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个小时前。
黑色卡宴悄无声息地停在金风湾大门前,秦暮洋下车拉开副驾驶座的门,问道:“我送你回去?”
楚琼林解开安全带的卡扣,礼貌又疏离地笑了笑:“不必了,谢谢秦总载我一程。”
赛事组临时召集各个战队的教练,在春和体育竞技中心二楼开了个小会。
他本来打算和顾司宴一起回俱乐部,结果小朋友抽完签就独自跑去城西,说是要抢一款限量的提子水晶蛋糕。
顾司宴不爱吃甜食。
为谁抢的,不言而喻。
楚琼林感慨着“年轻真好”,一点开打车APP,立刻心率加速,两眼发黑。
正赶上浦江的冻雨夜,体育竞技中心附近全是散场的观众,APP上已经排了五百多人,预估等待时间三个小时。
楚琼林披上加绒加厚的驼色大衣,准备在附近找个酒店对付一晚上,刚走出员工通道,就被秦暮洋守株待兔。
秦暮洋懂他的心思,故作委屈地问道:“我好歹是KG的股东之一,就这么见不得人?”
楚琼林坚守美人的风骨,宁可冻死也不愿把自己裹成球状,秦暮洋借着夜色遮掩,指尖在他的腰侧若即若离地流连。
楚琼林一把打掉他的手:“老男人,少腻腻歪歪的。”
秦暮洋:“我算是楚教练的什么人,地下情人?”
楚琼林即答:“杀父仇人。”
秦暮洋笑了笑:“那杀父仇人问你,你认识路?”
楚琼林鼻尖冻得通红,眼神却格外坚定:“我认识!”
他垂下微颤的羽睫,低声为自己鼓了一把劲:“应该……认识的。”
“老男人今天特别累,”秦暮洋问,“楚教练能不能抱我一下?算是把车费结了。”
楚琼林沉默不答。
明明更亲密的事情也已经做过了,他还是没法给出一个朋友式的拥抱,也没法正视这段关系。
像个表皮光洁无瑕的糯米团子,乌七八糟的过往拌在馅儿里,只能由他自己咽下。
楚琼林淡淡地拒绝:“你只是去抽签,又不是去抽血。”
刚消停了一小会儿的冻雨,又开始淅淅沥沥地下,空气湿冷得能拧出水。
“快回去吧。”秦暮洋把伞递给他,“如果真迷路了,找个小朋友来接你。”
他顿了顿,又说:“或者打我的电话。”
楚琼林笑道:“秦总,那我为什么不报警呢?”
他很清楚秦暮洋的把戏。
秦暮洋不走,他也不动。
直至卡宴的灯光彻底消失在雨幕间,楚琼林才点开手机上的指南针APP,秀眉微微拧紧。
——不就是一直往东走嘛。
——他一定可以的。
他刷开小区门禁,攥着伞柄的另一只手却忽然被攥紧。楚琼林吃痛“嘶”了一声,回头一望,竟是个从未见过的陌生中年男人。
男人生了一副不错的五官,但半佝偻着背,神情略显猥琐,嘿嘿笑着问他:“你是不是KG战队的人?”
楚琼林:“放手!”
男人非但没放手,还加大力道,往纤瘦的手腕上添了两抹红印:“你一定是KG的,我在小橙的直播间看到过你。”
楚琼林一愣:“小橙?”
他的第一反应是路橙的私生饭。
可是看对方的年纪,根本不像会关注竞圈。
“你男朋友的车一看就不便宜。啧啧,你肯定也是个有钱人。”男人谄媚地笑道,露出一口被烟渍染黄的牙齿,
“他不是我男朋友。”楚琼林提高了音量,“再不放手,我就叫人了!”
金风湾门口设有24小时值班的保安亭,两名年轻的保安对楚琼林的颜值印象深刻,在一旁探头探脑,随时准备冲上来按人。
男人不得已使出杀手锏:“我是路橙的爸爸。”
他从半旧的军大衣内袋里掏出身份证,半弯着腰,递到楚琼林面前。
姓名:路鸿程。
住址:浦江市翡岛。
路鸿程诚恳地搓搓手,努力装得像个老实巴交的乡下人:“家里出了点急事,可小橙把我的手机号拉黑了,你能带我去找他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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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路,他说他是你的父亲。”楚琼林颤抖着发白的双唇,“你家里出了点事,他联系不上你。”
路鸿程迫不及待地挤进门,高喊一声:“小橙!”
别墅的门原本只开了一条小缝,楚琼林被硬生生地撞到一边,单薄的脊背砸在墙上。
他在刺骨的冻雨里被路鸿程纠缠了快半个小时,浑身都泛着恶心,泪水控制不住地往下淌。
“不许欺负教练!”任小航拳头硬了,“哪来的老登诈骗犯,敢碰瓷小路,要不要我教你做人的道理?”
路鸿程竭力挤出一个和蔼的微笑:“这么多年不见,不认识爸爸了?”
路橙本能地退后了一步。
仅一步之遥,无法拉开他与路鸿程的距离,往昔的噩梦扑面而来,重重叠叠的阴影几乎将他淹没。
碎了一地的酒瓶碴子,砸坏的家具,昼夜不停的麻将声,还有门外催债的叫骂。
路橙又一连退了好几步,后背抵上玄关处的鞋柜,失控地喊道:“你来干什么!?”
“爸爸看到了你的奶茶广告,知道你在KG,就过来瞧瞧你。”路鸿程觍着脸说,“你现在成名了,就嫌爸爸老爸爸穷?”
他舌尖舔了舔干裂的嘴唇,语气里暗含要写:“你要是不愿认爸爸,爸爸没地方可去,只能找别人诉诉苦,等你回心转意。”
路橙冷笑:“玩舆论?你们有没有点新花样?”
“什么鱼论猫论?”路鸿程一头雾水,一只柔弱无力的手拍了拍他的肩头。
楚琼林眼尾发红,不住地咳嗽道:“路先生,我是这里的教练,有什么问题可以找我。”
他说话时还带着哭腔,却柔声安慰路橙:“别怕,小路。教练是成年人,有义务保护小朋友。”
路橙绷紧的神经被轻轻拨弄了一下。
“教练?”路鸿程听不懂这个词,搓着手问,“你是小橙的老板吗?我看人的眼光不会错的,你一定很有钱。”
“我不是……”楚琼林眼神有些恍惚,他抚住自己的额头,感受到低微的热度。
以往谈判撕逼的业务,全都交给邵经理负责。今晚嘴强王者不在场,他必须想办法稳住路鸿程。
小组赛在即,不能让这种渣滓扰乱路橙的心态。
“小航哥哥,你扶教练上楼休息吧。”路橙突然开口说,“我也是成年人,我的问题我自己解决。”
“要不要召唤队长?”任小航悄悄问道,“这种老登,队长绝对一拳打五个。”
路橙眼前浮现那道地板上的泪痕,和顾司宴上楼的背影,低头嘀咕说:“不用。跟他有什么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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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鸿程来回搓着客厅沙发的扶手,啧啧称赞:“卧槽,真皮的吧?一套估计要好几百万。”
“儿子,你现在是真发达了。谁能想到啊,读书读不进,打工不愿打,小废物一个,玩游戏居然玩出花了。世道是真不公平。”
路橙懒得理会他的歪理,挑了个茶几斜对角的座位,与他保持最远距离:“不要叫我儿子,真恶心。”
“随便你怎么说,我都是你爸,没有我就没有你。”路鸿程指着面前的骨瓷茶具,“亲爸来看你,热茶都不上一杯?”
路橙都被气笑了:“马桶里有水,你喝不喝?”
他庆幸习得了一点顾司宴的真传,路鸿程被怼得一哽,嘴里念念有词:“小赤佬,迟早收拾你。”
路橙不耐烦地问:“多少钱,你才肯滚出去?”
“阔了啊,张口就提钞票。”路鸿程索性也不装了,要价说,“你给我打两千四百万,我就回翡岛。”
路橙怀疑自己听错了:“多少???”
路鸿程重复了一遍:“两千四百万,一毛钱不能少。”
路橙咬着牙说:“路鸿程,你跟我妈离婚后,给我打过三个月抚养费,一共两千四百块。”
“对啊,滴水之恩,涌泉相报嘛。”路鸿程比他想象得更不要脸,“当年两千四百块是爸爸身上所有的钱,现在两千四百万,对你来说也就毛毛雨。”
“行啊。”路橙笑道,“我现在一个月两万工资,一年二十四万,一百年后我就烧给你。”
“不孝子孙!”路鸿程怒道。
路橙也提高音量:“怎么,你还想打我?”
路鸿程的手抬起复落下,想起这里是KG的地盘,面前又是他心爱的ATM,随手抽了自己一个耳光:“爸爸的错,习惯了。我也懂你的困难,也不是非得一次性给。”
路橙:“分期付款给你玩儿明白了?”
“你这孩子怎么死犟。”路鸿程说,“你们那个队长不是很有钱嘛,还对你有点意思?富二代枕边风一吹,套个几千万不就一个晚上的事。”
路橙先前还在冷嘲热讽,这回却动了真怒:“老傻叉,你少打他的主意!”
少年霍地站起身,胸膛急促地起伏,眼底尽是刻骨的恨意。
路鸿程是个外油内软的怂包,见硬的来不动,熟练地打起感情牌:“爸爸也不容易,这些年生意不景气,开倒了好几家公司,一直被那些人追债。”
他挽下军大衣油黑的袖口,左手的小拇指比寻常人短一些,似乎是被利器斩去了一截指骨。
路鸿程声泪俱下:“非得爸爸死在你面前,你才肯救我吗?”
===
[Hang]:队长,小路危危危!
[Hang]:他那个傻叉渣爹找上门了!老登还欺负楚教练!
[Hang]:别闹别扭了xql,战时一致对外!
[Hang]:顾司宴,你老婆要没了!!!
任小航斗胆发完最后一句警告,顾司宴还是没回复半个字。
任小航从二楼的回廊探出脑袋,关注客厅里的动静,偶尔能听到几句骂声,暂时没有发展到武斗的地步。
楚琼林吃完退烧药后就昏睡不醒,其余几个人都不在俱乐部。
他又给顾司宴拨了一通微信电话。
嘟嘟嘟的忙音,对方无应答。
急急急急急!
可惜他体力上是个战五渣肥宅,吵架连栗荼之都没赢过,根本干不过那个油腻老登。
任小航恨不得立刻魂穿顾司宴。
他深吸一口气,望向寂无人声的三楼,决定为兄弟上一回刀山火海。
想象中的刀山火海并没有出现。
顾司宴打开房门,身上披了件长袖睡衣,满脸了无生趣的漠然。
不像要入睡,倒像要入土。
顾司宴问:“怎么了?”
任小航:“你怎么这么无情无义无理取闹!?”
顾司宴:“……??”
任小航又说:“小路都出事了,你还在这里生闷气装死!”
“关我什——”顾司宴哂道,下一秒瞳孔却骤然缩紧,“你说谁?”
任小航终于发现了华点:“队长,你不会手机没电了吧!?”
顾司宴回头瞥了眼倒扣在书桌上的手机:“……”
他被路橙搅得心烦意乱,直接开了勿扰模式。
顾司宴抓起手机,疾步向外走去:“到底什么事?”
任小航气喘吁吁地追在身后:“小路,渣爹,危危!”
话音刚落,顾司宴已经没影了。
任小航心惊胆战地往下瞅了一眼。
顾司宴现场表演了一个真男人十秒钟下三楼。
这身手,不像个电竞野王。
倒像要去冲击奥运会铁人三项金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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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橙与路鸿程的谈判陷入僵持。
路鸿程咬死了两千四百万,否则就每天在金风湾小区门口拉血书横幅,控诉路橙不孝。
路橙给他两个选择。
两千四百块人民币全额退款。
或者两千四百万冥币,等他死了再烧。
已经熬过了午夜十二点,客厅四面透风,中央空调的温度调得再高,也聚不起暖意。路橙搓了搓僵冷的双手,茶几上忽然多出了一杯热气腾腾的牛奶。
顾司宴收回修长的手指,用命令的口吻说:“冷的话,上楼加件衣服。”
“队——”路橙瞪了眼路鸿程,把“队长”两个字咽了回去,小声问道,“你来干嘛?”
路鸿程也急了:“你谁啊?我和他的账还没算清,不能放他走!”
顾司宴在他面前搁下一只骨瓷茶杯,游刃有余地说:“路伯父,初次见面。我是KG的队长,也是路橙的老板。”
路橙气得原地升天:“???”
死男人,他好不容易帮他隐瞒过去。
人傻钱多是吧,自己主动跑过来爆金币。
路鸿程两眼登时亮了:“哦哦哦,我知道,你姓顾。你爸爸就是那个——”
“没错。”顾司宴截断他的话,揭下骨瓷茶杯的盖子,“今年御茶园的明前龙井,我家里藏了一些,如今有价无市。”
路鸿程嗅到一股金钱的清香,舒坦得忘了自己是谁:“我儿子太不听话,还是小顾你懂事,年轻人不该忘了孝道。”
路橙:“……”
小顾,好好好。
看你个老登怎么死。
没想到,他眼睁睁地看着怼遍全联盟的野王,大尾巴狼似的装起了孝子贤孙:“多谢伯父夸奖。听说您老家在翡岛,来浦江市区后还住得习惯吗?”
路鸿程龇了龇满口黄牙:“我手上没钱也没地方可去,觉得你们这儿环境不错,空房间也多。我先住一段时间,等小橙把钱给我,我就走。”
顾司宴倚在路橙坐的沙发旁,耐心地跟他解释:“伯父,KG是战队俱乐部,相当于公司,不方便外人留宿。”
“我在春和国际酒店,为您安排了一间江景总统套房。那是浦江市唯一的六星级酒店,希望您住得满意。”
路橙:“…………”
他怀疑顾司宴在套房里安排了刀斧手。
路鸿程赖在金风湾还要提防KG的人联手暗鲨自己,有冤大头富二代自觉买单,没有不享受的道理。
可他还存了颗心眼:“小顾,我们才第一次见面,你就这么孝顺?”
顾司宴说:“您既然知道我父亲是谁,大可以去查一查,春和酒店是我发小家的产业。好东西当然要先孝敬长辈。”
“待会儿会有专车来别墅门口接伯父,房卡已经为您备好了。”
“好好好。”路鸿程满意地点头,“那我的两千四百万,是不是也一起给我?小橙可以留在这儿给你打工嘛,或者你想对他做什么都行。”
路橙的拳头邦邦硬,顾司宴安抚般按住他的发顶:“两千四百万,从现金流来讲不是一个小数目,战队内部需要商榷。您再给我们一周的时间?”
“当然可以!”路鸿程自以为体贴地说,“小顾,有你这种儿婿,伯父才觉得没白生这个儿子。”
半个小时后。
春和酒店的专车停在了别墅门口,路鸿程还在缠着顾司宴呶呶不休,把他当成了亲儿子:“伯父平时没别的爱好,就喜欢抽一口,你看——”
顾司宴了然道:“您可以直接向前台提要求,烟钱全都记在账上。”
“呸!”路橙恨恨地提了一脚茶几,最后白了一眼傻叉老登,头也不回地冲上了楼。
顾司宴亲自为路鸿程撑伞引路,拉开后座的车门:“伯父,您有问题随时联系我,我只有一个条件——”
他脸上的笑意瞬间消失。
路鸿程心头一凛,小拇指的断口不知为何,开始隐隐作痛。
顾司宴隔着水雾弥漫的车窗玻璃,一字一顿地说:“离他远亿点。”
送走了路鸿程,顾司宴独自在雨幕中站了一会儿,低头回复严春和的消息。
[春少不挂科]:义父,都按你说的办了。
[春少不挂科]:我偷偷向酒店经理要了总统套房,希望她不要向我妈告密!
[春少不挂科]:那老登的消费全都记在账上是吧?再给我发个你的银行卡号。
[Yan]:为什么要我的卡号?
[春少不挂科]:呃……因为你给我的信用卡,已经超出了父爱的额度。
[Yan]:又没说记在我的账上。
[春少不挂科]:???
[Yan]:记到路鸿程账上。
[Yan]:等办完入住手续,把他的身份证号发给我。
[春少不挂科]:?????
[春少不挂科]:你是否在搜索一项服务——滴滴鲨人。
[Yan]:大可不必,还有更重要的事。
[春少不挂科]:什么?
[Yan]:哄人。