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远之拉开帘子, 微微抬眼,看向外头骑在马上的绿色官服的高大青年——崔禹,语气平淡开口, “崔禹, 你有事?”

  崔禹有些意外, 从北越返回金陵的唐远之,虽然官升两级,身上已经挂着正三品兵部尚书和阁议议事行走的名头, 但不知何故,人是越加冰冷淡漠,不但拒了太后的指婚,还当着满朝文武的面说什么杀虐深重, 不予婚配的话……

  不论何人, 哪怕是陛下,和唐远之说话, 唐远之都是一副平静到让人感觉是行尸走肉甚至心如死灰的感觉。

  而今儿个……

  不但坐马车了, 还这么的跟他说话了?

  这是……复活了?还是这皮囊里换人了?

  崔禹上下打量了唐远之一番,惊奇的开口, “唐远之,你活了啊。”

  唐远之瞥了崔禹一眼,眼睛余光看着乖乖在他后头,只从肩膀上探出头的白雾状的人影,平静开口, “胡说什么。有事说事。”

  “也没有什么事,听说……东阳公主开了雅集会, 邀请金陵所有未曾婚配的孤男寡女们前往参加。这事……后宫的娘娘们听说都很赞成,说是北越战事方平, 应该多几件喜事来热闹热闹。”崔禹说着,带着揶揄的笑容看向唐远之,“当然,这个最大的喜事最好就是你这位唐大人了。”

  唐远之漆黑如墨的眼眸冰冷幽深,微微眯了眯眼,上下打量了一番崔禹,轻淡开口,“崔大人的喜事若是成了,对崔家和赵家而言,也是极大的盛事了。”

  崔禹脸色僵了僵,随即啧了一声,嗤笑开口,“那也得看他们能不能做我的主了。”

  唐远之微微点头,外头的风雪有些大了,想到身后的那个乖乖的虚空趴在他肩膀上的人,唐远之一边放下帘子一边淡淡说着,“崔家太君和太后有旧,她虽然做不了你的主,但太后却是可以。”

  崔禹的脸色阴沉了下来。

  而马车继续朝前走去。

  “佑安……你的婚事不是决定了吗?你……不是已经定亲吗?”白雾状的人影喃喃开口,似乎很是困惑,又悄悄透着几分不安几分窃喜,然后,很郁闷的抱着膝盖,低声喃喃说着,“……你没有定亲……那我那天哭那么惨……”,喃喃的声音到最后几乎模糊不清了。

  唐远之动了动耳朵,即便最后一句几乎模糊不清了,可以他的耳力来说,他还是听清楚了,唐远之的眼底闪过一抹好笑和心疼,听说他定亲,就……哭了吗?

  皇城内,禁止官员的马车和马匹进入。

  紫色官服的唐远之从马车上缓慢下车,挺直的背脊,不经意的随意的举止间的那种矜贵,却自然而然的吸引了众人的视线,再加上,这是从未坐过马车上朝的唐大人,自然吸引了诸多目光。

  但唐大人虽然是年轻的新贵,但素来气场强大,从北越回来的气势是更加凌厉强势,生人勿进的气场让唐远之的四周出现了真空。

  于是,跟着唐远之的某白雾状人影有些懵圈了,“干嘛呀!真是!离那么远,佑安又不会吃人!”

  唐某人不紧不慢的朝金殿走去,听着身侧这人的嘀嘀咕咕的话语,幽深墨黑的眼眸掩藏了一抹笑意。

  “哎?佑安,那个人,那个人一直盯着你看,他身上的朝服颜色是黑色的,他是大相公吗?”

  “我靠!是他哎!赵霖!他也是紫色的朝服!不对吧!他不是驸马吗?驸马能上朝吗?!可恶!”

  “哎,那老头是谁啊,哎?他朝你走过来了哎!”

  ……

  唐远之微微抬眼,看向笑呵呵的朝他走来的胖乎乎的老者,黑色朝服,金色玉带,阁议大相公之一,崔家的老家主崔平。

  “唐大人安好。”崔平尚未走近,就拱手笑着问好。

  “崔大人安好。”唐远之拱手回礼。

  “朝议尚未开始,但有一事,还请唐大人帮忙。”崔平说着,语气很是温和客气。

  “崔大人请说。”唐远之点头说着。

  “就是关于巡防营一事,陛下一直都未曾裁决,而巡防营统领已经空缺一个多月了,想请唐大人举荐一人,代理巡防营统领一职。”崔平说着,语气透着一点无可奈何。

  一个多月前,唐远之在北越拉下了一大批人,其中,东阳公主的贴身大太监已经疯了,宋家的赵家的旁系,北越的官员从上到下几乎都被撸掉了一大半。这一大半里被大理寺的楚阔顺手牵瓜的,牵出了金陵城的几人,其中之一,便是巡防营的统领——赵雨,东阳公主的驸马爷赵霖的堂弟,赵家二房的嫡长子!

  而被楚阔拉下来的赵雨贪污受贿,且私铸铁器一事尚未解决,关于巡防营统领的位置就已经引发赵家,宋家,苏家,争闹不休了,眼下的朝堂,每每朝议的时候就跟菜市场似的,不说陛下砸了多少笔架墨砚,就连他们一直被他压制着保持沉默的崔家都已经私下都有些蠢蠢欲动了。

  而掀起这一切的,唐远之唐大人却在朝议之时,冷静默然的旁观者,若有人扯到他身上,或者陛下询问意见,他就一句话——“他只管兵部一事。”

  “巡防营难道不是兵部的事情?!”

  “巡防营巡视金陵皇城,维护金陵治安,直属于皇城禁军管辖,不受兵部节制,非兵部管辖范围之内……”

  看得久了,阁议几位相公如他一般看出来的也不少,都很清楚,眼前的这不过二十余岁的年轻人,压根就是在看戏,也是在等,等他们主动把这事交给他来处理。

  于是,今天,他来做这个代表了。

  趴在唐远之背后的白雾状人影好奇的看着眼前胖乎乎的崔平,小声说着,“这胖的像企鹅的,看着笑眯眯的,嗯,笑眯眯不是好东西!佑安,你小心点!”

  唐远之垂着眼,忍着笑意,再抬眼时,眼眸漆黑深幽,直直的盯着崔平,“这可是阁议相公们的决议?可有行文呈递给陛下?”

  崔平微笑,“自然是有的。”

  唐远之微微拱手,“如此,兵部自然妥当处理。”

  此时,晨鼓响起,唐远之便朝崔平点头示意,慢步走上金阶。

  崔平看着唐远之挺直的背脊,行走间的散漫优雅,微微叹气,这唐远之不过二十余岁,可观他做事却已经有了高深莫测之感,北越之行,出乎所有人意料的心狠手辣,不留情面!偏偏你还无法指摘半句!人证物证确凿,你无法质疑!而夜袭千里外,直取敌营统帅首级一事,更是震撼了金陵所有人!

  唐远之是怎么做到的?

  唐远之带的那支兵又是什么时候训练出来的?

  神风军的真正统帅是唐远之!?

  ……

  诸多问号砸在金陵众人的心里,却没有人敢去问一句……

  看着那紫色袍服的年轻身影,敬服着,遥遥躬身拱手,惊异不已的也躬身拱手,嫉恨愤怒的也只能远远的避开,而如同他崔平这等身份的也只能满是复杂的看着。

  那年轻身影往前慢步而行的时候,没有人敢拦在他的跟前,众人沉默的注视着。

  “唉……”崔平轻轻叹了口气。

  “崔相,为何叹气?”赵城走到崔平身侧,看着那慢步而行的紫色身影,眼底闪过一抹复杂,低声问道。

  “我只恨我崔家……没有唐大人此等英才。”崔平说着,带着一丝意味不明的看向身侧的赵城。

  赵城一怔,随即苦涩一笑,“是呀,老夫也是恨极了啊。”

  “唐敬奉这个老匹夫……啧,我已约了唐敬奉后日去喝茶,赵相无事的话,一起同往如何?”崔平低声邀请。

  赵城沉默了一会儿,慢慢摇头,带着几分叹息的开口,“下次吧。”,唐家人恨赵家入骨,他也无颜去见唐敬奉。

  况且……赵城看着前头不远处的紫色袍服的年轻身影,现在,也不是见面的时候啊。

  崔平了然的点头,抬手拍了拍赵城的肩膀,就慢步朝前走去。

  *******

  朝堂上,一些日常政事禀报完毕,就开始了朝议。三品以下的就都提前撤了场。

  正三品以上的都能席地而坐,唐远之坐在副相之下第一人,在他前头坐着的崔云善对着唐远之微微一笑,笑容很是温和。

  趴在唐远之肩膀上的白雾状人影又开始碎碎念了,“这人的目光挺清正的哎,对你笑得也好,佑安,他是不是你这边的?”

  唐远之垂着眼,眼睛余光看着趴在他肩膀的白雾状人影又滑到他的身侧,最后干脆坐在他的腿上,虽然没有任何分量,只是微微的凉意,但,这种自己朝思暮想的人就在自己的怀里,而偏偏他还得装作什么都没有看到,又是在朝堂之上……

  ——他的灿灿……真够磨人的。

  唐远之微微的攥紧了手。

  此时,内侍搬来一个大箩筐,大箩筐里还有一堆奏折。

  高居龙椅的崇光帝看着下头席地而坐的重臣们,冷笑一声,“巡防营统领一职,时至今日,尚未有决断?看来是朕高估了诸位!以为在国事跟前,尔等的那些个心眼能够收一收!若是今日尚无决断!那就撤了巡防营!”

  “哇哦!皇帝是真发脾气了吗?”坐在唐远之腿上的白雾状人影啧啧了两声。

  “陛下息怒!今日已经与兵部尚书唐远之唐大人传达了阁议的决议,巡防营一事,就由兵部决断。”崔平起身走出,恭敬的躬身说道。

  崇光帝目光看向了唐远之,微微有些暖意,淡淡开口,“唐爱卿,你要如何处置巡防营?”

  唐远之正犹豫着该怎么起身,余光瞥见坐在他腿上的人已经麻利的跳了起来,然后,居然跑到了赵城那里,好奇的围着赵城转着圈,不止,还跑到了坐在书案后头记录朝议的王荣荣那里……看王荣荣写字!?

  唐远之心头狠狠的一跳,这个人!真是!

  “陛下!”唐远之垂首拱手,冷静开口,“巡防营所有兵士重新造册分配,统领一职由原甘南道驻军统领崔禹担任!”

  崔禹?

  崔禹这个名字一出,崔平脸色就变了!崔云善也微微皱起了眉头,侧头看向了崔平。

  而其他朝议众人,如赵城若有所思,也有如赵霖眉眼闪过冷意,目光意味不明的看向了崔平。

  崇光帝却是敲了敲扶手,看向唐远之,“崔禹?朕记得他,三个月前,甘南道驻军因为贪污原田,引发暴动,是你举荐的崔禹前往了甘南道彻查此事,并整顿了甘南道驻军。当时福王嫡次子,小郡王李璟羽也一同前往,他回来后跟我说过崔禹,说本是崔家长房嫡子,是副相崔云善的儿子,对吧,崔卿?”

  崔云善站起,恭敬拱手,“是,是臣的逆子,素来任性妄为。三年前,他不肯参加科举考试,已经被臣逐出了家门。”

  崇光帝一副很感兴趣的样子,往前凑了凑,“哦,这是为何?”

  “他不肯答应他的祖父为他定的婚事,也不肯参加科考,他说他要从军,婚事自主。只想找一个他喜欢的。”崔云善一脸无奈的说着,似乎很是头痛的样子。

  “哈哈哈……难怪佑安会举荐他了,这不是跟佑安一样吗?”崇光帝哈哈笑了起来,看向唐远之,指着唐远之说道,“佑安也是如此说法,太后要为他定亲,他也是宁死不从,唐敬奉找到我这里来了,这个佑安也是这般说法,说什么他已经有了意中人了,这辈子就要跟他的意中人一起,哦,对了,他的意中人,是叫灿灿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