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古代言情>长安道【完结】>第8章 赠礼

  长安城中心热闹非凡,独处西郊的夏侯虞小别院安静异常。

  他托辞说他喜静,的确没撒谎。

  听着外面热闹的声音,夏侯虞只觉反感,热闹是他人的,更是心中没有未竟之事的幸运儿的,他没有这个福气。

  小院这几日拾掇的差不多了,夏侯虞从屋内搬了一张桌子放在庭院中央,又将笔墨砚台一应摆好。

  他抬头望向夜空圆月,冷冷清清独自挂在高空,如此美景若不画下来,属实是可惜了。

  夏侯虞墨块正磨到一半,正门口突然传来窸窸窣窣的响动,他立刻停止动作,静心细听。

  不消片刻,大门被一推而入,楚祯拎着几坛酒,几提点心走了进来。

  夏侯虞立刻换上平日里随和的面容,问道:“飞飞?你怎么来了?”

  楚祯不客气,酒坛点心随手往桌子上一放,就坐在了庭院里的石凳上。

  “想你一个人在长安,如此团圆的节日,肯定孤单,过来陪陪你。”

  “你家中……”

  夏侯虞刚要问楚祯为何不陪着家人,楚祯刚巧看见夏侯虞磨了一半的墨块,打断夏侯虞,问道:“你是要作画?”

  “对。”夏侯虞看楚祯是故意转开话头,便不再问。

  “我来帮你。”说着,楚祯就上手开始为夏侯虞磨墨。

  夏侯虞未推脱,抬头望向天上的凉月,手下顿了顿,不消片刻,一轮塞北寒月已初具雏形。

  月光恰巧打下来,照在夏侯虞的侧边,衬的他脸色灰白,像是死人。

  楚祯蹙了蹙眉。

  他知晓夏侯虞温和谦让,却总在他身上看不到温热的气息,此情此景更是寒意刺骨。

  楚祯停顿间,忽然触碰到怀中的骨笛,眼眸一亮。

  他放下墨块,一个旋身跃上屋顶了,坐在瓦片上,上唇轻轻触碰骨笛,一曲《塞外曲》缓缓流出。

  曲子倏而高亢、倏而低沉,有喜悦、有悲怆。

  夏侯虞听出是镇守漠北的楚家军每逢佳节,都会演奏的曲子。

  他的笔停了停。

  那时的他,一直被软禁在漠北栾国边境,不见天日、不知年月。

  但每当他听见故乡方向传来如此曲调,他便知,又是一年佳节日,他为之付出一生自由换来的,便是大周此时此刻的千万盏灯火。

  小小年纪的他,只知道自己如此做,是大义,全大周的百姓都会记得他、感谢他。

  可是随着年岁的逐渐增长,他再次听到此曲此调时,却想的是,他为万家点灯,谁又能为他留一盏归家的灯火。

  夏侯虞的笔随着曲调的婉转激昂,逆流而上,冲破云霄。

  一曲毕,风萧萧。

  元月的长安,还是细雪纷纷。

  夏侯虞许久未如此酣畅淋漓地作画了。

  在栾国做质子的日子里,就连小小的卒子都能命他为他们作画取乐,画作所画之物让他万分唾弃,甚至时时作呕。

  可他也只能听之任之。

  谁从关押他的营帐前路过,都能将他打倒在地,对他吐着污言秽语。

  最开始,夏侯虞无力反抗,后来,他长大了些,有力气了,却心系家国百姓,只能隐忍不发。

  他曾发誓,再不为他人作画,也再不会为了取悦他人而执笔。

  此时这幅画,大漠狂沙的高处,挂着一轮皎洁清冷的月,不是他为了任何人而作,是楚祯的笛声,令他有心而发。

  夏侯虞许久未有心神激荡的感觉了,他立刻搁笔,转身举起画作,对着屋顶的楚祯高喊:

  “飞飞,下来看!”

  倏然与楚祯目光相接,夏侯虞看见,晶莹的雪花落了楚祯满头,每一根发丝好似镶嵌了点点星光。

  楚祯一直带着笑,看着夏侯虞。

  素白色长衫随风摇摆,身后的月光恰如其分地映在楚祯脚下那一方地,就好似他是从月上下来的仙子,恩惠凡间众生后,随时要回到天上去。

  夏侯虞心头一动,只觉得这人是不是也是来恩惠自己的。

  正想着,头顶突然传来异动。

  楚祯紧蹙眉头,面色惨白,摇摇欲坠。

  眼看楚祯马上就要倒下,夏侯虞几步上前,接住了从屋顶跌落的楚祯。

  “你怎么了?”

  掉入夏侯虞怀中的楚祯眉头依旧紧锁,面色迟迟缓不过来,夏侯虞问他话他也答不出。

  夏侯虞赶紧将楚祯抱进屋,放于榻上。

  探楚祯的额头,没有预想的滚烫,反而是冰凉一片。

  夏侯虞转而去摸楚祯的脉搏,下一刻,夏侯虞心中一震,这是中毒迹象,中的是栾国万种毒药中,最毒最狠,且多年来无人研制出解药的落红。

  夏侯虞目光一沉,收回手,为楚祯掖好被子。

  他知道,落红虽毒性大,但与芸花相似,平日里显不出症状,发作起来却如万只虫蚁啃食心脏。

  芸花指在要人命,发作时便是中毒者死期,登时毙命,中毒者甚至感受不到痛苦。

  落红却不同,它是要将人从上至下,从肉体到尊严,一一打碎。

  先是手不能提肩不能扛,再是卧床不起无法行动,最后便是将所有的神智思想夺走,只给你留下一具只剩本能的行尸走肉。

  直到这时,落红才会放过中毒者,放他死去。

  夏侯虞想过楚祯如今身体衰败的原因,可能是因为战场无情,与栾国交战时受了重伤,却没想到是被栾国人下了如此没有人性的剧毒。

  这是把楚祯从天上生生拽进了地狱,让他永世不能超生。

  过了近一炷香的时间,楚祯才稍稍缓和,眉头逐渐舒展,睁开了眼睛。

  睁开眼的第一句话,便是:“吓到你了?我没事。”

  夏侯虞扶楚祯坐起:“的确吓的不轻,刚才怎么了?”

  楚祯虚弱地笑笑:“跳上屋顶时,运气过猛,大概是把我的病激出来了。”

  “你的……病,不能轻易大幅度动作?”

  楚祯点点头,算是肯定了夏侯虞的疑问。

  “我给你带了酒,拿进来喝。”

  “你这个身子,还喝酒?”夏侯虞没动。

  楚祯见夏侯虞不拿,自己便要翻身下床,还说:“不能让我毁了节日的气氛,该陪好友喝的酒,还是要喝。”

  “好友?”夏侯虞侧身,拦住楚祯,挑眉反问道。

  楚祯知晓夏侯虞所问为何,笑着回道:“没错,好友。我楚飞飞绝不为旁的什么人吹曲奏乐。”

  “好,”夏侯虞把楚祯按回床,“我来拿。”

  不是那日乐怡楼顶的醉花酿,若品醉花酿,需是上好的年份才行,如若不是,楚祯宁可换其他的就酒招待朋友。

  所以他偷溜进家中酒窖,偷走了父亲珍藏四年的竹叶青,又去街上买了几提点心,才来的夏侯虞处。

  卧榻上只点了一盏昏暗烛火,昏黄的烛光摇摇晃晃,一下晃到楚祯的脸上,一下晃到夏侯虞的脸上。

  与屋外的月光不同,屋内的烛火是暖的,酒也是暖的。

  当然,心更是暖的。

  “你的身子既是此等情况,为何你双手虎口处有如此严重的茧子?”

  夏侯虞借着自己的酒劲,更是借着楚祯的酒劲,问出了几乎要戳穿楚祯的话。

  “因为我原来这双手,就不是吹笛子的,是握枪的。”

  楚祯双颊泛红,不知是真醉了,还是因为方才毒发,导致的血气上涌。

  夏侯虞继续试探问:“你为什么会握枪?”

  “我没醉,我知道你在试探我,没关系,我都告诉你。”楚祯依旧面带潮红,却莞尔笑着。

  “我是镇北侯楚谦之子,楚祯。当时骗你我叫飞飞,其实并无隐瞒你之意,只是不想再用我剩下须臾几年,去执着于不可追的过往了。”

  夏侯虞没想到楚祯摊牌会这么快,“为什么全都告诉我?”

  “因为我们是朋友了啊。我从未指望自己可以交到知心知己人,如今遇见净舟,才发觉有人知心是多么美好的一件事。如此一想,倒是真的不想早早便死去了。”

  夏侯虞半晌不能言语,心中大骇迟迟未散去。

  继续推杯换盏,两个人聊了很多。

  楚祯与他诉说曾经在漠北,快意潇洒的日子。诉说他认为的长安,他认为的大周,应是怎样空前的盛况。

  更与夏侯虞大谈漠北抵御外敌时的阵法兵法。

  大周本可不必在小小栾国面前如此卑微,小心翼翼。

  楚祯所说,也正是夏侯虞多年心中所想。

  他在栾国边境看了太多栾国骑兵欺压大周百姓的恶劣,更是为自己故土的软弱而感到愤慨。

  他想改变这一切,自他从栾国逃回长安开始,他便将此事视作此生必竟之事。

  夏侯虞看着每当他说一点,便与他共鸣,同时激愤的楚祯,不由得想起了他们二人幼时相遇的种种。

  那时他与楚祯一见如故,所发誓言,字字出自真心。

  分别近十年,夏侯虞万不会再如当年那般,至于楚祯……

  夏侯虞望向正酣畅饮酒的楚祯。

  无论楚祯经受多大变故,即使经历自身生死之事,他还是那个他,真诚坦荡率真。

  夏侯虞突感自己若是寻常百姓之子,能有楚祯这样的朋友,是一生何等幸事。

  “咳咳……”楚祯呛了一口酒,呛咳不停。

  夏侯虞思绪猛然回转,为楚祯拍背。

  待楚祯缓过这口气,看了看屋外滴漏,道:“很晚了,你身体不适,尽早回家才行。”

  “让我在你这里睡。”楚祯抱住夏侯虞的胳膊,头枕到床上不起来。

  “不行,”夏侯虞严词拒绝,“元宵佳节,理应与家人待在一处,更何况若你入夜发病,我不知如何应对。”

  楚祯耍赖不撒手,闭眼道:“他们才是一家人,你一个人在长安如此孤单,你没有家人,我陪你。净舟放心,我不到时间,是死不了的。”

  说完,楚祯还呵呵笑了起来。

  “你父亲……”夏侯虞犹豫了一下,还是说道:“兴许有苦衷。”

  楚祯因为醉酒摇摇晃晃的头忽然停住,他目光空无一物,半晌道:“我知道他的苦衷,他如何对我,都有他自己的思量。我不平的,只是我的娘亲。”

  “回去看烟花吧,”夏侯虞继续耐心劝道:“你娘亲也希望你在这样一个团圆的日子,陪在你父亲的身边。”

  似是被夏侯虞说动了,楚祯不再与夏侯虞反着使劲,被夏侯虞一搀,便起来了。

  夏侯虞带楚祯出门时,回身往庭院中望了一眼,角落一个身穿夜行衣的人,点头示意,隐藏进更深处了。

  走出院门,雪下的更大了,楚祯不自觉打了个寒颤。

  夏侯虞下一刻便将及地披风披了过来。

  楚祯偏头一笑,自己系紧了带子。

  两人才在吱嘎吱嘎的雪上,慢慢往城中走。

  “刚置办好宅院,未备马车,夜半长安不许非宫中官兵骑马,只能走回去了。”

  “无妨,正好想与净舟在雪中走走。”

  前不久皇帝下令,取消宵禁至元月十五,今日是最后一天没有宵禁的日子。

  城中的百姓都聚集到了湛河旁,等着看烟花盛景,也趁此机会,与爱人孩子赏花灯看雪景。

  走了近一个时辰,镇北侯府牌匾隐隐约约可见。

  夏侯虞猝然驻足,“飞飞,我便送你至这里罢。”

  未等楚祯答话,一个雪球突然砸到了楚祯背上,转头一看,竟是楚祺带着小七和他的下人在打雪仗。

  “哥?”楚祺眯眼看了半天,终于确定是楚祯,边往楚祯这跑边道:“哥你去哪了!我们就等着你一起去看烟花了!”

  楚祺还不忘回头对着远处,喊道:“爹!娘!哥回来了!”

  这时,楚祯与夏侯虞才发现,楚家一家人竟都站在外面,等待楚祯归家期间,一家三口带着下人们放下所有上下尊卑的架子,在门口打起了雪仗。

  夏侯虞眸色一暗,一言未发,转身便走。

  楚祯伸手去抓夏侯虞,手指堪堪碰到夏侯虞的衣角,话也只说了一半:“一起……”

  “站住!”浑厚的声音突然在夏侯虞身后响起。

  夏侯虞登时站定,身后脚步声慢慢靠近。

  他缓缓转身,礼貌微笑看向叫住他的楚谦。

  看见夏侯虞的第一眼,楚谦愣了下,问道:“这位公子,我们是否在哪里见过?”

  “没有,”夏侯虞立刻否认,“您认错人了。”

  楚谦也爽快,不再思索夏侯虞这张令他感觉熟悉的面貌。

  “那便是在下记错了,不过不妨事,敢问公子可是祯儿的朋友?”

  夏侯虞没想到楚谦叫住他,只是为了问这事。

  怔愣间,他下意识点了头。

  楚谦大笑起来,道:“来!一起!”

  一起?一起什么?夏侯虞不解。

  楚祯过来拉住他,在他耳边轻声道:“一起去看烟花。”

  夏侯虞被楚祯拉进他们一家人的行列。

  过了不知多久,夏侯虞才消化掉,楚家仅仅因为他是楚祯的朋友,便心无芥蒂地邀请他一起看烟花。

  这是他自从来了长安,甚至自出生开始,第一次感受到除自己家人以外,别人带给他的善意。

  夏侯虞眸光闪闪,此时不是楚祯站在高处,他仰头而望。

  而是在烟花的映衬下,楚祯不再像施舍片刻人间后,随时会离去的月上的仙子,如今似是已舍弃天上宫阙,决心留在凡间,留在人群中。

  夏侯虞低头看见楚祯身上还穿着自己的披风,突然碰碰楚祯的肩。

  楚祯收回看烟花的目光,回头试图盖过鞭炮声,大声问:“怎么了?”

  “无事,”夏侯虞摇摇头,“这件披风你留下吧,算作净舟送给飞飞的第一件礼物。”

  “好!我收下了!”

  楚祯笑了起来,夏侯虞也不自觉勾动嘴角,露出了难得一见的不怎么明显的一颗虎牙。

  听见孩子们说笑声的楚谦,转头看向楚祯和夏侯虞两人。

  见他们的友谊如此,楚谦也不自觉放声大笑,一旁的岑姨娘被吓了一大跳,嗔怪地打了楚谦一巴掌。

  楚谦搂过岑姨娘的肩,笑得更幸福了。

  夏侯虞察觉到楚谦的目光,在楚祯和楚谦都将视线移回烟花上时,他收起眼中所有的情绪,看向楚谦的背影。

  他还记得,自己幼时前往栾国做质子途中,承了正在漠北驻扎的楚谦的护卫之恩。

  可十年前浔溪之战的败仗,经夏侯虞多年调查,确是楚谦——故意为之。

  作者有话说:

  夏侯虞:哇!仙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