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古代言情>长安道【完结】>第24章 仙灵

  拐杖拄地,当当作响。

  般若洞顶射进一缕光,洒在两具“尸首”之上。

  楚祯平躺的身体已然出现腐烂,指尖虚虚冒出了黑尖,不知是何物。

  夏侯虞赤裸身体趴卧,与楚祯头对头,手放在楚祯的额头。他表面的肌肤已无一处完好,全身遍布着灼伤、冻伤、溃烂。

  灵渠小猴从巫婆婆肩头跳到楚祯身上,再次扒拉了下楚祯胸口的伤,开始叫了起来。

  巫婆婆走上前瞧了瞧,又抬头望了望头顶的光,突然扔掉拐杖,双手举过头顶:“神树显灵,新的时代来临了。”

  似是知晓巫婆婆口中之意,灵渠小猴也开心地叫嚷起来。

  听到灵渠小猴的声音,夏侯虞悠悠转醒,恍然惊觉自己的眼睛已经全然恢复了视力,却不知今夕何时,直到看见巫婆婆与小灵渠的出现,才终觉,已是第七日了。

  似是知道夏侯虞嘶哑的喉咙中,想问的是什么话。

  巫婆婆笑笑,道:“奶娃娃,你且瞧你的朋友。”

  夏侯虞转头望去,只见楚祯原本苍白的面容泛起了一丝红润,本该腐败溃烂的肌肤,如今完好无损,胸膛也如熟睡般平稳起伏。

  见到重新活过来的楚祯,夏侯虞的内心却如惊雷,轰鸣大作。

  未在楚祯身上轰轰烈烈复生的动静,在夏侯虞心中一模一样演绎。

  与此同时,风沙林中唯一屹立的攀藤大树下,聚集了苗疆的所有民众,他们抬头仰望,人群中的议论之声不绝于耳。

  他们汇集在此只有一个原因,神树复生了!

  今日自辰时,风沙林方向便迷雾漫天,雷声大作。几刻后,西南方向传来强烈震感,无数飞禽走兽自风沙林奔逃而出。

  神树自十年前雍王死、周帝换了个人做始,枝叶尽数枯萎,风沙林也被风沙掩埋,曾经的攀藤大树失尽了曾经风采。

  如今,赶来的民众们,见到了曾经神树的巍峨,与层层叠叠攀藤而上,直冲云霄的无尽恐惧。

  这些被神树震惊到的民众中,还包括筱罗和夏侯般。

  “般若洞的宝物现世了……”筱罗喃喃道。

  夏侯般像与筱罗确认一样,重复了筱罗的话:“宝物……现世了?”

  筱罗:“父亲曾对我说,般若洞中有一件绝世珍宝,得之可得天下。十年前宝物入洞,神树一同凋零,若有一日神树复苏,宝物现世,那便到了时代更迭之时。”

  “真有如此神奇之物?”夏侯般问。

  一旁的老太听见两人对话,不等筱罗回答,急道:“神树复苏,神灵复生,苗疆有救了!”

  听见老太叫喊声的人,似是着了魔,一起喊道:

  “神树复苏!神灵复生!”

  “神树复苏!神灵复生!”

  跪下的人越来越多,一齐高呼的声音越来越大,筱罗与夏侯般怔愣在原地。

  直至从攀藤大树身后徐徐走来两个身影,筱罗猛然回神,不可置信道:“那是……楚祯和虞老板……”

  眼尖的民众早一步看见两人,而其中不似从风沙中艰难走来的楚祯,更像自神树中复生的神灵。

  “神灵复生!神灵复生!”

  “请您恩赐苗疆,请您护佑苗疆百姓啊!”

  起起伏伏的跪拜之声,扑至楚祯的面前。

  刚刚复生的楚祯,怔愣地望向自己指尖慢慢消失的黑色细藤蔓。七日之前的一切,仿佛他只睡了一晚,胸口的伤已然愈合,虽留下了深重的疤痕,却连一丝痛都觉不出来。

  身旁的虞净舟也仿似经历了一生,看向他的目光多了许多无法言说,只有这一身的伤痕让楚祯明白,他的“复生”恐怕与虞净舟脱不开干系。

  喧闹在藩王与楚谦到来之时截然终止,民众纷纷给藩王让出一条道来。

  藩王见楚祯第一眼,便哈哈大笑道:“还真让你找出一条生路来!”

  楚祯不明所以看向父亲。

  楚谦捋捋胡子,笑而不语,只是他往日那些皱纹在此刻都舒展了两三根。

  楚祯被一群人簇拥着回了苗疆属地,直到三日后,他才明白他以一死见到了洞中只有历代藩王才能见到的“宝物”——可预知过去未来的巫婆婆。

  那时他方苏醒过来,巫婆婆便用虞净舟的性命威胁楚祯,若说出去般若洞中她的秘密,便是逃到天涯海角,她都会将虞净舟碎尸万段。

  楚祯看着虞净舟一丝哭笑不得的神情,以及巫婆婆小孩子神态,便知婆婆只是在说笑,但他还是以自己来之不易的“第二条”性命起誓,若透露出婆婆半个字,便叫自己死无葬身之地。

  不过自楚祯出洞,无论是藩王和父亲,还是筱罗与夏侯般,皆未询问他洞中究竟有何物,他与虞净舟又是为何耽误七日之久,最终如何逃出洞中。

  红白两洞的奇幻之旅,楚祯与虞净舟之间的死生之约,成了只有他们二人知晓的秘密。

  就像七日养伤期间的种种,也只有筱罗与夏侯般二人知晓。

  从楚祯回来的那日开始,四个十五六岁的少年人,各自有了各自的秘密。

  夏侯虞的伤已经痊愈,夏侯般的眼睛不再见光流泪,楚祯身上的落红似是也因着这一次,消失得无影无踪。

  楚祺听后,甚至大哭,口无遮拦地说他哥不会死了。

  大家缄默其口,就这样过了一段漫长又温馨的日子。

  十五六岁的少年人,正是窜个子的时候,短短一年,夏侯虞、楚祯,还有夏侯般一个窜的比一个高。

  去年还与他们三个少年人个头相仿的筱罗,已经被落下了一大截,夏侯般常常不知死活嘲笑筱罗的个子,往往都被打的三天下不来床。

  没有落红坠着命的日子轻松又畅快,楚祯成日与夏侯虞黏在一处,不是饮酒便是比武,好不快活。

  又是一年八月十五,如今已修长挺拔的楚祯半夜突至夏侯虞的屋顶。他趴在上面,探出一个头来,对着庭院赏月的夏侯虞道:“净舟!饮酒否?”

  夏侯虞被猛地吓一跳,一回头,是笑得灿烂的楚祯。他不自觉笑出了自己隐秘的一颗小虎牙,在他那张刀刻斧凿般的容貌上,显得如此突兀。

  见夏侯虞没有立刻回答他,楚祯又道:“如此良辰美景,就不要心事重重了,还记得我们初见的那年元月十五吗?我们来饮酒作画!”

  夏侯虞怎会不记得那年的十五月圆夜,彼时他将楚祯比作月上仙子,如今楚祯阴差阳错成了苗疆人人口中的仙灵。

  那时楚祯本想解释自己不是自神树中走来,也并不是所谓仙灵。

  没成想藩王制止了他,深沉道:“苗疆已经十年没有信仰了,百姓浑噩度日,日子仿佛坠入深渊没有尽头。祯儿,你可愿受些委屈,当这个仙灵,拯救苗疆百姓心中荒芜?”

  楚祯听罢沉思片刻,毅然道:“王爷,祯儿唯愿天下百姓,安康喜乐。”

  夏侯虞当时听毕,只觉这“仙灵”二字或许听起来轻飘飘,可被苗疆每个百姓叫出口,便觉肩头沉痛。

  “喂!你怎的不理我?”楚祯凑到夏侯虞面前,与他鼻尖对鼻尖。

  夏侯虞登时回了神,耳朵脖颈霎时猩红一片,幸好月凉恰时躲进了云朵,月光未暴露他的窘迫。

  “画什么?月亮?”

  楚祯连连摇头,“每年都画月亮,今年画点不一样的。”

  “你说画什么?”

  楚祯托着下巴,为难道:“未想好,我们先饮上一壶酒,再借着酒劲作画。”

  夏侯虞应了一声,与楚祯一同进屋,拖鞋上了榻。

  他们二人几乎每日都会卧于一榻,谈天谈地,如此一年过去,他们还是有说不完的话。

  二人沉默片刻,楚祯突问:“净舟,你在苗疆快活吗?”

  “快活,飞飞不快活?”

  “嗯,有点吧。”

  “为何?”

  “苗疆终日大雾弥漫,见不到天空,见不到翱翔的鹰。”楚祯说着,抬头望月,也就只有在月圆之时,他才能看清苗疆的天空。

  夏侯虞有些醉了,脸颊绯红,探出身子朝屋外看。

  “你想离开了。”

  “我……”

  夏侯虞继续道:“你不只是想离开,你想去漠北,是吗?飞飞。”

  楚祯噗嗤笑出声,自嘲道:“果然还需是净舟,此生唯一懂我。”

  夏侯虞看着楚祯捎带落寞的侧颜,注意到楚祯的右耳,酒劲让他眼前有些模糊,看着楚祯耳朵的轮廓,竟觉神似一只飞鹰。

  他不自觉拿起画笔,未经楚祯同意,便在楚祯的耳朵上画了起来。

  凉凉的墨汁点上耳朵,楚祯知是夏侯虞,未有丝毫抗拒。

  不消片刻,一只展翅翱翔的鹰,在楚祯的耳朵上活了过来。

  “让我猜猜,”楚祯笑着说,“你画了一只鹰。”

  “猜对了。”

  “……谢谢你,净舟。”楚祯说道。

  “为何谢我?”

  “此生能有你这样的知己,死而无憾。”

  “还有呢?”夏侯虞问出这番话的眼睛,从未如此亮过。

  他急切地逼问楚祯:“还有呢?除了知己,还有呢?”

  “还有?”楚祯打了个酒嗝,半晌,与夏侯虞的双目对视,郑重道:“你是我此生最重要的朋友,是我最欢喜的朋友,亦是给了我第二条命的朋友,若有一日你想取回,我定双手奉上,绝无怨言。”

  夏侯虞的心跳仿佛停止了。

  原来……原来,你说的喜欢,是这样的喜欢。

  是你懂我的理想报复,你懂我的笛声我懂你的画。

  一根苗疆用来施展蛊术的针,不知何时被夏侯虞攥在了手心。

  他死死盯着楚祯耳朵上的鹰,不知是因为饮酒,还是气急攻心,在他眼里的鹰,此时变得血红,似是被他一针一针刻画上去的。

  如此想着,夏侯虞手中的针尖,对准了楚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