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个昏暗的房间。
窗户映出荆棘般的黑影,时而变幻成高瘦的鬼影,贴在玻璃上偷窥室内。外面响起一阵接着一阵的哭声,夹杂着狂风骤雨的气息,使得房间内氛围更加凝滞。
角落坐着一个人影,他一动也不动。
好久了,江月鹿才听到他发出一声叹息。
“啪嚓。”
听到门口的动静,他抬起头来,看到门口站着一只熟悉的小白狗。那是女儿最爱的小宠物。
来到鬼蜮之后,船上的活物都受不了污浊潮湿的鬼气,接二连三地死去。这里连条活鱼都没有。他原本想送走这只小狗,但不知为何,它却奇迹般地生存了下来。
想到这儿,威尔苦涩一笑。
这也是他们如今的生活中,为数不多的奇迹了。
“愿愿。过来。”威尔喊了两声。
平常这只小狗和他不太亲近,但这时候的威尔希望有个活物陪伴着自己,充满耐心地招呼着小狗。
对此,江月鹿只能无奈地叹了口气。
怎么……怎么还是一条狗啊!
这个婴儿车是对狗有什么执念吗?
变成个罐子,瓶子也行啊,盐巴,辣椒不行吗?
——倘若高材生童眠在这里,一定会对江月鹿的文盲发言嗤之以鼻:灵魂层次的转移只能发生在活物之间,罐子瓶子都是死的东西,把你转过来你还活的了吗?这一条狗恐怕就是莫大鬼蜮上,除了人之外的唯一一个活物了。
江月鹿甩着尾巴逛到了威尔脚边。
不自在地让对方摸了两把,感觉浑身的鸡皮疙瘩都要起来了——如果狗有鸡皮疙瘩的话。
幸好威尔很快就开始自言自语,“还好,来的是你,我不用装得胸有成竹。”威尔又叹了口气。
江月鹿有点明白了。
这个时候的威尔已经被抓来了鬼蜮,但是身为一家之主,他有责任也有义务保护好自己的家人。为了不让妻子和孩子担心,他一定承受着莫大的压力。
“那个人,不,那只鬼。说自己是鬼都的都主。”威尔低声说着,脑海中浮现出了鬼物庞大的体型和丑陋的面庞,他不自觉地发起抖来,“它想要我们的族人祭船。它想要……”
江月鹿注视着不停颤抖的威尔,决定展示友好,蹭了蹭他的手背。
异样的温暖拉回了威尔的神智,他慢慢变得平静,低下头来苦笑道:“我怎么会让自己的血脉至亲去冒险,那条船是我制造出来的,应当由我来背负这种命运。”说到这里,他不禁又打了个哆嗦。
恐惧已然刻在骨子里,已然侵入肺腑。
他的精神状态非常紧绷,不时就会进入崩溃阶段。
刚才被安抚下来拥有的理智又被瓦解,威尔的手又颤抖了起来。
“我怎么,我怎么会造出那样的船啊……那种船,不可能出现在世上……那样的船……”失魂落魄地重复着,威尔失控般捂住了脸,“那是一个怪物,一个吃人的怪物!我造出来的船会吃人,船会吃人啊!”
“吃人?”江月鹿忽然明白了什么。
他沉下声,问道:“吃掉谁?”
威尔捂着脸,动也不动。许久过后,他嘶哑的声音才从手掌下传来,“我的弟弟,我的女儿,我的儿子……”
这句话说出来后,威尔却奇妙地松了口气。
他最害怕的事,不正是失去骨肉至亲吗?
自从被都主暗示后,他的心就悬在高空,与他们分离的可能性被拉到最高,他变成一个无法控制、无法守护的父亲,哥哥……可是现在,他确定了。
他不会失去弟弟和孩子。
江月鹿看到男人奇迹般恢复了精神,他抬起头来,对着空气下定了决心,“只要是我们一族的人,都可以祭祀。”
“那我也可以。”
威尔扭过头,望着这只默不作声陪伴着自己的小白狗,清澈如鹿的眼神让他恍然觉得,这并不是一只狗。
很快他就为自己的念头感到可笑,摸了摸愿愿的头,“知道吗,你其实还有一个弟弟。”
这句话让江月鹿的心凝滞了。
但很快,他意识到,威尔说的不是自己。
“那是一只黑白相间的小狗,和你一样可爱,但它的身体很虚弱,很快就死掉了。”威尔回忆道:“当时蓉蓉非常伤心,这点随了她妈妈,都很心软。”
“她没有吃饭,晚上也很难睡着。画完草图之后,我去她房间看了一眼,发现她正坐在床上发呆。”
他并不是一个很好的故事讲述者,但真情是最好的气氛制造器。
江月鹿仿佛回到了过去,回到了蓉蓉的房间。
他看到一个小女孩坐在床上,在为自己刚刚死去的小狗伤心。她的年龄和智力让她艰难地理解着失去这件事。
许久了,她才抬起清澈的眼睛,望着坐在自己身旁的爸爸,对他说道:“爸爸,你将来可不能死哦。”
……
“我的家人都很心软,他们一定不能接受我就这么死去。所以,我得想个办法。”威尔喃喃了一会,肩膀垮了下来。
“嗯,你说得对。”
“我是该这么做。”
江月鹿惊悚极了,他是在对谁说话,向谁回答?
他扭过头,只看到一片虚无的空气。
……
江月鹿又从缝隙中跌了下来,他暗暗骂了一声婴儿车,抬起自己的手掌,发现果然还是狗爪,只是不像之前那么胖乎乎。
似乎他的主人最近疏于照顾了。
江月鹿眉头一皱,感觉不太对劲。
蓉蓉一向关照这只小宠物,尤其在进了鬼蜮之后,就更加珍视这只顽强生存下来的“活物”了。为什么还会饿瘦了?
“砰!”
巨响声拉回了他的思绪,他朝声音来处看去,地板上散落着玻璃碎片,是一个冷酷的分离现场。
一个快要凝固的人影坐在沙发上,那是蓉蓉的妈妈,纪红茶和秦雪的同伴,雪村仅剩的一个活人,树神的信仰者……一瞬间,无数身份从江月鹿脑海中滑过。
女人的脸庞苍白极了,绷紧的下颌线似乎看得出来,她在极力控制着自己。许久了,她才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威尔,你说这些话,是想和我分开吗?”
威尔?
江月鹿这才发现房间里还有另外一个人。
只是他的身影完全隐匿在黑暗里,快要和黑影融为一体。听到妻子的问话,他才动了一下。
沉默,比窗外鬼蜮的阴影还要沉重。
江月鹿甚至觉得,外面那片凝滞无风的死海都压在了威尔的肩头。和上次相比,他苍老了许多,也冰冷了许多。整个人像一块下定决心以后刚硬的石头。
听到丈夫沉默以对,女人的心也坠入了谷底。
她呵呵一笑:“原本以为你是不同的,看来是我错了。但我……并不恨你,从雪村离开的时候,我就知道了,这世上的人早晚都有分离的一天。”就算是庞大的信仰,也会终有一天弃他们而去。
何况人呢。
“所以我并不怨恨你……我——”
威尔打断了她,冷声道:“你还敢提雪村。要不是你,我们会被抓来这里?早知道你身上带了那么一块木头,我当初就不会带你出来。”
“你现在认为,当初爱上我是一个错误吗?”女人撕心裂肺,她仰起头来,凄婉的笑容挂在脸上。
就在他们僵持的时候,门被缓缓推开了。
怯生生的声音传了进来,“爸爸,妈妈,我睡不着。”
“你们能给我讲故事吗?”
看到女儿进来,女人赶忙转过脸,擦掉了脸颊上的眼泪,强撑着笑意说道:“蓉蓉,去找你哥哥,妈妈现在抽不开身呢。”
“哥哥出去了。”
蓉蓉眼底黯然,就算哥哥在,也不会给她讲故事。
哥哥变了,爸爸妈妈也是。
她鼓起勇气,“快要到我的生日了,你们有想好送我什么礼物吗?我想像去年一样吃蛋糕,拆礼物……”
威尔冷冷道:“现在能和去年一样吗?你都多大了,懂事一点吧!”
被父亲呵责之后,她有点怯懦地答应了一声,女人更加心如刀割,刚才还未涌现的怒火瞬间就胀满了胸腔,“对我不满就不满,朝孩子撒什么气?他们最近都不敢靠近你,没发现吗?就怕你突然发疯!”
威尔低吼:“那就离我远一点!”
“你以为我不想吗?你以为我愿意待在这个地方?要不是……”
……
小女孩张了张口,不知所措地站着。
父母的争吵声像是迟钝的小刀缓缓割着她幼小的心肺,一阵陌生的苦涩袭来,让她想要流泪。以往流眼泪的时候都有爸爸妈妈来哄她,可现在他们面红耳赤地吵着架,想要致对方于死地,根本看不见女儿的眼泪大颗大颗掉在了地上。
一阵暖意贴近了她的小腿。
她泪眼朦胧地看去,“愿愿?”
也许是小狗给了她力量,她再次鼓起勇气,走了过去,“爸爸,妈妈……”
“都说了你不要再发疯了!行不行?让我一个人待会就那么难吗?”
“威尔,你到底为什么变成了这种样子!”
“我不想说,我不想说可以吗!?”
“走开!”
男人气急败坏地一摆手——
“砰!”
女孩像沙包飞了出去,结结实实撞在了墙上。
血迹从玻璃碎片边缘渗出,女人尖叫了一声,冲过去抱起了女儿,神经质地查看她额头上的伤口,“蓉蓉,蓉蓉?”
“妈妈……”小女孩艰难地睁开眼睛。
江月鹿看到威尔如同一尊雕塑,他迈着沉重的步伐走到了母女二人身后,蠕动着嘴唇,似乎想说点什么。妻子转过身,搂紧了怀里的孩子,憎恨的目光取代了往日的恩爱,她冷冰冰宣布:“你疯了。你疯了。”
说罢,像一阵来不及挽回的风,抱着孩子冲出了门口,狠狠将门甩上了。
“砰!”
威尔跌坐在了地上。
……
夜半时分。
江月鹿睡在蓉蓉的床沿,听到门口有动静传来。
他抬起头,看了眼紧闭双眼的女孩,她的额头已经被细心包扎起来,但精神状态不是很好。
也许比起伤口,父亲的态度更让她难以接受。刚刚才在母亲长久的哄睡中才缓缓入梦。
望着“吱嘎一声”打开的门扉,江月鹿猜测是不是蓉蓉她妈不放心,又回来了。
但是他的直觉又在说,来的人并不是她。
一阵风吹过来,托厚厚毛皮的福,江月鹿并不觉得有多冷。来人站在门口犹豫半晌,最终还是没有进来。
空洞洞的门仿佛一道光影分离的界限,女儿在这一头,他在另一边。惨白的月光缓缓移过,露出威尔苍老衰败的面容。
白天冷酷的表情消失了,他的双眼充溢着懊悔、担忧、以及深刻的痛苦。
以及无尽的怜爱,不舍和决心。
“……抱歉。”
最终,他在门口留下了这句话,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看起来,威尔并不是真的变了,他只是在确定自我牺牲后做出了伪装。”江月鹿在内心猜测着,“害怕家人伤心所以先将他们拒之千里,等到妻子和孩子的滤镜破碎,心灰意冷地离开,他的死亡也就不会引起一丝波澜……”
“嗯。可以理解他的心情。”
婴儿车的声音又一次出现了,作为幻境的主宰者,它可以像幽灵来去自如。此刻,也像幽灵般贴近了江月鹿,低低询问道:“那么你呢,是否也会在家人受到威胁的时候,做出一样的选择?”
这是在拐着弯探我的底细啊。
江月鹿心想,恐怕你问的不是我的家人,而是夏翼吧。
他没有在意,很快回答:“不会。”
“噢?”婴儿车诧异极了,“我很意外。据我所知,你不是为了寻找弟弟妹妹才答应来到鬼都的吗?”
“我讨厌和家人一点商量也不打就自作主张。”江月鹿笑了笑。
“这算什么?自我感动?英雄主义?”
“你怎么知道家人不会理解你呢?又怎么知道他们是不是在陪着你一起演戏。什么事都要说出来,大家一起商量,没有人是你肚子里的蛔虫。”
江月鹿瞥了一眼睡梦中还紧皱眉头的蓉蓉,“也没有人有义务承受你的自作主张,她或许更希望陪着你,哪怕你是要去送死。但因为你一言不发做出了决定,她恐怕后半辈子都要……”
话就结束在了这儿。
他忽然想起,这个女孩已经死了,他看到的是编织出来的幻境。
避免那团嚎叫的肉块再次占据脑海,江月鹿迅速闭上了嘴巴,结束了这个话题。
婴儿车不由得鼓掌,“精彩,精彩的发言。你们人类之间才能惺惺相惜,彼此懂得。但我一个字也听不懂。”
“不过,有一点你倒是猜对了。”
“什么?”
婴儿车呵呵一笑,“急什么,看下去不就知道了?”
……
画面一变,又换成了白天。
蓉蓉靠在窗口,望着外面的死海怔怔出神,从她额头的伤口判断,距离事发那天没有过去很久。
空荡荡的房间和收拾好的行李箱也说明了这点。
女儿的伤口打碎了母亲的最后一丝幻想,她终于决定要离开了?江月鹿暗自猜测。这时,蓉蓉忽然开口说话了。
“您在吗?”
窗口空空,无人无风。
她在和谁说话?
江月鹿摆着四条腿慢吞吞走到了主人脚边,蹭了蹭她的小腿,却发现她聚精会神地盯着面前的空气,好像那里真的存在着一个人。
“嗯,您说得对。”
“这就是您说的变化?”
她与空气一问一答,场景毛骨悚然。
想到即将离开,女孩的心情变得低落,“妈妈说,我们要出门很久,等爸爸修好了船再回来。但我知道,她说的不是真话。”
“他们以为我不知道,妈妈最近一直在哭,看到我却要笑,说自己很开心,让我不要害怕。哥哥也是,他也在发愁,早出晚归替爸爸妈妈想办法。还有爸爸……”
女孩按着自己额头上的伤口,眼圈微微红了。
“他好像比我还要痛,为什么?”
久久无话。
江月鹿悄悄拐到了蓉蓉身后,想看清她到底是在和什么东西说话。这时,蓉蓉忽然攥起了拳头,猛地坐直了身体。
“您上次说,有办法让我们一家像从前那么快乐,像我过生日的时候那么快乐,是真的吗?”
她很快就得到了回答,松了口气,慢慢坐了回去。
但江月鹿依旧没看出来那团空气有什么特别的,正要收回视线,长久遮蔽着天空的乌云忽然散开了一丝间隙,薄光漏出几点,落到了窗口,折射出明耀华丽的金丝,几乎晃花了江月鹿的双眼。
如此浮夸的装饰,见过一次就不会忘记。
是他。
金木犀!
他隐匿了身形,藏到了蓉蓉的身边……有多久了?
看蓉蓉的样子,似乎非常信任他,恐怕有很长一段时间了……也许上一次生日会引起他的兴趣后就一直埋伏在此。只不过江月鹿不懂,金木犀究竟想要做什么。他意图的是都主的位子,还是那条衔尾船?
不论是什么,对蓉蓉一家而言,都不会是什么好事。江月鹿很想制止她,劝说她不要轻易答应对面的要求,但是这只是一个幻境。
而他,也只是一只小狗。
只能眼睁睁看着小主人深吸一口气。
“好。我答应。”
话说完,女孩笨拙地匍匐下身,跪拜在地上,呈现出绝对臣服的虔诚姿态。四条血线沿着房间四个角蔓延过来,以女孩为中心汇聚成了一个点。血线的尽头挂着四只早已放血死去的黑鸡,牲畜双目泛白身体僵硬,看起来并非吉兆。
饶是幻境,他也感受到了立刻降下来的温度。
冷得让人心惊胆战。
这羸弱、幼稚的女孩,不知道与什么死胎做了交易,看房间里的死鸡布置,恐怕金木犀早就有意引导她做出决定。
房间内,红光大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