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母也找宝玉呢。

  照管族学的贾瑞不知惹了何事,大正月的被人脱光了扔到大街上冻得冰棍儿一般,现在躺在床上起不得。贾代儒昨日还求上门要人参为孙儿调养,自然没时间经管族学,给学里放了假,宝玉有好长一段假期。

  “宝玉去哪里了?”贾母问王夫人,若是宝玉在家得知妹妹们上门早就该来她院里等着了,现在影儿也不见一个,难不成出府了?“这大雪天他人儿小体弱,风寒了如何是好?你们当娘老子的怎的不经心?”

  年下正是事多的时候,王夫人忙得脚打后脑勺,对宝玉难免放松了些,想到宝玉冒雪出门她亦担心,赶紧叫人去宝玉房里问袭人。

  一时小丫头回来回话:“袭人姐姐说宝二爷去那边府上大老爷处请教功课去了,老太太、太太若是有吩咐她这就叫人去接。”

  原来是去贾敬那边,贾母暂且放心,笑呵呵的说:“既如此这也是正事,不急着接,随他去罢。”又对贺秋说:“这孩子,以前瞧着还有些孩子气,现在愈发知道上进了。”

  贺秋露出个礼貌的微笑,“可见贵府小公子开窍了。”

  给她说有什么意思呢?

  薛姨妈笑着接话:“就是说呢,宝玉本就聪明,如今一使劲少不得就出息了,我们看着也高兴。”

  贾母听着却一点儿也不高兴。

  她淡淡道:“我老婆子倒不求他小孩儿家家的有多大的本事,横竖我们上面几层都能护着呢,只要他高高兴兴的也就罢了。”你们薛家想叫宝玉作支柱却是不能的。

  贺秋听她打机锋差点笑出声,转头又见凤姐儿挤眉弄眼的做怪相,不露声色的掐了把腿肉才忍住笑。

  饭毕歇息后,一群人又往园子里去逛,其各处轩馆无不各有特色,仿佛将天下之景尽数置于园中,冬日里被白雪映衬得犹如玻璃世界。其中怡红院更是园中最华丽的房屋,里面只有几个丫鬟婆子照看屋子,凤姐儿唏嘘:“这么好的地方空置了倒可惜。”

  只这是娘娘的园子,没有她的命令谁也不能擅自使用。

  贾母觉得这院子花团锦簇肯定宝玉最爱,地炕烧着热乎乎的,若是宝玉白日里过来这边读书也不错的。

  毕竟是风雪天,在几个姑娘的屋子里略坐坐后贾母也乏了,让小姑娘们自己去玩,“我看云丫头心都飞远了,想是打着什么主意呢。”

  湘云得了令可不就跟出笼的小鸟一样,不住招呼姑娘们快些,到芦雪广先将鹿肉烤起来吃。又嚷嚷着要联诗,把她忙得不行。

  探春拉着迎春悉悉索索的说话,迎春温柔的说:“我与林妹妹只是发刊自娱自乐,若有幸结实一两个志同道合之人就是幸事。现在创办报刊已不是那么遥不可及的事,但凡你有想法都可以办,只盈亏自负罢了。”

  迎春一一将市面上的报纸类型说给她,除了正经的京报球报这两样官方报纸,做得好的私刊有讲民俗轶事的《趣闻》,有专逗人乐的《笑林》,当然更少不了诗词歌赋这类文人最爱的雅报,等等应有尽有。只有你想不到没有找不到的,当然,若是实在找不到想看的,只要遵守报刊发行管理司的规定自己创办一个也可以嘛。

  “原来办报纸这么容易么?”探春听得心向往之,露出跃跃欲试的神态,既林姐姐都可以,那她是不是也能……

  “我没正经办过,想必要维持收支平衡也不容易呢。”迎春不好意思的笑笑,“若是不怕亏本,随便你想办什么,找书坊刊印出去就可以了。”

  听到“收支”二字,探春眼里的光亮顿时黯淡下去,她们每月只有二两银子的月钱,想要买些外面的小玩意儿都要攒好久才能托宝玉带回来呢,哪里有钱维持一份报纸的平稳运行?

  她不由得叹了口气,连湘云喊她联诗都心不在焉的。

  迎春惜春不善于此道,两个窝在炉火旁说话,惜春问:“你给三姐姐说什么了,她看着格外失落。”

  迎春将事情说了,她看得出来探春对办报纸感兴趣,只是她手里也没什么钱呢。凤姐儿铺子给的分红她基本都用在买书订医疗工具上了,被凤姐儿念叨“挣一个花一个”的人,兜里也干净得很。

  惜春心下微动,她现在有钱呐。

  林表嫂常说钱就是要让它流动才能活起来生更多的钱呢,她自己能挣钱是一方面,将手里的钱似林表嫂、林姐姐那般投到别人的项目里拿分红也很香嘛。

  当然,她也知道投资有风险,即便是自家姊妹她也不会头脑一热就说要给探春打钱的。

  见探春无心作诗,惜春默不作声的扯了她的袖子两下,将她带到炉边,悄声说:“三姐姐,你想办报纸么?”

  探春一怔,想么?

  当然想!

  但凡她是个男子早就在外面做出一番事业来了!哪里似现在这般被困在内宅里什么也做不成,每个月领着固定的月银攒那两三个子儿。

  而报纸是她现在能想到的入行门槛最低,自己也有兴趣的事情了。

  她也是个聪明的姑娘,惜春一向不爱管事,现在特地问起这事,莫非……

  “四妹妹,你有何高见?”探春目光炯炯的盯着惜春。

  惜春肃着小脸,见没人注意这边,低声说:“三姐姐若是有心创办一份报纸,我倒可以做你背后的资助人。”

  迎春轻轻挑眉,惜春竟是这个意思么?

  探春原本只是抱有一丝幻想,现在当真听到这话竟感到有些不真实,这份惊喜来得也太及时了罢?

  兴奋过后,理智回归,探春摇头拒绝:“这不成,那是敬老爷给你的,我怎能使你的钱?”若是报纸不能挣钱不是叫惜春投进来的银子打水漂么?

  再说那钱让琏二哥哥和凤姐姐管着,办报纸不是一两二两能办成的事,凤姐姐怎么肯支银子?

  “且凤姐姐那边也不好交代……四妹妹,你的好意我心领了,这事就别提了。”

  惜春听出她的未尽之言,眼睛里透出一点笑意,她难得打趣的说:“凤姐姐那边你就别担心了,我们早就说好了的。再说我也不白投,日后要参与分红呢。且我也不会盲目的给你投钱,还要看你想办的报纸有无挣钱的潜力才可。”

  她从黛玉那边也了解过一些办报刊的事,前期投资还罢,一份报纸最重要的是内容,内容能吸引读者就成功了一半,所以她也要先听听探春的想法,“三姐姐若是有心倒可以做份计划书出来,我们研究过后就知道值不值得花银子了。”

  别看惜春平日不声不响,她私下可学了不少东西呢。

  她也是第一次做这事,只将在林府所见依样画葫芦的搬过来,即便心里忐忑面上却表现出一种冷静果敢的气势:“三姐姐,我不会因为咱们是姊妹就放松要求,现在只看你有没有信心了。”

  探春被她一双清凌凌的眼睛盯着,那里面竟褪去姐妹亲情只显露处一种冷酷的打量——我敢给钱,你敢不敢做?

  探春一时竟被小她一岁的妹妹镇住!

  惜春往日默默无闻,在老太太那边也是边缘人物,缘何短短两年就发生这么大的变化?

  探春余光扫到迎春,是了,二姐姐何尝没有改变呢?

  她们常去林姐姐家,所见所闻完全不是她这般困在府上所能比拟的。

  探春心里也有一股傲气的,往日三春中自己最有上进心,现在二姐姐有自己喜爱的事业,四妹妹也已经开始挣银子,她再不努力就要被姐妹们远远甩在后面了!

  四妹妹作为要拿出真金白银投资的都不怕,她还有什么好顾虑的?

  探春打定主意,眉目舒展,朗然道:“四妹妹,你且等着我的计划书罢!”

  惜春板着小脸呱唧呱唧拍掌。

  她十分有做项目的自觉,说:“三姐姐,先不着急,过两天我托林姐姐将市面上现有的报纸买来你先研究研究读者的口味,到时你心里就有谱了。”

  这话很是。

  探春不由得叹道:“四妹妹长进得我都快要不认识你了。”

  “这有什么,我也不过是拿来主义罢了。”惜春摆摆手,说完事情便溜溜达达的找黛玉玩去了。

  有了惜春的许诺,探春干劲十足的收集资料开始着手准备办报纸。

  到得下午贺秋才带着黛玉回家,原本贾母哪里舍得放黛玉回去,只林家老家也来人了,黛玉作为主家的姑娘也要帮贺秋招呼客人呢。

  这次林如海没有病逝且做了四品京官,再加上林隽亦是前途大好,林氏一族原本流寓不定的族人们大部分都回到姑苏祖地。以前林氏人口寥落,林如海代表的嫡支忙于读书做官,哪里有精力管理族人,都各寻前程去了,现在有林隽定期向族田打钱,族中有心气的人家都催着小孩子读书呢。

  老家族人感激林如海与林隽对他们的照拂,特地派人上京来走动走动,其中族老更是将两个最有天分的年轻人派来指望着能得到一些指点,若是能留在林如海身边读书就更好了。

  林如海高兴得不行,族中现在就他与隽哥儿两个支撑到底力薄。林氏一族当然是多多的出读书人才好,便是不读书也该有一技之长,被隽哥儿一顿操作现在京城能出头的机会多着呢。

  亲自考较过两位小哥儿的学问后他消瘦的脸上露出满意之色,这俩孩子虽不似隽儿天分高,在同辈中也是佼佼者了。

  京城长见识的机会更多,林如海也不叫他们回去了,当即决定让两人到广平书院入学。

  带队的族老喜得什么似的,又被林隽带着去见识过京中的新鲜事物,直呼这趟来对了。林家热热闹闹的过了一个新年,这都是后话。

  黛玉前脚出贾府,宝玉后脚就回来了。

  袭人为他换去沾了雪水的衣服,说:“老太太、太太上午找你呢。我只说你去那边找敬老爷请教学问去了,你一会子可别说漏嘴。”

  宝玉神色郁郁,闻言握住袭人的手:“多亏你帮我遮掩。”

  “到底去哪里了?衣服也湿了,茗烟是怎么看人的?”袭人问道。

  宝玉长叹一声,眼里滚下一串泪水:“鲸兄竟去了。”上午敬老爷叫他,他过去应付两句后就该回来的,不想得到秦钟不好的消息,来不及禀报老太太就领着小厮赶去,却只见着秦钟最后一面。

  “好端端的,这是怎么说的?”袭人知道他素日与秦钟要好,少不得宽慰:“可见老天知晓你们同窗情深,特地让你去送他一程,了无遗憾也是一件幸事。只大过年的老太太、太太都高兴呢,你可别带出脸子来。”

  袭人为了逗他开怀又说史大姑娘来了,宝玉果然高兴,急急的只换过外面的衣服就去贾母院中。

  一时贾母留饭,湘云将她们在芦雪广联诗的事说了,又随口念了几句精彩的诗句,引得宝玉懊恼不已:“早知道你们来,我不该出门的。”他许久没见到林妹妹了呢。

  “谁知道你被哪个哄出去了?我们还烤肉吃了哩,不知道有多快活。”湘云故意眼气他。

  宝玉少不得长吁短叹。

  席散后几个姑娘结伴回园子,宝玉目送姐妹们远去,闷闷不乐的回房。

  晴雯上来给他换衣服,不想顺着衣裳掉出一把旧扇,晴雯接不及,扇子跌到地上,寒冬腊月那棕竹的扇骨质脆易折,咔的断了几股。

  这扇子是秦钟临死前赠与他留作念想的,不想还没放过夜呢就被晴雯跌碎了。

  宝玉忙捡起扇子拂去灰尘,捏着断骨心疼的说:“好好的扇子就被你弄坏了,做事怎的这般毛毛躁躁?”

  晴雯因素日与他没大没小惯了的,哼道:“谁大冷天的还用个扇子?况且谁还能猜得着你衣裳里藏了个扇子?这是什么宝贝不成?”

  宝玉本就因秦钟夭亡而难过,又错过黛玉到访,心中更添烦躁。忍不住瞪眼道:“蠢材!早前袭人与我换衣服何曾似这般顾前不顾后的?那扇子放着好好的,偏你一动它就跌了。”

  这话实在戳了晴雯的肺管子,她最恨人将她与袭人作比较,何况这话是宝玉说出来?

  晴雯冷笑道:“爷好大的火气!往日什么玻璃缸、玛瑙碗不知跌了多少去也没见个大气儿1,这会子为一把旧扇子就发作起来!”

  她阴阳怪气道:“我是不如那等贤惠人会伺候爷们儿穿脱,要嫌我就早打发了我去又如何?横竖不碍你们两个的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