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白双色的珠玉串上传来“嗡嗡”的回鸣。
靠神力启动的寻踪法阵逐渐成形,投映出了一面冰凉的水镜。
镜面上布满裂痕,将景象切割成一块一块。
然而其中画面,还是清晰地刻进玄微的眼底,教他几乎以为是水月镜花的复苏,是死前生出的幻觉。
……对啊。
他跌坐在庭院中,身旁再没有生灵,炒栗子见他要自戕,拦是拦不住,又被珠串所爆发的力量给掀入内室,不知昏醒。
遍地是焦黄的乱叶残花,玄微仙尊坐在一地狼藉中,怔怔地想起乌须的言行举止。
对啊,我早该认出他的。
我怎么能认不出他。
水镜内,冥主化为原身养了一会儿蛋,复又变回人形,再吹起了漆黑的长笛。
幽蓝色的蝴蝶在周身飞舞盘旋,凄清的曲调里他眸子半阖,却未有沉浸于引魂曲里的哀色。
他专心致志的模样,倒像是在死记硬背指法与音谱。
“岁……年……”
玄微喉头滚动,艰难地伸出手。
指下是一片彻骨的冰凉,水镜的崩裂便在转瞬。
镜片宛若星辰西陨,碎成千万道光痕,纷纷落于掌中。
玄微瞳孔剧缩,仓皇地接住这粉碎的水镜,仿佛镜中之人也一并粉身碎骨。
仙尊素白的衣袍上洒着闪烁的光屑,他用袖子去兜,用衣摆去接,手忙脚乱间失了倚靠,彻底倒在地上。
细碎的镜光在光滑透亮的瓷砖上眨着眼睛,玄微用手掌慢慢地将其堆拢,变成银光闪闪的小丘。
拢起的一小堆镜屑伏在他蜷曲的鬓发旁,如身上沾满雪子的毛球,躲在青丝间玩着捉迷藏。
……他怎么能没有认出来。
观山镜里的乌云盖雪,言语神色间的相熟,他自认为多次将乌须“错认”,却从始至终,没有真正认出来。
为什么……
玄微含着无限的恨意逼问自己。
为何没有认出来?
曾经岁年笃定于他是玄微,而今他却无法识得对方。
岁年的样貌与从前大不相同,可从前最不在意的便是样貌,纪沉关如是,玄微亦不看人皮相。
其眉心的玲珑乌纹依稀可见龙的图样,象征执掌冥府的权柄,但年年不论厉不厉害,都是他最爱的猫。
如今,却仿佛有什么东西悄然改变了。
玄微尚且没能完全想明白那是什么,仅抓住了一个闪念,很快便被剧烈的头痛所打断。
此时此刻,他仅仅只有一个想法。
岁年还活着。
玄微仙尊仿佛垂死病中的惊坐,撑着手艰难地爬了起来。
阿冉与阿皎苏醒过来,颤颤扶着炒栗子,他们心惊胆战走出内室,眼见披银殿上空刮起一阵风,夹杂着六角雪花吹下。
风雪并无狂态,倒像是倒春寒里的雪子,落在地上就消失不见。
阿冉两手搭在眉骨上夸张地望,“尊上这样急匆匆跑出去干甚么?”
炒栗子虽被神力扫到屋里,但并未昏厥,而是借由窗户看到了追踪术镜里的一幕。
他道:“兴许是找冥君去了吧。”
阿皎大难不死,长舒一口气猜测道:“为何要找冥君?而且方才冥使不是说等冥君出养龙池后另有他事么?”
“可冥使过来不就是事关因果,尊上的因果也要靠他们的相助?”阿皎胡乱猜着。
“不是……”炒栗子开始思考自己以后会有多惨了,没有功夫与月灵们解释太多,改口道:“罢了,我们回去修养吧。”
两灵一人搀扶着抄近路往住处走,路过深庭,发觉腿软心惊,不得不停下休息。
“尊上的因果不就是和这棵树有关?”阿冉趁机拍拍身后的粗壮的树干,桃花缤纷而落,似胭脂色的大雨。
阿皎摇头道:“我看未必。”
两只月灵化形晚,并不知其中究竟,此刻也不过是抬起头。
目中所见,只是那破了口子的屏障,残余的风雪卷过九天的云霞,将桃花冻住,枝叶震动,发出牙酸的声响。
从披银殿到养龙池,不过几次呼吸的时间,一如纪沉关从天星阵的阵图回到卧房。
珠串存留下了过往的记忆,洗尘池却依然在冲刷识海,带来神魂上切割般的疼痛。
玄微降临养龙池地界时,脚步踉跄了下,也分明看到守在洞口的秉笔冥使瞪大了眼。
他深知自己形容狼狈,可再顾不得许多,身上所有感知都退去了,唯有沉重的心跳叩击胸膛,听来如天道的擂鼓。
冥使们二度上九天,便明显感觉到这些仙君们对他们的态度变了,原本是客气中略有轻蔑,眼下变成了厌恶中含着恐惧。
他们早知自家主君要与九天翻脸,怎会在乎这些人的脸色,见仙君们越忍耐着不能发作,冥使们愈是开怀。
冥君把该谈的基本谈完了,而今他们来此,便是真正要操办后续。
不过在一切正式开始前,君上自然要来看望父亲,为龙君的复苏考虑。
昔日龙君与历劫的冥君的经历在九天并未传开,冥府内也不能随意调阅,大部分冥使虽不知详细内情,但对这对父子的错过颇有叹惋,均在外护法。
猝然见玄微状如疯魔地过来,惊讶过后都收敛了气息,肃然以对。
莫青团更是直接解了腰间的钢鞭。
他历经五代冥君,修为却还不能与玄微相比,此时却半点不客气,横鞭在前,道:“养龙池非龙族手令不得开,玄微君留步!”
玄微心中唯有见岁年一面的念头,不欲与冥使们纠缠。
莫青团看出他想用威压将众人驱退的打算,对夜萝她们道:“你们退下,我来会会这位尊上!”
“老师你太猛了!这打不过啊!”夜萝顶着风雪威压有些喘不过气,小声在莫青团身边道。
玄微挖内丹的事情冥府皆知,少了本命内丹还有如此神威,她惊诧于这仙尊深不可测的实力。
她猜到九天必定不会善罢甘休,然而这样二话不说上来干架,却着实令人意外。
夜萝朝养龙池方向望了眼,真要交手恐怕也就主上能与之对敌,但看莫师的神色,竟是铁了心要与这仙尊打上一场。
不像是公事,倒像是私人恩怨。
夜萝招呼一声,与其余冥使们撤出二人的神力范围。
——啪!
钢鞭在地面抽出深痕,所过处涌着黄泉死气,莫青团站在划痕后,道:“玄微君,早听闻你走火入魔、神智疯迷,今日再见便知传闻不假。”
此冥府来者毫不掩饰对自己的反感。
玄微按下识海中的波涛汹涌,沉声道:“你是何人?”
“吾乃冥师莫青团,历代冥主皆是由在下教养。”莫青团持鞭而立,道:“仙尊,你闯这养龙池所为何故?莫不是与吾主交易一场,要临时变卦不成?”
玄微君定定看着他,在霎时卸去了周身凛冽的风雪。
他合袖对莫青团道:“冥师,你必知其缘故。”
仙尊突然来这一下子,旁边紧张站着的夜萝都没回过劲儿来。
而莫冥师退开半步,避了他这一礼,表现出强烈的排斥,手中的钢鞭未卸,“在下不知仙尊所言为何,仙尊请回罢。”
风雪愈大,遮天蔽日,莫青团冷声道:“难道要等吾主出来,见堂堂九天尊上与吾等交手,还要雪淹养龙池吗?”
这话如打中玄微七寸,仙尊浑身一僵。
他与黑衣冥使的灵力对峙着,半晌后再度行礼道:“冒犯了。”
“仙尊客气。”莫青团冷冷看他,“在下送与玄微君一句话,路是自己选的,本就于事无补。”
玄微沉默以对,再对众人一礼,转身离开了。
夜萝眼见这仙尊神神叨叨来,又神神叨叨走,半点摸不着头脑。
好在雪势渐小,九天明朗的天穹又显了出来,霞光映雪,如琉璃铺地。
她拍拍肩头雪花,费解道:“老师,这位玄微君好生奇怪,他的因果账上气运好得不像样,怎还会如此失魂落魄?”
“不要乱讲。”莫青团卷起钢鞭,目光落向养龙池不远处的山石花木后,浮出抹讽刺神色。
他对夜萝道:“你可还记得,我与你们讲过,世上坚固之法宝是为何物?”
“怎么突然问考题啊。”夜萝瘪了嘴回忆道:“当今三界坚固之法宝,是三面镜子,其中一件在人界,无名且不知所踪,冥府也仅有记载而已。”
“继续。”
夜萝背诵道:“一者置于九天,名唤子夜鉴,照世间真面,污秽无所遁形,一者归我们冥府,就是我们君上的观山镜,照轮回因果千载,坚不可摧。”
“不错。”莫青团颔首道:“但你们可知,即便是子夜鉴,即使如观山镜,一旦打碎,便也再难以修复。”
夜萝听得出莫老师意有所指,认真等他讲下去。
“因为镜器终究是镜器。”莫青团严肃道:“哪怕有再高的法力,镜子也只可圆满一回,若是打碎,事后再补也不过遍布裂痕,照不见好容貌了。”
夜萝点头如捣蒜,“主上同我们讲过,如果打碎了器皿,要专注于‘补’这件事上,但不要指望补回原样,人界有金镶玉的技法,就是这个道理。”
“……主上自有他的深意。”莫青团看着夜萝眉间的一点红痕,叹息一声,道:“所以,玉器可补,镜器难圆。”
“如我们渡河过桥的生灵,那些带着与仙者共历劫难,被烙下因果印记的魂,在轮回台中所受苦更甚,此等孽缘,回头有甚趣味。”
“你们聊什么啊?”
养龙池前屏障荡开层层波光,黑衣的冥君踱步出来,被仍在飘着的小雪弄得打了个喷嚏,道:“啧,这还怪冷的,玄微君来过了?”
莫青团道:“是,玄微君来过。”
“这地上的鞭痕是爱卿抽出来的?宝刀未老啊。”冥君停在那深痕前抱臂,笑对莫青团道:“爱卿何必与他动这个手,不都说慢慢来嘛,你这个脾气啊。”口气却并无责怪。
夜萝凑过来道:“主上,我方才已经去过凤凰府邸了,那小凤君死活不愿见绿荷花仙君,居然宁愿被雷劈也不想再回想当年的事,说是丢不起那个人。”
“他俩那确实……”冥君念及因果册上的内容,有几分玩味,“是那种看似浅淡,实则浓艳的劫难。”
夜萝眨眨眼,乌须道:“他们又是两位仙君一同历劫,寻常算法不管用,必是要故地重游一趟,才能把这一团麻似的红绳给拆开看明白。”
“凤君不配合又有什么办法。”夜萝埋怨道。
“闹脾气罢了。”冥君摆手道:“我一会儿去他那说说,左右我也是走这一趟,这笔因果账本君亲自跟。”
“主上这可是你自己说的喔,那我可就回去陪我的花了。”夜萝一听没自己的事儿了,“它们上回吵嚷着要我再带一回九天的灵泉,我还不知要如何搞到,愁死我了。”
“让你莫老师去给你撑腰。”乌须君挑眉向莫青团,后者无奈地摇头叹气。
夜萝听出主上打算单独行动了,顿时也有点不放心,道:“君上,你是没看见玄微君方才的样子,很像是奈何桥上一头要往回扎的魂,几十头牛都拦不住!他不会从中使坏吧?”
乌须被她这个形容逗笑,夜萝再接再厉道:“还有还有,君上你看这雪,分明是神力外泄,走火入魔啊!自己都敢伤,我怕他冲动起来伤人!”
“如此伤己伤人,便如要挟,本君最厌此种行径。”乌须皱眉道,语气里说浓浓的不认同。
“好啦,这里是真的冷,我们先去凤凰府邸,其余的以后再说。”
冥府众人在交谈中离去,隐着身形在山石后的玄微君却是动弹不得。
他的衣袖都结上了冰,蓦的扭头呕出一大口血。
金红山茶在雪面上绽放,玄微愣愣盯着这红红白白的地面,心口像是被掏空了一个洞,寒风吹来刮去。
他不知岁年为何会是乌须君,亦或者在那场乱世局中,远不止三两位仙者在历劫,他也拿不准现今年年的记忆情况。
冥府没有洗尘池,也从未听说过冥府的人要去历劫。
玄微记得在心魔阵中,乌须分明否定过自己与乌云盖雪的关系,然而他语气里又像是对诸多事宜一清二楚,并不是完全不知情的陌生。
可是不论记得与否……
玄微唇舌间再尝不出血腥,唯有无边的苦涩。
寒风凉雪间,玄微仙尊终于能冷静下来思考。
那些所承受过的苦厄,那么多被猜忌被盘算的过去,对于乌云盖雪而言,有何可回顾。
自飞升九天后便接连不断的受伤,被用子夜鉴照他,被照霜剑刺,水莲洲一局中,兰阁几乎全陨,岁年撕心裂肺的质问回响耳边。
他们之间隔了性命。
最后,甚至是岁年的性命。
如冥使所言,他们之间已如破镜。
摔碎的镜子里,如何再照出旧日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