平静道。

  琴曲倏然一停,林壑甩袖起身。

  他容貌端庄,一身白衣,高梳发髻,黑发如瀑,面上浅笑,好一副光风霁月的姿态。

  反观楚祯,满身泥泞,衣不蔽体,面容消瘦,果真是今时不同往日。

  林壑见楚祯如今如此狼狈,眼中的笑意一瞬消了下去,上前便要拉住楚祯看看还有哪里有伤,却被楚祯不动声色躲了过去。

  他伸出的手一顿,很快苦涩一笑,道:“看来你还在怨我,当年我对你的处处躲避。”

  谈及此事,楚祯就头疼。

  他自小在漠北出生,在漠北长大。

  父亲为他在漠北的一个边陲小镇找了个私塾,在那里他认识了大他五岁的林壑。

  彼时他不懂亲疏之别,自己喜欢谁,便与谁亲近,丝毫不管对方是不是与他一样总喜欢对人掏心掏肺,只管一股脑贴上去。

  初始,便把林壑吓了一跳。

  楚祯觉得,这个哥哥有才华,有气度,与私塾上其他同学完全不同。便整日缠着他问学问。

  每次林壑为他解答清楚,楚祯就高兴。再一打听,林壑家徒四壁,私塾上读的书都是他一字一字抄出来的。楚祯便经常往林壑家里送贵重的玉石器。

  被林壑拒绝过几次后,楚祯转而就开始送笔墨纸砚。

  当时私塾的同学们好书不怎么看,那些被先生明令禁止的禁书倒是看的起劲儿。

  分桃之谊、断袖之癖,早就传开了,甚至讨论的不亦乐乎。

  再看楚祯如此热烈,而林壑避之不及,关于他们二人之间的种种猜测,在同学间便传的越来越难以入耳。

  楚祯听不懂,林壑大他五岁,却是十分明白。

  从那时起,林壑便时刻躲着楚祯,最后连学堂都不去上了。

  起初楚祯只当林壑是不愿受嗟来之食,再后来,他便知道了,林壑是因为他才不能来私塾读书,他也知道了,自己对朋友的这种热烈之情,乍看真情可感,实则自私自利,只顾了自己不顾他人。

  楚祯当夜就和父亲请求,离开私塾,再拜托先生,将林壑请回来。

  收拾书箧那天,只有林壑来送了他。

  他们相顾无言,许久,才异口同声道:“对不起。”

  话毕,寂静再次漫延。

  还是楚祯先打破沉默,笑着说:“林壑哥哥,此去一别,有缘再见。”

  自那之后,楚祯再未有林壑的消息,也未去特意打听。

  不过对于楚祯来说,他镇北侯之子的身份,再加上十一岁那年遣送回长安的动静闹的沸沸扬扬,以及前不久的长安之变,楚祯想,林壑再不想听到自己的事迹,民间的传闻也会不听话地自己跑进林壑的耳朵里。

  “在想什么?”林壑问。

  楚祯恍然回神:“在想,林壑哥哥此行前来找我,是为了什么?”

  林壑示意楚祯坐下饮茶,边为楚祯斟茶边道:“不是我来找的你,而是你我——真的,有缘再见了。”

  楚祯顺势坐下,却想到当年为林壑带去了那么多困扰,心中愧疚之意愈来愈强。

  他忍不住道:“当年是楚祯不懂事了。”

  林壑未抬头,却反驳道:“不,是我。”

  楚祯不甚明白,但看林壑信誓旦旦的样子,却也不好再追问,只得作罢。

  “那夏侯虞……”林壑倏然问,又猛地停顿,粲然一笑道:“是我大逆不道了,应是当今圣上,你与他之间如今可是已水火不容?”

  提及夏侯虞,楚祯眼中明显多了许多痛苦,那是林壑从不曾见的。他从不曾在恣意少年将军的楚祯眼中看到——如此哀伤的神情。

  林壑心尖似被针扎,痛了一痛。

  楚祯释然一笑:“嗯,不是我死,便是他亡。”

  这一笑,让方才扎进林壑心中的针,像是转着圈一样拔出,酸涩之感远胜方才的痛楚。

  他便也一笑,掩饰道:“城关外的通缉画像,一笔一画,都无一不刻画出你楚祯独有的神韵。据我所知,宫中最顶尖的画师也做不到。说他真的要你死,此论断,在我处便是头等的存疑。”

  楚祯如何看不出那画像,是出自夏侯虞之手,只是他自己不愿去想,不愿去看。

  林壑见楚祯不言语,发觉楚祯手指发抖,便看出是饥饿之兆,便道:“我离开漠北后,四处游历,在此处开了一家书堂,做教书先生。你可随我去寒舍暂歇,再做打算。”

  “恐怕不行,我还有朋友在郊外破庙中。”楚祯婉拒道。

  “我知道,你是怕连累我。不用担心,渡城很安全,此处太守是我的忘年交好友,我已打好了招呼。”林壑不急不缓说道。

  这下,楚祯无法再拒绝林壑,而且夏侯般真的需要立刻救治。

  “多谢,林壑哥哥。”

  林壑听罢笑笑,倏然又想起什么似的,道:“云、齐——是个很配你的表字。

  “还有,你可以唤我静宽,林静宽。”林壑说罢站起,拂袖离开。

  楚祯登时怔住,立在原地,看着林壑的背影迟迟动不了一步。

  他犹记得在少时私塾,他还不知表字应是父辈或师辈才有资格所赠。

  当他读到那句“林壑静,水云宽,十年无梦到长安。”时,便打趣林壑。

  “林壑哥哥,此首鹧鸪天中有你的名字!林壑静,水云宽,十年无梦到长安。正巧你曾说,你读书的志向也并不是入仕做官。倒不如表字取作‘静宽’二字,十分配你。”

  作者有话说:

  林壑静,水云宽,十年无梦到长安。——段成己 鹧鸪天·谁伴闲人闲处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