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古代言情>长安道【完结】>第6章 渺渺

  元月十四。

  楚祯避开府中忙碌筹备元宵佳节的下人,尤其是小七,偷溜出侯府。

  还未走出一里地,便撞见正在街角与随从挑拣物品的夏侯虞。

  “好巧,飞飞。”夏侯虞先看见楚祯,先行走了过来。

  “净舟?你怎在此处?”楚祯回头望见已远离侯府,放开手脚开心迎了上去。

  夏侯虞:“谢般兄弟的事情基本办妥了,他已将最后的银两交给我,现下我正在采买置办宅院的事物。”

  楚祯清楚皇家的奢靡无度,此番给虞净舟的必定是笔大款子。

  他便好奇问道:“宅院已经购置好了?”

  夏侯虞点头道:“嗯,就在西郊,石头巷尾处。”

  “怎么选在如此偏僻的地方?据我所知,那附近荒凉得很,莫说售卖吃穿用度的商贩,连人烟都很稀少。”

  “我喜静,且长安城寸土寸金,我若想置办间舒适且宽敞的宅子,少不了打点银子。”

  看出楚祯怀疑的神色,夏侯虞笑笑解释道:“飞飞肯定是在想,谢般兄弟交付我的银两不少,怎的还不肯花十分之一在长安城中置办间宅院?”

  楚祯被猜到心中所想,反而嗔怪道:“那你还不赶紧解释?”

  “哈哈,”夏侯虞笑了起来,“我既决定在长安久居,断不能只指望这一桩生意,故将大部分银两都用在了布衣坊与赌坊的置办上。”

  “赌坊?”

  外乡人来长安开办赌坊的不在少数,大多都是长相凶狠,一脸土地主的样貌。

  楚祯不相信地上下打量夏侯虞。

  这样软性子、旁人说甚便是甚、随和不争不抢的人,赌坊怎么可能开得起来。

  “怎么,飞飞不信?正巧我准备去挑选赌坊的荷官,飞飞随我一起去瞧瞧热闹?”

  “正有此意!”

  楚祯说走便走,后背突然被人拍了一下。

  “带我一个!”

  楚祯回头,夏侯般一张笑嘻嘻的大脸快要贴了过来。

  “你怎么偷跑出来了?”

  “你怎么也偷跑出来了?”

  楚祯和夏侯般异口同声道。

  夏侯般:“明日还有的拘束,今日让我先痛快痛快。你还说我,你不也是为了躲你家老爷子和姨娘每逢佳节令人窒息的关爱?”

  楚祯被说中了,嘴角微瘪,闷不做声。

  夏侯虞出来打圆场,道:“既然如此,谢般兄弟与我们一同前往吧,我正要多谢谢般兄弟这桩大生意。”

  “不用不用,”夏侯般客气道:“你记着楚飞飞的好就成,是他把你介绍来的。”

  赌坊就设立在长安城中心,与楚家府宅不远。

  今日天上飘雪,并不寒冷,反而有一种透彻的舒适感。

  三人未乘马车,说说笑笑,没半炷香也走到了夏侯虞的赌坊。

  没等三人靠近,就听见赌坊内传来喧闹声,下一瞬,从里面登时飞出一个人。

  更准确的说,是被踢飞出来一个瘦弱的男子。

  紧接着,从里面走出来一个趾高气昂的紫衣姑娘,头顶花花绿绿别了许多簪饰,并不是长安城女子喜爱的款式,看着好生奇怪。

  尽管如此,配着这位姑娘姣好的容貌,竟也不觉突兀,反而衬得她俏皮可爱。

  “这一脚只是给你一个教训,你若再紧逼那位老人家,你看我不废了你!”姑娘大声对被踢飞的人道。

  周围看热闹的人逐渐多了起来,将姑娘与男子围了里三层外三层。

  楚祯三人费了好大力气才挤了进去。

  夏侯般见不惯倚强凌弱,见那男子如此瘦弱,上前道:“你一个姑娘家家的,如此嚣张跋扈做什么!这人如此孱弱,胳膊腿儿估计都没你粗,干嘛欺负人!”

  其实这姑娘身量瘦小苗条,只是气场十足,又能一脚踹飞一个男人。

  夏侯般故意这样说,讽刺姑娘。

  “你是何人,在这里大放厥词!本姑娘在行侠仗义,你竟不分青红皂白污蔑本姑娘!”

  “我就看不惯倚强凌弱,怎样!你管我是谁!”

  眼看两个人要打起来了,瘦弱男子见状要跑,楚祯立马拉开两人,准备去拦男子。

  夏侯虞先行拦住了那个男子。

  楚祯:“你先别指责这位姑娘,先问清楚矛盾因何而起。”

  姑娘从鼻子里哼了一声,斜睨一眼夏侯般,阴阳怪气道:“还是这位公子明事理,不像你,愚勇!”

  夏侯般:“你……!”

  正巧这时赌坊里走出一位老人家,身旁是看着同紫衣姑娘一般年纪的另一位姑娘,眼角还带着泪。

  赌坊的领头荷官跟着跑出来,在夏侯虞耳边轻声说了几句,而后对老人家说:“这位是我们赌坊的东家,您有何不公都可与他说,您的事虽与我们赌坊并无干系,但见到不平事,我们还是要管上一管。”

  老人家抹了抹眼,颤颤巍巍道:“唉,这人本是老夫前几年救的一名乞丐,老夫看他实在可怜,便给他在老夫的东家处谋了个营生,没想到这人忘恩负义,不仅与东家狼狈为奸,一齐压榨老夫与爱女的工钱,竟还妄想娶爱女为妾。”

  老人家的女儿也道:“他不知哪里学来的偷盗本事,将我家中老家的房契偷走,以我夫婿的名义,抵了银两做赌债,全都输光了。又想娶了我,再将我卖至半柳巷。如今他拿了我们东家处我的卖身契,我和父亲一路追赶,才赶至您的赌坊,这位姑娘路见不平,帮了我们一把。”

  老人家拉着女儿跪下:“您赌坊损坏的财产我们给您做牛做马赔偿,只求您能拦住此小人,若让他逃了,将小女的卖身契卖进青楼巷馆,小女这辈子就完了。”

  如此一来,在场人等全都明白了。

  紫衣姑娘梗着脖子,更加不正眼瞧夏侯般。夏侯般此时恨不得钻进地缝里。

  楚祯凑近夏侯虞,低头瞧了瞧男子,轻声对夏侯虞道:“他左手无名指是断指,看痕迹是硬生生切断的,老人家的女儿说他去赌,想必是出千被发现了。”

  夏侯虞点点头。

  紫衣姑娘看楚祯和夏侯虞不知在低头商讨些什么,以为他们要放过这男子。

  她急道:“你们若不想沾血,我把这人拉到城外去杀了!”

  “你怎么嘴里全是打打杀杀。”夏侯般劝道。

  “你闭嘴!你如此向着这垃圾,是不是和他一伙的啊!”

  “你你你,别不识好歹,长安城的大理寺可不是好惹的。我是看你姑娘家家,这么大张旗鼓说要杀人,怕你惹上一身官司!”

  “用不着!本姑娘想做什么做什么!”

  夏侯般本来想为自己的鲁莽道个歉,这下直接气不打一处来。

  楚祯不管夏侯般,去问夏侯虞作何打算。

  没想到夏侯虞笑笑,对楚祯道:“飞飞觉得,此事该如何处理?”

  “问我?”楚祯惊讶。

  夏侯虞温和笑着点头。

  楚祯惊讶不过片刻,便说出自己心中所想。

  “此人如此恶劣,忘恩负义,确实如紫衣姑娘所说,该杀。可这终究是一条活生生的人命。你开的本就是赌坊,此人恰是所有赌坊明面上最深恶痛绝的一种赌徒,你不妨此番砍他几根手指,让他无法再出入任何赌坊,声名狼藉,你也恰好给你未开的赌坊得了民心。”

  “就按飞飞说的办。”夏侯虞将楚祯的主意,交待给领头荷官。

  “净舟你不再思量思量?”

  夏侯虞微笑摇头,上前将老人家和女儿扶起。

  “老人家,你若不嫌弃我的赌坊是鱼龙混杂之地,可否在此处做个账房先生?”

  “您……您怎知?”老人家疑惑,夏侯虞怎知他是做账房的伙计。

  夏侯虞:“看您五根手指指尖,食指中指茧子最厚,拇指的茧子则在旁侧,便斗胆猜测,您曾经是个账房先生。”

  “东家实在慧眼,多谢东家!”

  “老人家快快请起,至于您的女儿,她的卖身契既然被您的老东家给这位男子了,在下便做个主,放在我这里,姑娘可否去在下的布衣坊做女红帮忙?月奉银钱与坊内织女一样。”

  老人家的女儿也一同跪下磕头,哭道:“多谢东家!多谢东家!”

  闹剧暂歇。

  楚祯对这位紫衣姑娘多了几分敬佩,更是见她将夏侯般呛的面红耳赤,不由发笑。

  夏侯虞也上前敬佩道:“姑娘行侠仗义,好一身本领啊。敢问姑娘大名,从何处来?”

  “本姑娘名叫筱罗,从哪里来你管不着。”

  还真是个一点就着的脾气。

  筱罗回答完,斜眼瞅夏侯般:“你可真是个酒囊饭袋,与你的这两个朋友一点也配不上!”

  说完,筱罗就跳上了对面房梁,几个轻功施展,没了人影。

  夏侯般此番被骂的脸红脖子粗,“你”了好几声,也“你”不出个名堂。

  楚祯与夏侯虞都不自觉笑出声。

  “你俩笑个屁!”夏侯般吼完,转身就走。

  楚祯见夏侯般走远,看热闹的百姓们也散开,悄声对夏侯虞道:“那人我们不能砍了指头就完了。”

  “你还有何主意?”

  “我们要防着他对老人家和姑娘报复。”

  “你打算怎么做?”

  “跟着他,看看情况。”

  男子捧着满手的血,颤颤巍巍往城外走。

  楚祯和夏侯虞在后面悄悄跟着,夏侯虞还让领头荷官跟在不远处,以防万一。

  十指连心,砍几根手指也不是轻伤。

  果然男子没走几步,便体力不支,栽倒在树下。

  楚祯道:“正是此时。”

  没等夏侯虞跟上,楚祯先闪到男子跟前。

  男子吓了一跳,求饶道:“你们还要做什么!我已经让你们砍了手指了!再也赌不了,也无法做农活了!”

  楚祯轻蔑抬眼,从怀中掏出一把锋利的匕首。

  “我们想了想,你这样的败类,还是不能留在世上,万一老人家和姑娘有个好歹,我们岂不要后悔今日放了你的性命。”

  “不会的不会的,他们有那位东家的庇佑,我怎敢!”

  楚祯不知道,男子却清楚的很。

  他是见过夏侯虞对下属说砍他手指时,轻飘飘的眼神的,那种不把人命看在眼里的眼神。

  就如楚祯说这番话时,夏侯虞在楚祯身后,淡淡看着男子的眼神一样。

  楚祯疑惑男子为何像见了鬼一样惊恐,思量不出缘由,便作罢。

  待他再要说些什么,男子突然大叫着起身便跑。

  楚祯连忙追赶过去,却因着体内的毒,不能运力,行至几里便觉心口剧痛憋闷,眼前一黑,正要栽到。

  突然落到了一个结实的胸膛内,楚祯偏头一看,是夏侯虞接住了他。

  “你在此处等我,我去追他。”

  楚祯苍白着一张脸,紧捂胸口靠在树上缓。

  不消片刻,夏侯虞便拎着男子的领子,扔到了楚祯面前。

  “我错了我错了,我再也不敢跑了!求求你们放过我!我绝不去找老人家他们二人的麻烦,求求你们不要杀我!”

  楚祯勉力支撑,站直了身体。

  “既然你如此说,那便信你一信,若老人家和姑娘有分毫差池,被我们发现是你在作祟,就不只是砍手指这么简单了。”

  “明白了明白了!”男子发疯了一样磕头。

  “滚吧。”楚祯沉声说。

  男子连滚带爬,往远离长安城外的地方跑去了。

  “净舟……”楚祯声音突然虚弱。

  “怎么了?”

  “扶我……一下。”

  话音刚落,楚祯便晕了过去。

  夏侯虞探了楚祯的脉象,是强行调动身体的血脉,体力不支才晕了过去。

  他望着楚祯苍白的面容,眉头挑了挑。

  心道:这人好生奇怪。

  使臣之子暴毙,他并不在意。

  寻常人家百姓被抢掠,他倒是愤愤不平,拖着无能为力的肢体,非要争个是非对错。

  他将他背在背上,冷眼看了看周围,道:“出来吧。”

  一直跟在远处的领头荷官站出来:“少东家。”

  “废了他,别留痕迹。”

  “是。”

  领头荷官往男子方向追去。

  夏侯虞对着昏厥的楚祯冷笑一声,轻蔑道:“妇人之仁可做不了什么大将军,既然想仗义行事,这种渣滓,斩草除根才最稳妥。”

  言毕,夏侯虞带着楚祯往自己西郊的新宅院而去。

  楚祯是在太阳完全落下去才醒过来。

  睁眼,便见夏侯虞在他身边忙活着什么。

  “我睡了多久?”

  “不久,”夏侯虞道,“也就错过了两顿饭而已。”

  楚祯笑了起来,支撑床榻,靠在床头。

  他故意问道:“净舟可有给我留口饭?”

  夏侯虞无奈笑道:“飞飞是一点良心都没有啊,明明看见我在摆正碗筷,还要问我有没有留饭。”

  楚祯被夏侯虞彻底逗笑,脸上的苍白也褪去了些许,泛上了红润。

  夏侯虞扶着楚祯下了床,一桌朴素小菜,倒也足以补充楚祯的体力。

  “那人逃了?”楚祯边吃边问。

  “嗯,临逃前,我让手下给了他点教训。”夏侯虞无所谓说道。

  谎言只有在半真半假的时候,才最不容易被发现。

  楚祯点点头,又道:“一会儿你可有空?”

  “何事?”

  “想去西郊办点事。”

  “我陪你。”

  两人倒也没走多远,在西郊一处荒地便停下了。

  楚祯在地上挖了一个深坑,将玉佩放了进去,又默默填上了土。

  全程楚祯未言一句,夏侯虞也未吐一字。

  楚祯走后,夏侯虞又回到了此处。

  他同样拿出了玉佩,上面沾了血,是白日他抓赌徒回来时,染上的。

  夏侯虞挖开深坑,随手将玉佩扔了进去。

  他大概知道,楚祯埋葬的不仅仅是玉佩,更是过去的理想与朋友。

  那他自己埋葬的是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