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时,贾府的老太太也同样终于是等到了回信。

  “快去取了我的老花镜来。”

  戴好老花镜,贾母便迫不及待拿起了书信来,富态的脸上满满都是轻松的笑意,丝毫不见忐忑紧张之色,显然是对那件事信心十足呢。

  一则女儿贾敏与女婿素来鹣鲽情深,连带着女婿对贾家对她这个岳母的情分也是大不相同的,这一点从这些年的种种表现就足以看得出来,逢年过节、平日里有事没事的孝敬可一点儿不比从前少,甚至反而还更丰厚了些。

  如今她这个岳母一连几封信送去亲自开口求亲,可谓诚意十足,又是亲上加亲的大好事,女婿有什么理由会拒绝呢?唯一一颗独苗苗嫁去谁家都放心不下啊,也唯有嫁进贾家才是最妥当的,好歹这婆家都是沾着血脉的至亲呢。

  二则她家宝玉衔玉而生,显然来历不凡,将来也必定是有大造化的人,又兼容貌俊秀世间罕见、性情温柔至极,素来待姐妹们都是极好的,遇上事儿了也都能十分愿意主动伏低做小一退再退,跟着他必定是受不着丝毫委屈的。

  这样一个家世、容貌、性情、才气样样都拔尖儿的人还能上哪儿再找去?便是打着灯笼也再难找着第二个了,堪称绝佳女婿人选。

  综上种种,贾母是打心底信心十足的,几乎就不曾考虑过林家会拒绝这个可能,只想着顶多也不过是碍于姑娘家的颜面尊严拉扯一番罢了。

  却谁想,这信是越看越不对味儿,看着看着,老太太那脸色也随之阴沉了下来。

  一旁的鸳鸯瞧见这模样心里顿时就是咯噔一下,小心翼翼地问道:“可是事情不顺利?莫非姑爷竟是拒绝了?”

  无论是语气还是神色都充满了不敢置信,包括屋里其他几个听见这话的丫头也是一样的神情,就仿佛是听见了什么天大的笑话一样不可思议。

  说来也是怪,也不知那贾宝玉究竟是给贾家众人下了什么蛊,打从他出生以来府里上上下下所有人……只除了他亲老子,竟是都无比坚定的认为他必定是有大造化的。

  哪怕他直到如今都还整日混迹于胭脂堆里头玩闹,哪怕他自幼不喜上学读书、更是干啥啥不行,这些人也都对他抱有十足的信心,仿佛总以为他会在某一天突然开窍而后一飞冲天似的。

  就连精明了一辈子的老太太碰上这个宝贝凤凰蛋仿佛也变了个人似的,既口口声声说着这孩子将来必定是有大造化的,一面又死活拦着不肯叫贾政认真严厉管教他,只一味地宠着溺着纵着,就好像等着时间一到大造化就会自个儿落在他嘴里似的。

  纵是如今贾宝玉被绝了科举出仕这条路子贾母也并未就此放弃他,一面想发设法的为他安排关系靠山不说,一面私心里也仍是存着期待,毕竟谁也没说大造化就一定得去当官才能有不是?

  她仍是始终不相信自己的宝贝孙儿当真会一辈子碌碌无为,出生时带着异象的人又怎会是平庸之辈?未来的路还那么长,指不定转机在哪儿呢。

  不得不说这样的迷之信心着实令人发笑,也叫人无语至极。

  “二太太来了。”

  丫头话音还未落地,王夫人便已进了屋子,脚步匆匆透着股急切。

  “我听说扬州来信了?妹夫怎么说的?是等他想法子回来京城再仔细商议还是先将事情定下来?要我说还是先换了庚帖将事情定下来的好,这来回虽麻烦了些可却也省得夜长梦多……”

  合着这位也是从不想过人家会拒绝这个可能呢。

  倒也是,旁人尚且如此不敢置信,更何况这还是亲娘呢?屎壳郎还觉得自家孩子香呢,在她的眼里贾宝玉可不就是天上地下绝无仅有的好儿郎吗。

  嘴皮子叭叭一通说,说到一半儿才发现老太太的神情仿佛不太对,一时喋喋不休的声音戛然而止。

  “老太太这是怎么了?”

  贾母一巴掌将手里的信拍在了桌子上,冷着脸说道:“林家拒绝了这门婚事。”

  “什么?”王夫人愕然,随即火冒三丈只气得七窍生烟似的跳起脚来,“妹夫竟然一口回绝了?难不成他还觉得我家宝玉配不上那病秧子吗?连宝玉都瞧不上眼,他的心是得有多大?合着这是盼着叫他家姑娘去攀龙附凤不成?也不瞧瞧他家姑娘那病歪歪的模样,荣华富贵她有那命去享吗?只等着被人吃得骨头渣都不剩罢!”

  “想当年妹夫瞧着也是个正儿八经的君子呢,没曾想这么些年过去竟也是变化不小,什么文人风骨看来果真不过是笑话罢了,如今还不是为了自个儿的官帽前程舍弃了亲闺女一辈子的幸福?许是还不止亲闺女,那个亲妹妹怕也是算计好要攀龙附凤去的呢!”

  若换作过去王夫人敢如此贬低林如海林黛玉父女两个,老太太非得指着她的鼻子骂她个狗血淋头不可,但眼下任凭王夫人如何骂骂咧咧极尽讽刺贬低鄙夷,老太太也仿佛是不曾听见似的丝毫不为所动。

  看那脸色可不仅仅是心里有怨气那么简单,似是也很认同王夫人的话呢。

  若非是存了这样见不得人的心思又怎会拒绝这门亲事?宝玉哪里配不上他林家的姑娘呢?只除非人家向往着更繁华的前程。

  “会不会……”鸳鸯忽而迟疑道:“会不会是听说了宝玉不能参加科举一事?姑爷是科举出身,家里亦是书香世族,想来对这事应当还是十分在意的吧。”

  贾母闻言先是愣了愣,转而却皱着眉头直摇头,“这才多少时日的功夫?消息不能这么快传到扬州去,指定不是因着这个。”

  “老太太说得是,人家那就是摆明一心攀高枝儿,嫌弃咱们荣国府的门第太次配不上他家的宝贝姑娘呢!”王夫人气得直咬牙,满脸涨红显然恼怒至极。

  显然,这两人无论如何也绝不会承认是自家孩子不行人家才不乐意结亲,一门心思只认定人家是野心勃勃利欲熏心。

  一顿气恼脾气过后,王夫人忍不住就问道:“如今老太太有什么打算?不如咱们放出风声去,在京城里寻摸寻摸?”

  谁知贾母沉吟片刻后却说道:“我再去一封信给女婿。”

  “老太太竟还惦记着那丫头?”王夫人又恼了,不过仿佛还是羞恼多一些,只道:“人家都直白一口回绝了咱们家还再三张口叫个什么事儿?咱们家宝玉这样一个顶好的孩子犯得着如此低三下四地求着他林家吗?况且如今元春在宫里也得了宠爱,又有德妃娘娘帮扶着,大好前程就在脚下了,这样的家世背景还怕宝玉娶不着媳妇不成?”

  贾母却冷笑一声,撩起眼皮子瞥了她一眼,淡淡说道:“媳妇自是能娶上,不过能不能娶到堪比玉儿这样的一个好媳妇就不好说了……你只当我是一心惦记着玉儿,却怎么也不想想她的父亲是个什么样的人物什么样的本事,她的姑姑又是个什么样的容貌什么样的本事?将来的前程能差了去?我只这么跟你说,那丫头的将来必定只能在皇家。”

  “我舍下这张老脸低声下气地去求亲说到底还不是为了宝玉?你倒好,半点忙帮不上也就罢了,竟是在这儿跟我咋咋呼呼一通脾气,真真是能耐坏了。”

  王夫人顿时就垂下头来,“老太太息怒,我也不过就是被林家的态度给气着了,既然老太太这样说那就照老太太的意思罢。”

  贾母一面吩咐了鸳鸯去准备笔墨,一面又对着她说道:“看元春那意思将来只怕要用钱的地儿还少不了,你自个儿心里得有数,公中账上是个什么情况就不必我多说了……还有德妃娘娘那边也需得孝敬,赶明儿你带着凤儿亲自去一趟乌雅家,备些厚礼……这回就从我的库房里出罢。”

  这句话对于王夫人来说自是大喜过望,但一想到前头那半截话她却又笑不出来了,止不住的头疼。

  说句难听的,家里头如今也不过就是表面风光罢了,若非实在维系艰难,当年她也不能那般轻易将管家权给了王熙凤,这么些年下来更是早已寅吃卯粮罢了。

  这回元春张嘴就要走了五万两,就这还是大房二房加上老太太那儿贴了些才凑齐的,下回的银子如今还不知要去哪儿找呢,可不愁死个人吗。

  王夫人一时只苦了脸不住地哭穷,企图从老太太那儿在抠些出来,却谁想老太太压根儿懒得搭理她,直接张嘴就将人给撵走了。

  府里公账上是没钱不假,但各自的私库里可不少,尤其是她这个二儿媳妇,真当她不知道这么多年从公中偷摸拿了多少呢?若非有这样一只硕鼠,堂堂荣国府怎么也不至于这么快就没钱了。

  只不过终究宝玉是二房唯一的嫡子,老二家的那些个家底儿将来也都是攒给宝玉的,故而她也就睁只眼闭只眼全当不知罢了。

  如今还敢惦记她的私库,却也是胆儿肥得很。

  打从老太太那儿没能抠出来些,却不想这王夫人出门一转眼就又有了主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