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坛内,江月鹿远离人群,坐在角落闭目养神。教师身份能让他自由选择着装,来到这里的第二天他就扬了衣柜里的裙子,换成了方便盘腿坐和行动的裤子。现在修长的双腿交叠在一起,长筒黑靴上的雪晶闪着寒光。
谢小雅收回视线,“许礼,你有没有觉得,月坛里有点冷啊?换成教室里,鞋子上的雪早就融化了。”
许礼点头,“我感觉到了。”
谢小雅嘟囔:“这里让我很不舒服……江月鹿也是,从第二次答题开始,他就变得很不正常,他变得……变得……”
许礼和她从小一起长大,替她说出了口,“变得很信任司祭。”
“没错。他是别人说什么就信什么的性格吗?不是吧。他做什么都很谨慎,有时候我都感觉他是不是太严谨过头了。”谢小雅不禁想到,正常的江月鹿会如何对待第二次答题呢?
“我想他恐怕会先套司祭的话,一边套一边在心里对比,然后自己再去验证,没有确切的证据前会先稳着司祭……咦?”谢小雅慢慢发现了,她说的这些都是心理活动,然而心理活动是看不出来的,所以江月鹿现在是在谨慎地苟还是鲁莽地勇,谁也不知道。
许礼看她,“你已经很信赖他了。”
谢小雅摸着下巴,思考道:“大概因为他老是摆出哥哥的样子。”
“各位久等了。”
司祭的声音像从很远处一瞬而至,柱子和地砖发出拆解后又镶嵌在一起的咔咔声,听起来就像是有人像转魔方一样拧动了这栋庞大的建筑。
“本该庆祝的日子,却让你们到处奔波,实在不好意思。”司祭道:“事不宜迟,我们现在就开始吧。”
谢小雅忙道:“等一等,司祭!我们人还没有到齐呢。”
司祭道:“是那位名叫问寒的学生吗?不必担心,她在来月坛的路上遇到了一点小麻烦,于老师已经将她先一步接去了月河,我们很快就会和她见面的。”
“可是……”心中的疑虑更重了,谢小雅看向江月鹿。
可他却答应了下来:“好。那就按司祭大人说的办吧。”
他又轻易相信了!谢小雅生气地握起了拳头。
冷问寒知道她们都在等她,怎么会跟着女高的老师走呢?还有“遇到了一点麻烦”,听起来就像是糊弄人的借口,她们都能听出来有鬼,江月鹿却还是照单全收地相信了。
她简直要气疯了,“你……”
江月鹿根本不看她:“司祭大人,今天我们去了月河的各个地方,按你说的把……”
他背对着她们,开始对司祭交待今天的事。他又拿出了哥哥保护妹妹的老样子。
谢小雅心中苦闷,刚要说话,忽然听到耳畔传来了一道熟悉的声音:【谢小雅,待会司祭有动作的时候,你记得保护大家】
谢小雅一惊,抬头一看,江月鹿仍然背对着她,甚至还在游刃有余和司祭汇报着今天的行动。
【看你耳边,但别太明显,这里全都是眼睛】
江月鹿的后半句话让她悚然,月坛里也有眼睛吗?谢小雅忙用余光瞥向下方,注意到了一缕摇曳的火苗,隐隐约约渗出符文光咒。她很快认出来,这是最基本的传话灵符。
江月鹿这么做是不想被人听到他们的对话,她心领神会地掐了一个诀,也用心语和他沟通,【司祭会有动作?什么动作?】
【我只知道他预谋着什么,至于会采取哪种行动,暂时还不清楚。你只要小心警惕就行了,我看过你的资料,很擅长开大范围的保护伞】
谢小雅翻白眼,【那是玄灵解厄秘法!什么保护伞,说得也太土了】
【还有啊,你通知完我还要去通知其他人吧,指甲盖大小的传话灵也太费时间了,你最好开一个结缘阵法,这样就能同时对我们每个人说话……】
江月鹿很直白:【抱歉,我现在太弱了,做不到】
【……】
等传话灵转了一圈回来,江月鹿还在和司祭磨嘴皮子打太极,司祭实在听不下去了,“鹿月老师,这些可以等我们回来再说,现在情况不容耽搁,你也知道——”
江月鹿很轻易被说服了:“噢好的,那我们快走吧。”
司祭:“……”
“好的……那我们就来看吧。”
“呃。司祭大人。”江月鹿问道:“恕我直言,您是在说看,而不是说走吗?我还以为我们接下来要去月河和问寒她们汇合呢。”
司祭心平气和道:“那个啊,不碍事。我们到处都有眼睛,月河也不例外。你在考试当天不也看到了吗?人和景都能还原,咱们就在这里坐着看,还省得到处跑了。”
话音落下,一粒粒水色眼珠又从溪流升出,汇聚到空中成为了巨大的水幕。无数双眼珠子眨巴了一下,帷幕中央就出现了影像。但是并非结满冰霜的月河,而是一处荒凉无人烟的祭台。
“你们看,那里——有个人啊!”
惊呼此起彼伏,所有目光锁着祭台正中的人影,已近夜晚,光线昏暗,依稀看得出身材单薄,一头白发流淌着幽暗的月光,紧闭的双眼微微可见跳动,画中的人呢像是在做噩梦。
“那是……”凑近去看之后,谢小雅的瞳孔缓缓放大了,“那是冷问寒吗?!”在场的人中,除了江月鹿,也就她和冷问寒的交集算多一些,但光靠日常的点头问候,她很难第一时间就将她辨认出来。
江月鹿说道:“嗯。那就是她。”
谢小雅不知道他为什么还能如此淡定,她们是他的队友,同时还是3班的学生,他的任务也和她们的安危挂钩,现在冷问寒意识不清地躺在一个陌生地方,他居然能淡定地点头,说我知道那就是她?
“那我们快去救她啊!”谢小雅叫道。
许礼摇头,“等一等。我们不清楚她现在在哪。”
谢小雅:“……”
许礼皱起眉,“落阴官是我们抓纪红茶的依仗,不能丢了她。得先知道她在哪,然后就要靠梦如了,有梦如的话,我们还是能扳回一局。”
谢小雅看向付梦如,“她们的关系可是很差啊……”
许礼揉眉心,“没事,梦如在大事上分得很清,她会以大局为重的。”
付梦如答应道:“我知道。”
“那就好……”谢小雅又瞧了瞧她,从进门起,她就在角落很少说话。付梦如和平时不太一样,她看出来了,但没有深究。以后的无数次,她都在懊悔这一刻的自己没有深究她的异常。
江月鹿笑着问道:“司祭的意思是说,我们留在这里就行了,重大仪式什么的,可以交给冷问寒一个人?”
司祭道:“可以这么理解。”
江月鹿:“事关你们生死的仪式,居然放心交给我的一名学生?”
司祭笑道:“她不是普通人,也不是无名的巫师。她是落阴官,你不是很清楚吗?于老师当时告诉我,转来的学生里有一人可以来往鬼门关畅通无阻的时候,我就知道,大业已成,老天都站在我这一边。”
江月鹿:“那我倒是不清楚了。落阴是为问鬼,与鬼交流。和你的大业又有什么关系?”
司祭哈哈大笑:“鹿月老师。你不会真的以为我想要在今晚一定胜负,让学生们从笼子里逃出去吧?”
江月鹿冷下脸来:“我如果不相信,就不会按你说的去忙了一天。”
司祭被他的乖巧取悦了,“你对我如此不加提防,倒让我没有想到。你既然给了我全部的信任,我如果不回应一点,岂不是显得很没有怜香惜玉之心?啊,用错词了。唉,我老是忘记你是个货真价实的男人。”
他的声音中断了片刻,就像是看不见的地方打量着江月鹿,“化成女相已是佳人,男相想必不会差到哪去,鹿月老师,我很好奇你到底长什么样哪。”
这话要是被夏翼听到了可不得了。江月鹿心道,还好他不在这里。
司祭提供的计划由外来的师生执行,夏翼虽然也是外来者,但和她们不同属一个地方,而且……种族也有天壤之别。因此月坛的集结就没有叫上夏翼。
但这么做的前提是【天书】为真,【计划】为真,现如今司祭前后大变,估计是对夏翼有别的安排。
司祭道:“你在寻找你的好学生吗?不巧得很,他是此次计划中最不可控的因素,镜花水月里的心考,除了能看出人的心境,还能看出人的过去,但是怪得很,落阴官的过去我都看得一目了然,夏翼却什么都没有。”
江月鹿低声道:“所以才批下‘空’吗?”原来空不但指心无一物,还指没有过去。
“我对他防备得很,所以略略施了一点小法术,将他困在了一个地方。那地方出不来,进不去,最适合关人了。”
江月鹿淡淡道:“那倒未必。”
司祭竟也同意,“确实,依我如今之力,或许也只能困他一时半会,但是足够我成大业啦。”
“大业,计划,你到底打算做什么?”
司祭微笑了起来。从他的角度,能看到月坛中每一个人,每一块砖缝里的灰尘和露水,他都能看见。他无所不知,又无所不在。从神明那里换来了悖德逆天的力量之前,他对拥有月力的树人一族满怀不解,最终会使人疯狂的力量,能有多好?
但是自己拥有之后才明白,站在高处看弱者们无知发问,看他们无可奈何向着既定的命轨走去,是多么快意的事。
江月鹿低声道:“如果你不是为了救出她们,那会是什么呢?”
多可爱啊,像一只迷路的鹿。司祭微笑道:“她们的死活与我何干。我从十年前谋篇布局,是为了在今夜开启通往树人女高的通道。她们躲在阴沟里已经十年啦,也该出来晒晒太阳了!”
“树人女高……”谢小雅像在做梦,“这里不就是树人女高吗?”
她觉得头晕,“他到底在说什么啊……”
她们都记得考场的名字,这个名字原原本本写在任务书上——树人女子高中。现在这所月坛里的司祭大人,却在说,他需要做点什么,才能前往树人女子高中?那她们一直以来学习考试的地方,又算什么呢?
谢小雅惊悚之余,忽然想起了之前江月鹿说过的话。
他拧着眉说,为什么是一个阴阳八卦阵呢?
这个阵法出现在地形图上,出现在象征着神性的建筑物里,反复出现,一定有其用意。阴与阳,起起落落,汇聚分散,像两条纠缠在一起的鱼儿,你之鱼眼望着我时,我之鱼眼也在注视着你。
站立在雪林中的女高,是否也在被另一所女高注视?
她徒然生出了一身鸡皮疙瘩,“难道……”
这个时候,她忽然听到一阵笑声。笼罩着阴森怖意的月坛内响起了断断续续的笑声,从小声到响亮,泼洒进了整个大厅,让每个人都惊呆了。
连司祭都沉默了下来,“……”
就在谢小雅怀疑江月鹿是不是中了什么邪术的时候,他慢慢停了下来。江月鹿擦去了眼角的泪水,捂着抽痛的肚子慢慢直起身,抽了抽眉毛,看高空像在挑衅:“司祭真是煞费苦心啊。”
司祭漠然道:“此话怎讲?”
江月鹿叹了口气,“我原本还不太确定你会在什么地方举行仪式,现在想想,还是一开始的想法没错。你果然选择了和女高阴阳对转的另一处穴位。”
司祭:“……”
“你在诧异我为什么会知道吗?其实我早就怀疑这里是否有里世界的存在。”
司祭低念,“里世界?”
“按照你们的说法,应该就是与这座女高相对应的另外一座女子高中吧。外之于里,就如同阳之于阴,外面的人观察不到里面的人,就像是行走在阳间的人看不见阴间的存在,唔,所以你们才盯上了她啊。原来如此,所以她才被于老师带去了月河另一边的墓园。那边有这样一座祭坛吗?上回我没看见啊。”
司祭似乎对他的自说自话忍无可忍了,“鹿月老师——”
“啊。”他回过头来,“我不叫鹿月。”
“……什么?”
“我的真名叫做江月鹿。鹿月这名字是用来骗人的。我是知道骗人很不对啦,但是司祭大人的话,一定能原谅我。”
江月鹿的表情恢复成漠然,“因为您最擅长欺骗了,不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