袭人这几天过得不太好。

  应该说宝玉屋里的丫头们自从宝玉被抓后都陷入巨大的恐慌中——主子被抓了,她们这些下人的命运又如何呢?

  尤其是此后家里四处筹钱、老爷夫妇投案、宫里的娘娘被斥责,总总迹象都表明府上的困难恐怕不是一时就能好的。下人们哄乱起来后宝玉屋里也不遑多让,小丫头子们偷盗成风。尤其是其中一个叫坠儿的小丫头,偷宝玉的还不算,连大丫头攒的收拾细软都敢上手,被袭人抓住后还会还嘴:“如今二爷都不在了,老爷太太还不知道怎样呢,你要充姨奶奶的款可不能了!”

  把个袭人气得不行,关键是管家的探春忙得很根本顾不过来这遭,管家媳妇们也乱哄哄的直说“不要拿这种小事烦人”,叫她不知如何是好。坠儿见状得意道:“如今将我撵出去才好呢,谁不知道府上不行了?袭人姐姐,你就等也是白等!”

  这话将袭人压在心里最害怕的事翻搅出来,她没似书里那般挨过宝玉一脚,争荣夸耀之心依旧。可是宝玉身在狱中不知未来如何,没了宝玉,她渴求的荣耀如何实现?

  袭人心乱如麻,秋纹几个冷眼旁观,也不知是否被坠儿的话戳中担忧,这日晚间屋里静悄悄的,次日袭人便发现有人脉的已经在试探着寻找别的出路了。

  如今几个姑娘身边、琏二奶奶身边才是让人眼热的去处,可惜这几处都不缺人。

  袭人的哥哥花自芳因着妹妹算是过了明路的宝玉通房,一向关注着荣府的动静。荣府二房老爷少爷都进了牢狱,他比谁都心焦。不知打探到什么消息,这日巴巴的从后门贿赂了看门的婆子将袭人找来说话。

  “妹妹,你收拾收拾,我带了钱,这就接你回去。”

  见袭人不愿,花自芳知道她还记挂宝玉,将她拉到拐角处压低声音说:“别等了,我打听了,宝二爷在里面轻易出不来。且……”

  他四下看了看,说:“他在里面像是痴傻了!妹妹,不是哥哥心狠,这样的便是出来了有什么用?你还年轻,日子长着呢。眼见着他们家就要败落了,妹妹何苦要在里面耗?”

  袭人听说宝玉痴傻了惊呼:“这是怎么说的,好好的人这才去了几天?”

  花自芳挠头:“我也是听住在染坊附近的刘牢头提了两句,说是宝二爷不理人,成日呆呆的坐着,不中用了。”

  “不说这个了,妹妹你准备着咱们回家罢。”

  袭人愣愣的不知该不该点头,一边是宝玉往日对她的好,尝到好吃的独给她留一份;一边是贾府风雨飘摇的现状,府里能卖的都卖了,恐怕连下月的月钱都发不出来。回忆与现实不断拉锯,让她头痛起来。

  花自芳见她迟迟不说话,急中生智道:“我知道你们情分深,日后宝二爷不好你在外面还能接济些不是?”

  这话听起来很有道理。

  袭人不由得点头,顺着哥哥的话想了想,宝玉不是个乐业的,出来后恐怕不好过。若真有那一天自己不会看着宝玉不管的,她催眠着自己这不是弃宝玉于不顾,而是、而是在外面比在府里能做的更多。她最终说服了自己,同意和花自芳回家。

  正好许多听到消息的纷纷跑来为家人赎身,花自芳混在其中将袭人的名字报上去。

  这份名单最后呈到贾母手上,贾母看到袭人有些惊讶,这才有此一问。

  探春:“袭人恐怕也是愿意的。”

  “往日看她……罢了。”贾母最终什么也没说,袭人老实本分,但谁也不能规定老实人就没有自己的心思不是?

  探春觉得趁此放出去一批下人更好,劝道:“老太太,她们要走便走罢。咱们府上的人员本就冗杂太过,此前我就有这个想法没来得及与您说。如今咱们不放也得放了,省得勉强关在里面生乱。”家里已经养不起这么多下人了,她虽勉力维持着府上的秩序,也不过只镇得了一时。

  贾母如何不知府上的情况,今时今日当家人都进了牢狱还讲究什么脸面?她看了看探春眼下的青黑,李纨不中用,贾琏两口子要为政儿的事周旋,只剩探春一个主持家务,难为这孩子了。她点头道:“你说的很是,要走的咱们不拦着,也不要那几个赎身银子了,就当给宝玉和他老子积德。”

  “你也要注意歇息,不要熬坏了身子。”贾母叮嘱道,末了又问:“账上还有钱没有?没有了与我说,横不能用你们几个的钱养这一家子人。”

  探春点头:“凤姐姐留了钱,林姐姐、宝姐姐和云姐姐那边买了不少东西送来,家里这段时间使的便是那些。只是情况不明,我用得节省,叫老太太跟着我们吃苦了。”

  贾母知道这是几家亲戚借小辈的手帮助自家,心里感怀不已。摇头:“这算什么,他们几个在里面才苦,也不知道如何了?”现在刑部还是不允许他们见人,送的东西都是说好话叫牢头转交,也不知用没用上。

  探春打起精神宽慰道:“没有消息许是好消息,咱们再等等罢。”

  有了贾母点头,加上她放话不要赎身银子,一时愿意出府的蜂拥而至,都想脱离贾家这艘快要沉没的大船。探春趁此放了一大批下人,只觉得府里的空气都清新许多。

  而刑部这边虽有贾家积极投案,但另外几家心存侥幸还在强撑。随着甄家被押解上京供出更多犯罪事实,宁府贾珍被抓,威远将军马尚德被抓,南安老太妃娘家被抓……京中因着这事各家过年都缩着脑袋不敢大操大办。

  贾府这边除了贾珍,许多手上不干净的族人也被带走了。一族之长进了牢狱,贾敬不得不出来主持大局。

  等到年底,甄家及其朋党贪污犯罪一案总算彻底查清。贾府贾珍发配边疆充军、贾政夫妻流放滇南、其余有罪族人被判各种徒刑。而宝玉替父顶罪干扰办案本应定罪,念其出于孝心,最终只受了五杖小惩大诫。

  甄家以贾政的名义在江南包揽诉讼闹出了人命,贾政两口子本应被判死刑,文烁念在贾政主动自首且散尽家财赔钱的份上免除死刑改为流放。而大房也因二房牵连,贾赦被夺爵,贾琏降职为体育司主事。

  一时荣府只剩下贾母身上还有个超品的诰命,横竖贾母没几年好活了,文烁懒得发作她,算是对贾家识时务的格外开恩,而那几家心存侥幸的就没这么好的待遇了。

  这日贾母不顾众人阻拦,迎着冷风等在门口翘首以盼。小半天后贾琏才接了宝玉回来,他那五杖狱卒没有下狠手,只是臀部肿了点,走路都不妨碍。宝玉慢慢的从马车上下来,青蓬车顶是往日下人们出行的工具,如今府上也没那么多讲究了。

  宝玉坐了这么久的牢,整个人哪还有往日的光鲜亮丽?蓬头垢面、苍白消瘦。叫贾母看了心疼不已,眼泪串珠似的流将下来:“宝玉!我的宝玉!你受苦了。”

  被贾母呜呜哭着保住,宝玉才有出来了的实感。他久不与人说话,张了张嘴,无所适从的吐出两个音节:“老太太……”

  “唉,唉。宝玉啊,莫怕,咱们回家了。”贾母擦着眼泪牵着宝玉往家里走,嘴里喊着叫人请大夫。

  三春连同凤姐儿看着宝玉木愣愣的宝玉心酸极了,他往日哪里受过这样的委屈?索性平安回来了。

  贾母不放心宝玉,直将他带到自己院中,叫大夫看过并无大碍后才略微放心,让人伺候他梳洗用饭,休息养身。

  等宝玉睡下,一家人聚在贾母屋里,这才有心思商量以后的事。

  贾政那边不久就要上路,他们需要打点。而府里为了赔钱如今一穷二白,日后应该怎么过活?

  贾赦捋着胡须说:“二弟再难回来,家里总得有个当家人罢?”荣禧堂最终还得他来住啊。

  他的心思都写在脸上,谁看不出来?贾琏无语的撇头,老父亲忒傻,现在的荣禧堂还有什么住头?

  贾母一走荣国府便要还给朝廷,到时横竖要搬出去,现在争这个有什么意思?

  再说维持偌大的府邸开支不是小数目呢。

  贾母惯常无视他,问贾琏:“琏儿,咱们家如今只能指望你了,你怎么说?”

  贾琏虽觉无奈却也不得不挑起这个担子,家里现在就只有他一个能做事的男丁了。

  他想了想,说:“老太太,我的意思咱们不住这边,将府邸归还后搬出去罢。”

  贾母还未说什么,贾赦瞪眼:“什么!我不同意!”

  他嚷嚷些“半辈子住惯了的”、“祖宗荣光”之类,就是不愿搬出去。搬出去了还能住上这么好的房子?搬出去了面子往哪里搁?

  邢夫人因着此前凤姐儿为邢岫烟与薛蝌做媒,给她找了薛二叔这么家有钱的亲家,得了不少钱,对凤姐儿顺眼不少。此时本想附和贾赦的话却被凤姐儿拿眼神止住,她想了想,日后恐怕还要靠凤姐儿两口子过活,默默闭嘴。

  探春闻言眼睛一亮:出去住有什么不好的?起码开销比现在少得多罢?

  迎春也觉得出去好,因着府里的事她也不好意思去太医院了。如今好了,说不得出了国公府她能有更多机会与人交流研习医术呢。

  惜春则无所谓,她在哪里都能做自己的事。

  贾母将一屋子儿孙的想法看得清楚,刚要开口,贾敬默默的走进来,说:“我看琏儿的决定很好。”

  贾赦站起来:“敬大哥怎的来了。”

  贾敬叹了声,状若苦笑:“往后我说不得要挨着你们过活了。”

  文烁对宁国府可没有荣府这边手段“温和”,贾珍父子被判刑,抄没家产、从严从重,如今宁国府根本不存在了。主家败落,依附两府的旁支少不得各自找退路,有回金陵老家的,也有守在荣府这边打算看他们打算的,毕竟荣府大房的贾琏两口子能干、会挣钱不是?

  惜春听到贾敬这话抬眼看了他一眼,神色微妙:莫非当初老太太说的话应验了?她亲爹一无所有当真要靠自己将养?

  那、那她要多接几单稿子才行。

  贾赦愣住,想起贾敬此前给他送的银钱古董,硬着头皮道:“怎么不行?这一屋子侄男侄女还能防着你不管不成?是吧,琏儿?”

  贾琏忙道:“这有什么,伯父以后就在这边与我们一起罢。”

  贾敬心里熨帖,笑了笑:“我还要回道观的,你的心领了。今日过来是有一事,琏儿,老太太,听我一句,守着这个空壳子没什么意思,尽早搬罢。”

  他看向贾琏意味深长:“珍儿不中用,族里准备另选族长,我看不少人看好你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